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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千泠

作者:汀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许多年以后,语诗再回想起来到北斯凛镜教堂的那段旅途,总会翻出千泠的照片一次次温柔轻抚。


    七年前。


    进入冬季,临近新年,清渝市冷到刺骨。


    家里暖黄色的灯光和从窗户飘出的油烟映射出温馨的人间烟火气,一声玻璃杯摔碎的声音过后,十三岁的语诗却被继父一脚踹出家门。


    不出意外的话,父亲接下来会用最下流的话侮辱他,然后觉得晦气再踹上几脚,把他赶出家门,最后再把门重重地关上——这是他所熟悉的流程,因为这是他近两年来第六次被赶出家门了。


    迎着父亲的骂声,他听见隔壁KTV有人在唱《有爱就不怕》。


    一面是包间里顾客放肆的歌声,一面是被父亲打到流血的他,这两个场景配上这首歌的歌词,还真是讽刺至极。


    这个世界荒谬绝伦,有的人有家且幸福安康,有的人即便有家也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在流浪。


    哦不,语诗在心里纠正一点,是时时刻刻都在流浪。


    等父亲踹够了一把将门甩关上,他忍着身体的剧痛蜷缩到角落里,在冬夜里无声哭泣,眼泪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一冒出头就会凝结成冰冰凉凉的小冰粒,就像他心中最后那一抹对家的渴望,也正在一点点被严寒侵蚀。


    瘦瘦小小的他在外面度过了好多个日日夜夜,饿了照旧去早餐店或饭店门口,到专门装剩饭剩菜的桶旁边,捡一个客人用过的纸碗,伸手进去捞那些客人吃剩下后全都混在一起的剩饭剩菜。


    掺杂着口水的各种肮脏油污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恶心的恶臭,捞完,他手上粘满橙黄色的碎状物体,污水顺着小臂往下流,在别人同情又排斥的注视里,他匆匆捡了一双客人用过的一次性卫生筷,跑到巷子的角落里躲起来边吃边哭。


    渴了,他就去捡很多很多的塑料空瓶,拿出一个去大街上随便找个水龙头把水接满留着喝,剩下的就拿去废品站换两三张一块钱纸币去买包子。


    废品站的大爷见他可怜,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条不怎么用但干净的棉被送给他,那晚,他把去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粗布仔细叠好放在一旁,泪流满面地盖上散发着一股洗衣粉味的棉被,就着坚硬的地板,睡了流浪这段时间以来最舒服的一个觉。


    他把这个可以避雨的小巷当成了自己暂时的一个落脚地,小巷门口放着一个年久失修的大型垃圾箱,可以帮他遮蔽路过的人,让他不至于那么难堪。偶尔也有几个人去那里扔垃圾,他们当中有些好心人同情心泛滥,还会给他施舍一点小额纸币或食物。


    十三岁的少年正是自尊心强大的时候,但语诗从小便毫无自尊,长这么大了,他连自尊心是什么东西都没深刻了解。


    因为没有自尊心,所以他可以收下好心人的施舍,默默记住他们的脸,下定决心如果以后出人头地了,一定要报答他们。


    可流浪汉也不是这么好当的,没过几天,他经常去的那几家饭店、早餐店的老板们说他天天去捞剩菜剩饭吃影响了店里的生意,拿着扫把指着他威胁道:“天天就知道来这里捞垃圾吃,滚你给我滚,再来一次腿都给你打断!”


    周围的客人们面面相觑,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沟通,最后都集中在他身上。


    一家做餐饮行业的店的形象确实很重要,但他天天都来破坏店面的形象。他自知理亏,朝用扫把指着他的那个老板点了一下头,小声说一句对不起后,像只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裹紧脏衣服逃走了。


    在那之后,他开始躲着人群,总在深更半夜出去捡垃圾桶里的塑料空瓶,趁着凌晨六点多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拿去废品站换钱,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每天微薄的收入只够他买几个馒头和一杯掺水的小米粥,运气好点的话也只能买得起一碗米干或米线。


