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那场冷雨,终究没能彻底浇熄灰烬深处的余温。当南方小城面包店后厨里弥漫着麦香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那个熟悉的灰色头像,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碎石,打破了苏晚强行维持许久的平静。
信息很简短:“半年了。北京的事……我很抱歉。这次,计划去上海。三天的独立学术会议(非集团关联),时间自由。下个月15号下午到,17号上午走。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上海见一面?这次,我会安排好一切,避开所有干扰。地点,你定。任何你觉得安全、舒适的地方。”
上海。苏晚的指尖停在冰凉的屏幕上。半年时间结下的痂,被这带着赎罪意味和前所未有决心的措辞轻轻刮开,渗出细密的刺痛和一丝久违的痒。她想起山区列车停摆时的绝望,想起北京旅馆里望不到边的沉寂,也想起……视频里那个坐在柏林的华贵房间中、对着空气低烧的身影。“安全”、“自由”、“避开干扰”——他在努力给她承诺的底气。
闭上眼,是弄堂幽深光影的想象地图在脑海里铺开。法租界。那些梧桐虬枝下曲折的弄堂,像一个藏着秘密的迷宫。她需要找到一个最深的角落。几天深夜的辗转搜索,目光最终锁定了“隅角”。
它就在一条窄弄的尽头,名字带着宿命的味道。网上的照片显出它的避世:门脸狭小,毫不起眼,预约制是天然屏障,内部的磨砂玻璃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窥探。她甚至特意跑到邻市买了一张匿名电话卡,才拨通了那个预约电话。当机械的女声确认了15号下午两点靠窗角落的位置,苏晚挂断电话,指尖捏着电话卡,冰凉又滚烫,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她回他:
上海。法租界。XX路XX弄XX号,“隅角”咖啡馆。
15号下午两点。
靠窗角落。
信息发出,心脏在胸腔擂鼓。
柏林清冷的光线透过百叶窗,落在殷珩的办公桌上。屏幕上“隅角”二字像微弱的星火。看到她选择的谨慎,一种苦涩的安慰攫住了他。这一次,他必须滴水不漏。
林远。一个被隐秘基金会精心养护多年的名字,此刻派上了用场。他无声地活动了一下因为连续敲击键盘而僵硬的手指,仿佛在调试一件精密的仪器。“林远”的行程很快在系统里成形:注册会议、订购机票、预订远离会议区的、只有十来个房间的微型设计酒店。每一道操作痕迹都严格属于这个影子学者。
他盯着屏幕上“林远”的资料照片,那张与真实殷珩截然不同、甚至气质都刻意疏离的脸。指尖划过上海地图上城隍庙的标记,动作滞涩了一下。蟹粉小笼。她随口提过的想念。他眼底浮现出一星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的温度。他会在前一天去城隍庙排那个据说总是人满为患的队伍,买最新鲜出炉的那一屉。特制的保温食盒此刻静静躺在桌角,像一个蓄势待发的、装着温热的承诺。
临行前夜,他反复检查那部经过特殊处理、屏蔽一切追踪的手机。屏幕上没有“殷珩”,只有一串冰冷的空白号码。他将它贴近皮肤,藏在衣物最里层,一种隐秘的联系,沉甸甸地贴着心跳。这一次,他赌上了所有筹码。
上海法租界冬日的午后,阳光被梧桐枯枝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隅角”咖啡馆磨砂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暖黄。苏晚坐在预订好的角落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店里流淌着低沉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卷气。距离约定的两点还有十分钟。
她刚刚发出去那条带着微笑符号的信息:“我到了。在角落等你。不急,慢慢来。:)”
心,像被悬在细线上,随着秒针的跳动轻轻摇晃。既期盼着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这一次,能顺利吗?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阴影,目光落在窗外模糊晃动的光影上,试图捕捉一丝平静。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他的回复:
马上到!路上有点小意外(点心洒了T_T),别出来!等我!
