十年的时间,足够一座城市剥落掉最坚硬的风霜底色,也足够人心上结出厚厚的痂。上海的弄堂口那声撕心裂肺的“姑妈”与绝望狂奔的身影,渐渐沉入记忆的深湖,成了午夜梦回时偶尔翻搅起的、带着钝痛的沉淀物。
南方小城的生活,像烘焙架上的面团,在日复一日温和有力的揉捏下,找到了新的形状。姑妈的心脏病如同一道悬顶之剑,虽经救治转危为安,却再不能承受任何惊扰和操劳。面包店的重担,彻底落在了苏晚肩上。她的手法愈发娴熟,指尖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从清晨揉面到深夜的清洁收档,小店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麦香蒸腾。
李毅升了职,收入更安稳了些,话依旧不多,但关怀都落在实处:冬天早早灌好的热水袋塞进她怀里,夏天厨房的闷热里,他总记得提前放进去一台小小的风扇,吹走那些呛人的热浪。偶尔,他会笨拙地从包里掏出几块女儿暖暖画得歪歪扭扭的画,上面永远有妈妈穿着围裙的样子,和店里暖黄的灯光。
日子,就这么不疾不徐地流淌过去,带着面包出炉的声响和孩童咿呀学语的甜蜜负担。那份关于北方冰雪和柏林的锋利爱恨,被时光的砂纸打磨掉了痛入骨髓的棱角,渐渐包裹在南方温润的日常里,不再轻易显露锋芒。她以为自己早已被暖意烘透,旧痂之下,已然长出新肉。
直到这一年冬天。
新年临近,生意格外忙碌。暖暖已经九岁,扎着两个欢快的小辫,成了店里最勤快也最调皮的小助手。临近除夕时,李毅老家的父亲突患急病住院,需要儿子回去照应。小城到东北老家,一趟火车要辗转两天。李毅思虑再三,心疼妻女年关奔波,决定只身北上。
“暖暖,照顾好妈妈。” 李毅临行前蹲下身,捏了捏女儿粉嫩的脸颊。
“放心吧爸爸!我会看好店里的钱箱子,不让坏人偷走!” 暖暖小手叉腰,表情严肃。
李毅失笑,抬头看向正在给面包打包的苏晚。灯光下,她的侧脸宁静,带着一种岁月磨砺后的柔韧。“晚晚,辛苦你了。我快去快回。”
“家里有我,别担心。” 苏晚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将包好的面包袋递到他手里,“路上冷,多吃点。” 看着他消失在车站的人流里,心里掠过一丝冬季惯常的微凉,很快被暖暖兴奋地拉着去贴窗花的吵闹冲散。
除夕前三天,生意几乎爆棚。苏晚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日头西沉,才得空喘口气。她揉了揉酸胀的腰,目光落在收银台旁那一堆打包好的礼盒面包上。这是本地一家连锁精品超市预订的春节伴手礼,量大,要求也高,分两家门店配送。
暖暖啃着她给的圣诞树造型小面包,凑近妈妈,大眼睛亮晶晶的:“妈妈,今天我们去送大超市的面包吗?”
“嗯,” 苏晚看了看地址,两家店一东一西,“暖暖帮妈妈拿好小店的钥匙,我们去‘锦福广场’那家送完,再送‘新天地’的,好不好?”新店“新天地”稍远些。
暖暖用力点头:“好!我给妈妈当保镖!”
夜色初降,华灯初上。小城难得有了几分时尚都市的气息。苏晚开着那辆用了好些年的面包车,载着暖暖和满满当当的礼盒面包,汇入稀疏的车流。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暖暖吃饱了,歪在副驾上听着儿童故事,眼皮开始打架。
锦福广场的精品超市灯火通明,顺利卸完货。暖暖精神起来,吵着要进商场看橱窗里的新年玩偶。苏晚想着后面的货不多,便牵着她走了进去。商场的暖气扑面而来,人流熙攘,到处都是节庆的红火。
就在这时,暖暖突然拽紧她的手,指向对面灯火最璀璨、人群却刻意疏离的区域——“妈妈看!那个柜台的灯好亮!像星星掉下来了!还有那个小火车!”
苏晚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家顶级珠宝品牌的临时新年臻品展柜,通体玻璃墙后,聚光灯如舞台追光般精准投射在几件光彩夺目、价值不菲的首饰上。一个穿着墨绿色丝绒套装的女士,背影纤细优雅,颈间一条耀眼的钻石流光项链熠熠生辉。一位导购正躬身对她身旁的人介绍着什么。
苏晚的目光几乎是机械地滑过那精致的女人,落向她身侧那个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的身影上。那身影穿着剪裁极佳、质地厚重的炭灰色羊毛大衣,肩线挺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仅仅是站姿,就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疏离气场,隔绝着喧嚣。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警地沿着苏晚的脊椎窜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随即失控地狂跳起来,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那个背影……那个刻在她骨子里的身形轮廓!
