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净染看到赶来的顾然时,这才放下手机、挂掉一直开着的电话。
她的视野依然有点模糊,但也许是因为过往的熟悉,凭借轮廓她就能认出向自己大步跑来的人是顾然。
顾然来到她面前,屈膝蹲下,仔细打量林净染的脸。又立刻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披到林净染身上,将小小只的她整个裹起来。
净染这才意识到,她的外套领口被程先生扯坏了。
顾然冷着脸,扶起林净染,问道:“我送你去医院?”
净染摇摇头:“不用。”她能感觉到药效在慢慢消退,她碰过的水量很少很少,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顾然扶着她上了车:“那,去警局?”
净染沉默了一会,摇摇头。
*
顾然正想再说什么,林净染的手机突然又响起来——是一个未知来电。
净染接起电话,对面传来来却是程先生的声音:
“林老师啊——你是个聪明人——你说过,今天的事都是误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吧?”
“你可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千万别想着出了门就换一套说辞……”
车里很安静,顾然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默默拧起眉头。
程先生继续说道:
“林老师,你可别想着去找帽子叔叔告我……
“你如果报警,我就说是你主动勾引我、被我严词拒绝之后恼羞成怒故意弄伤自己诬陷我、狮子大开口想要敲诈勒索我……
“你想想看,我呢,是个公司高管、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而你、你很缺钱对吧,到时候我俩各执一词,你说帽子叔叔会相信谁呢?
“如果你想把事情闹到网上,我就找水军,说你长得清纯、其实专门搞仙人跳、骗过不少老实男人,再p点特殊的图片啊、搞点模糊的小视频啊,说你是个外围,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再说了,我这种身份,真想找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你撒泡尿照照、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个国色天香的绝色美人吧?
“总之,你脑子放清醒点!”说着他挂了电话。
这番话,无耻里带着威胁和羞辱,竹筒倒豆子一样砸到林净染身上。净染放下手机,没出声。
顾然的手死死握在方向盘上,指尖用力到隐隐发白。
他想了想,看向林净染:“你不要只听那个人渣的一面之辞,要不,我先帮你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净染沉默片刻,再次摇摇头。
*
看着面无表情的林净染,顾然突然意识到,刚刚接电话时,林净染的脸上全程没有任何突如其来的震惊、恶心与愤怒,她的反应太过淡定。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闪过顾然的脑海,他脱口而出:“你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这句话不是询问,是结论。
林净染没有否认,只是缓缓将脸转向车窗外。
顾然的手用力到几乎快将方向盘掰碎,但他不想吓到林净染。
静默片刻,顾然轻声问道:“……你想说说吗?如果你想说,我可以听。”
有些隐藏在看似完好的皮肤下的伤口,经年累月的悄悄腐坏溃烂,也许,直接挑破了才更容易痊愈。
沉默良久,林净染看着窗外,开了口:“……我妈妈曾经有个追求者,契而不舍地追了她好几年——”
*
这位追求者姓历,个子不高、微胖,做生意正好遇上风口、赚了点钱。一次朋友的朋友的聚会,历先生对林雅一见钟情,开始送花送礼物追求她。
林雅呢,看似对恋爱随心所欲,但她从来不会吊着自己不感兴趣的人,很快就明确拒绝了历先生。
这件事本来到此为止,也没人笑话历先生。
因为林雅选择对象的标准非常随性,换句话说,谁也看不出她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她拒绝过不少比历先生经济条件更好的人,也接受过比他外表更差的人。
但没想到,历先生不愿放弃,依然每周一束花送到林家,并在林雅出现的各种公开场合求偶遇。
这时候就有很多人笑他死脑筋了,还有人打赌猜他什么时候会放弃。
不过,历先生的追求并不过界,他虽然总想和林雅说上几句话,但被拒之后,只是远远看着,不去纠缠添堵,一副默默守候的姿态。
就这样,历先生的风评再次出现了变化,开始有人感叹他痴情。
几年下来,他逐渐变成了林雅社交圈里的有口皆碑的绝世深情好男人。甚至有不少富婆感叹,如果将来历先生放下林雅、爱上别人,他一定会成为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好老公。
直到——林雅病倒、欠债。
当历先生出现在林雅的病房时,林净染心里满怀感激。
母亲的朋友们早已一夕之间翻了脸,深怕和林家扯上什么关系。