点心?苏晚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傻瓜……这点小事也值得哭脸?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手忙脚乱的样子,那份笨拙的、试图制造惊喜的心意,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心头的冰层。她飞快回复:
哈哈,没事啦!人安全就好!等你哦!
放下手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回甘。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她面前的桌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轻轻晃动。店里很安静,只有咖啡机低沉的嗡鸣和远处客人翻书的细微声响。这一刻的安宁,像暴风雨前短暂的甜梦,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甚至放松下来,指尖在杯口无意识地画着圈,目光柔和地落在门口那扇厚重的木门上。也许……这次真的能不一样?
弄堂口。
殷珩看着手机屏幕上苏晚回复的“哈哈,没事啦!人安全就好!等你哦!”,心头那块因点心洒落而堵住的巨石瞬间松动,甚至涌上一丝被理解的暖意。他深吸一口气,将懊恼压下,快步走向弄堂深处那扇挂着铜铃的木门。距离门口不过几步之遥,他甚至能想象推开门后,看到她坐在角落阳光里的样子。
就在这时——
苏晚放在桌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如同索命般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咖啡馆的宁静——姑父!
姑父?!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姑父知道她来上海是“参加同学婚礼”!这个时间点打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起手机,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划开接听键。
“晚晚!晚晚啊——!” 电话那头传来姑父的声音,但那声音……完全变了!不再是平日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极度虚弱、绝望、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的颤抖和惊恐!“晚晚......你姑妈……喘不上气了……晚晚……你姑妈怕是不行了……”
轰——!
苏晚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姑妈?!那个在南方小城给了她唯一庇护和温暖、如同母亲般的姑妈?!
“姑妈!姑妈!你别吓我!我马上回去!我马上回去!” 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哐当——!
沉重的实木椅子砸在地板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咖啡馆瞬间死寂!所有目光惊愕地聚焦在这个突然失控的女人身上!
苏晚浑然不觉!她的世界只剩下电话里姑妈那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痛苦呻吟!什么约会!什么殷珩!什么弄堂咖啡的暖光!全部粉碎、崩塌!被这灭顶的、足以摧毁她整个精神支柱的恐惧彻底碾成齑粉!
“姑妈!坚持住!我马上回来了!” 她对着手机嘶吼,声音已经完全变调,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她甚至来不及挂断电话,手机还贴在耳边,人已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口的方向猛冲过去!
就在苏晚撞开木门的前一秒。
殷珩的手已经搭在了“隅角”那冰凉光滑的黄铜门把手上。他甚至能感受到门内隐约传来的咖啡香气和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思念的味道。指尖微微用力,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即将开启——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厚重的木门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绝望从里面狠狠撞开!巨大的冲击力让门板猛地向外甩开,重重砸在门框上!悬挂的铜铃疯狂乱颤,发出刺耳欲聋的、如同丧钟般的急响!
殷珩猝不及防!被这狂暴的冲击力撞得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弄堂冰冷的砖墙上!一阵剧痛从脊背传来!他惊愕地抬头——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失控的旋风般从门内冲出!带着一身决绝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气息!是苏晚!他看清了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是纯粹的、无边无际的惊恐和绝望!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她的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她的视线根本没有聚焦!或者说,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他!她的目光穿透了他,穿透了弄堂,穿透了整个世界,死死钉在某个只有她才能看到的、代表着姑妈生命垂危的恐怖景象上!
“让开——!!!”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苏晚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只有被彻底碾碎的理智和无边无际的恐惧!她甚至没有看清、更没有认出眼前这个被撞得靠在墙上的男人是谁!她的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猛地朝着弄堂口的方向,用肩膀狠狠撞开挡在身前的一切障碍——包括刚刚站稳、试图伸手去扶她的殷珩!
“呃!” 殷珩被这毫无保留的撞击再次撞得闷哼一声,身体重重砸回墙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只来得及擦过她冰凉外套的衣角!