尽管隔着明亮的玻璃墙,尽管隔着十年光阴厚重的幕布……她不会认错!
是殷珩!
暖气和人群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只剩下那玻璃墙后清晰得令人窒息的景象——他微微侧过脸,似乎在回应导购的话。轮廓依旧深刻分明,只是褪去了曾经少年清朗的边角,变得无比冷峻锐利,像一尊完美但失温的雕塑。眉眼间堆积的,不再是往日挣扎的痛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习以为常的疲惫和沉郁,仿佛最昂贵华美的丝绒也掩盖不住其下的干涸。
他甚至没有看向身侧那位珠光宝气的女伴,目光沉静地落在玻璃展柜里一枚流光溢彩的、价值足以令人瞠目的鸽血红宝石胸针上。那眼神专注,却冰冷得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没有喜爱,没有欣赏,只有一份沉重的例行公事。
苏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僵在原地。握着暖暖的手,指尖冰凉一片,细微的颤抖传递过去。十年!整整十年!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早已习惯,早已遗忘了那痛楚的根源!可为什么……仅仅是隔着玻璃这样无意地撞见,心脏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无法呼吸?!
“妈妈?”暖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仰起头,困惑地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你怎么了?手好冷。”
“没……没事,” 苏晚猛地回过神,声音干涩无比,几乎失声。她仓促地低下头,试图掩饰眼底翻涌而上的浓烈情绪——那里面有震惊,有恐惧,有挥之不去的疼,还有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愤怒与莫名酸楚的悸动!
她几乎是本能地拽紧了暖暖的手,声音紧绷:“暖暖,我们……快走吧,还得去送新店的货。不然面包不新鲜了。”
“噢。” 暖暖似懂非懂,留恋地看了一眼那璀璨的柜台,乖巧地被妈妈牵着,一步三回头地挤进了旁边的下行扶梯。
就在下行扶梯缓缓启动、苏晚低头不敢再看那个方向的瞬间——
玻璃墙后,正微微俯身专注看着另一件展品的殷珩,仿佛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意识牵引,极其缓慢地、动作近乎凝滞地抬起了视线。
他的目光穿透明亮的玻璃幕墙,并没有立刻捕捉到什么。眼前依旧是缤纷的光影和涌动的人潮。但就在那模糊的背景移动中,一个牵着孩子的、穿着朴素米色短款羽绒服的纤细背影,低着头,脚步匆匆地隐没在下行扶梯的人流里。那背影,如同投入冰河的石子,瞬间在他的心湖深处,砸开了一道猝不及防的涟漪!
一个极其遥远、却深刻心头的名字,如同幽灵,骤然掠过心尖——苏晚?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席卷而至!他几乎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心口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如同旧伤复发的尖锐刺痛!那是早已习惯的冰冷铠甲下,唯一仍残留的、会痛的**血肉!
然而,那背影消失得太快。扶梯下行,人群很快吞噬了那个模糊的侧影。一切,仿佛只是他盯着璀璨灯光太久而产生的一丝幻觉。只有心口那清晰无比的、尚未平息的剧痛,提醒着他那短暂的视线捕捉里可能蕴含的真实。
他僵立在原地。周围商场喜庆的音乐、人群的喧哗、导购殷勤的介绍、女伴低低的询问……所有声音瞬间变得遥远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心脏在厚重的胸腔里沉重地、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那片被意外唤醒的荒芜地带。
“Darling?” 沈薇(他的妻子)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寻常的人流,“看到喜欢的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和固有的距离感。
殷珩猛地回神。那股突如其来的剧痛感迅速被强大的理智和习惯性的冰冷外壳覆盖。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异常的波动都已消失,重新被那种无懈可击的疏离和沉静取代。他微微抬手,极其优雅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疏离,轻轻拂开沈薇试图挽上他手臂的指尖。
“没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重新落回那枚鸽血红宝石胸针上,深邃得如同寒潭,“就这枚吧。麻烦包起来。”
导购喜上眉梢。
沈薇精致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不悦,但很快又恢复得体的微笑。她知道,这场婚姻的本质,如同他此刻的眼神,华丽璀璨,却没有温度。
商场里弥漫着温馨的节日气息,灯光璀璨。苏晚坐在面包车里,暖气开到最大,握紧方向盘的手指关节依然泛着青白。暖暖靠在车窗上,已经睡着。车厢内一片死寂。玻璃隔绝了外面的热闹,也仿佛隔绝了时光的流逝。
后视镜里,苏晚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不断变换的红绿灯。直到此刻,那玻璃墙后男人冰冷沉郁的侧影,依然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带着一种陌生的沉重和……挥之不去的、迟来了十年的惊痛。
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深处。南方小城的雪终究是等不来了。
而那个来自北方的寒冷印记,早已化作心湖底千年不化的冻层,纵然水面上碧波荡漾,温暖如春,深水之下,寒冰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