所以历先生的到来,让林净染觉得,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真的爱着、关心着林雅。
没想到,历先生看到神智不清的林雅,立刻皱了眉。
接着他拿出一张酒店房卡递给林净染,说道:“我听说你妈妈的情况要去疗养院,你们已经拿不出这笔钱了吧……”
“今晚来这个房间找我,”历先生笑了笑,“如果你能哄得我开心……我就考虑考虑给你10万,当然了,一切看你的诚意……”
林净染震惊地瞪着那张房卡,恶心得仿佛被迫吞了一只苍蝇。
她这才意识到,历先生对林雅的追求,一直只是在利用林雅的光环给他自己贴金并塑造人设罢了。
如今的林雅,无法再给历先生带来什么好处,他又不甘心这几年付出的时间精力打了水漂,于是退而求其次,想从林净染身上找补回来。
净染直接将他赶出病房。
*
“后来,”净染接着说,“我和我妈差点流落街头……”
当时的她确实拿不出去疗养院的费用,而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位神智不清的女人在街上流浪,会发生什么,她根本不敢去想。
“好在,”净染语气一转,“我接到疗养院的电话,说有人给我妈妈捐了一张支票,提前预付了两年的住院费。后来我去询问,才知道是我妈妈的匿名粉丝捐的。”
净染笑了笑,“我不知道我妈妈的粉丝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也不知道这笔钱是一个人捐的、还是一群人捐的,但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他们。”
顾然安静听完,没说话。
两年前的他无法回国,他一直以为,只要解决了林雅住疗养院的费用,林净染面临的困境、至少相对来说能稍微没那么难。
但他没有想到,这世上,有着许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陷入绝境,出现在她身边的往往不是不求回报的骑士、而是想要敲骨吸髓的秃鹰。它们一边将这个女孩往更深的泥沼里推、一边假惺惺地伸出援手,而当这个女孩真的答应了、它们又在心底鄙视她自甘下贱。
最恶心的是,如果林家没有出事,这些伪君子会一直带着“绅士有礼”的假面具,林净染也会真的以为它们都是好人。
顾然看着林净染一直看向窗外的侧脸,他能看出林净染的眼尾红了。
扒开自己的伤口展现给别人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些伤口是如此的折辱人……
*
顾然在心里叹了口气,朝林净染伸出手去。
指尖快要碰到林净染的肩膀时,他又立刻停住不动:此时此刻的林净染,最不想要也最厌恶的事,恐怕就是有个男人突然对她动手动脚。
“林净染,”顾然轻声说道:“我想抱你一下。”
“别误会,也别害怕——只是一个朋友之间安慰的拥抱。”说完,他才将手放到林净染的肩上,掰过她的身体倾身抱过去。
即使被提前告知,被抱进顾然的怀抱时,林净染依然下意识地开始挣扎推拒。
不过,估计顾然早已料到了她的反应,他的胳膊牢牢地拦在林净染腰后,不让她挣脱。
挣扎中,林净染闻到了顾然怀里的香气。不知道是衣物柔顺剂的气味、还是他用的淡香水,林净染的鼻尖满是淡淡的柑橘香——清爽、干净。
不是恶心的程先生……也不是之前那些恶心的其他人……
林净染推拒的手停了下来。
接着,她感觉到顾然在轻轻地拍她的背。
很明显顾然以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的动作青涩,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和力道,似乎生怕拍疼了她,仿佛——她是一件他无比重视的珍宝。
林净染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在她的记忆里,即使是小时候,林雅也没有这样温柔地抱着她轻拍她的背……
她勾起唇角想笑一笑,眼泪却先决了堤。
她想让自己不要哭,却再也压抑不住日复一日一直在心底默默发酵的酸楚与委屈……
今天,此时此刻,她可以软弱一会吧……
*
林净染的头靠在顾然的肩上,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起来,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顾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轻拍她的背。
他感觉到肩上传来的湿意,也感觉到怀里娇小的身躯在隐隐发颤——因为想压抑住哭声而控制不住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知道——林净染在哭。
非常林净染的哭法。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努力地蜷缩着身体、想把自己的伤口给藏起来。
顾然将林净染抱得更紧一些,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发丝、一触即分。
他的眼里满是冰冷燃烧的烈焰,心中暗暗想道:看来,他要提前联系一下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