苏晚像一道裹挟着暴风雪的闪电,头也不回地朝着弄堂口狂奔而去!她的脚步踉跄而疯狂,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杂乱无章、如同心碎般的脆响!弄堂里回荡着她嘶哑变调的哭喊:
“姑妈!姑妈——!坚持住!等我——!”
那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了弄堂的寂静,狠狠撕扯着殷珩的耳膜和心脏!
殷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彻底震懵了!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全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姑妈?!是她那个在南方相依为命的姑妈?!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担忧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反应过来,顾不上背部的疼痛,拔腿就朝着苏晚消失的方向追去!
“苏晚!等等!发生什么了?!姑妈怎么了?!” 他一边跑一边嘶声大喊,声音在狭窄的弄堂里回荡。
苏晚已经冲到了弄堂口!一辆出租车恰好停在路边下客。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一把拉开后车门,整个人几乎是摔了进去!
“师傅!快!去高铁站!最快速度!我家里人心脏病突发!快不行了!求求你!快!” 她对着司机嘶吼,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和无法形容的绝望!
“好!好!坐稳!” 司机也被她的状态吓到,立刻发动车子!
“苏晚!” 殷珩终于追到弄堂口,眼睁睁看着出租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引擎轰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姑妈——!” 苏晚撕心裂肺的哭喊透过尚未完全关闭的车窗缝隙,如同最后的绝响,狠狠砸在殷珩的心上!
他徒劳地追着车子跑了几步,但那点速度在疾驰的汽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车子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
殷珩猛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是因为奔跑的疲惫,而是因为心脏被那只名为“恐惧”的巨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跳动的窒息感!冷汗浸透了他的衬衫,冰冷的贴在背上,刚才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直起身,茫然地看着车流消失的方向。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地洒在街道上,行人步履悠闲。但在他眼中,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苏晚那张被巨大恐惧彻底扭曲的脸,和她那声穿透灵魂的哭喊——“姑妈!”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他颤抖着手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苏晚发来的信息:
姑妈心脏病突发!情况危急!我必须立刻赶回去!万分抱歉!愿平安!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心脏病突发!万分抱歉!愿平安!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担忧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梧桐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得指关节生疼,却无法宣泄心中万分之一的焦灼和痛苦!
他立刻回拨苏晚的电话!忙音!再拨!还是忙音!她一定在疯狂联系医院、联系急救、联系一切能救姑妈的人!
他颤抖着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回复,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别管抱歉!快回去!全力救姑妈!需要任何帮助!立刻告诉我!我在上海!有资源!随时待命!平安!
信息发送出去。他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这样就能穿透空间,将力量传递过去。他站在人来人往的上海街头,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囚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她心中,那个在南方小城给了她唯一庇护和温暖的姑妈,早已超越了一切,包括他,包括他们之间那份沉重而绝望的感情。
这一次的错过,不再是风雪阻隔,不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是养育之恩的至亲,在生死关头发出的、无可抗拒的召唤。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弄堂深处,“隅角”咖啡馆里,那杯属于苏晚的热美式,早已凉透。阳光依旧透过磨砂玻璃,落在那张空荡荡的、被打翻咖啡染污的桌布上,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又像一个被骤然撕裂的、温暖的幻梦。
殷珩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条幽深的弄堂。他看到了自己几分钟前因点心洒落而狼狈擦拭时,遗落在墙角、沾着油污的湿巾和半瓶矿泉水。不远处,“隅角”门口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保温食盒摔落时溅出的、已经凝固发暗的汤汁痕迹。
精心准备的惊喜,满怀期待的奔赴,最终都化作了弄堂口那一声绝望的哭喊和绝尘而去的车影。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弄堂深处,弯腰,捡起那半瓶水,拧开瓶盖,将冰冷的水浇在自己脸上。水流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走到“隅角”门口,没有推门进去。只是隔着那扇厚重的木门,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着弄堂外,朝着与苏晚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去。背影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