    某天,几批外地人来清渝市旅游,在公园留下了很多塑料空瓶,他顾不得白天黑夜,拿着塑料袋就上去捡,最后换了整整十八块钱。


    一张十块,一张五块,三张一块组成的十八块钱,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一杯奶茶钱,对于他来说却跟稀世珍宝一样珍贵。


    他在脑子里盘算了很久要不要去吃一碗八块钱的猪肉韭菜馅水饺,不远处就有一家早餐店,看着那皮薄肉厚煮得快要漏馅的水饺,他不自觉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但是八块钱,一点也不起眼的八块钱,抛开那顿想吃很久的水饺,是他两三天的饭钱。


    苦思冥想一番,他还是没去买朝思暮想的水饺,照常去一个老奶奶经营的包子铺,花了五块钱,奢侈地买了两个甜馒头、两个花卷和一杯掺水小米粥。


    他抱着这些“奢侈品”,一个人到公园不经常有人去的偏僻小凉亭里吃。脏兮兮的双手沾满细菌,但他却吃的很香。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今天唯一一顿饭,吃香点好,吃香点好。他在心里面这样想。


    不久,公园的路边路过一群少年,目测十几个人,男女都有,他们手上拿着很多零食,貌似是约着出来玩的。


    语诗停下嘴上的动作,右手握着一半冒着热气的花卷,目视那群少年越走越远,直至最后一辆大车驶过,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他发了会儿呆,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花卷,心里却有一种隐隐的刺痛。这种刺痛并不是来自饥饿,而是来自内心的落差。那种落差慢慢变成另一种情绪,像是羡慕,又像是嫉妒。


    从那以后,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不再给予他捡很多塑料空瓶的运气,新一年的五月,他捡到的空瓶越来越少,到最后连一个包子也买不起了。


    人这种生物,在被社会彻底淘汰时,连当个穷人都需要条件。


    他企图用自来水充饥,一开始感觉良好,直到没经过处理的自来水喝多后开始出现腹泻现象,他才想到自己怕是真的要完了。


    终于,在五月月底的时候,连续两天半没吃饭的他在回小巷子的路上饿晕在地。


    就这样……结束吧……下辈子……我一定要当大土豪……他迷迷糊糊地许下愿望,眼皮子愈发沉重,几秒钟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眼前是一片洁白。


    全身上下被温暖包裹,肠胃没有因为饥饿而感到不适,反倒还像是已经吃饱了一样。


    这种感觉很不真实,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已经到天堂了。


    一转头,他瞅见右边挂着瓶点滴,顺着输送管,发现针扎在自己的右手背上。


    这里是……医院?


    往两边看了看,没有其他床位,是间单人病房。


    阳光已升至头顶,病房窗户栏杆的影子落在纯白色的被子上,语诗往窗外望去,只觉天空湛蓝,风吹进来的时候清爽宜人。


    谁会给自己找麻烦去救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儿?还给这个小孩儿住单人病房呢?


    语诗顿感荒唐,在内心暗骂自己几句,正想起床去问问医生什么情况,门口就“咔”的响了一声。


    走进来的是一个少年,他的头发是纯白色的,蓝白色系搭配的穿着让他看起来很正能量。他的五官很精致,像是被人刻意捏造过,语诗看不太清他的眼睛,他的刘海有些长,还垂着眼眸。


    少年见他醒了,轻轻对他笑笑,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快速打好几个字,把电脑挪到他面前。


    语诗微微仰头,上面写着: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他怔怔地盯着少年的眼睛,虽然少年的眸子下垂,但眼里闪烁着一层淡淡的柔光,睫毛如同黑色的蝶翼轻轻扑闪,仿佛在他的眼波深处藏着无数的温柔秘密。


    语诗忍不住信任他,轻咬一下嘴唇,点了点头。


    在之后的对话里,语诗得到了三个关键信息:第一,少年名叫千泠,从小就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第二,千泠定居俄罗斯,这个月回国办事,前两天路过他经常出没的那条路,便把他给带到医院检查,医生给他输了营养液,所以他才没有饥饿感;第三,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千泠到很多地方打听过他家的位置,还见过他的父母,结果就是被他俩甩门,吃了个闭门羹。


    Word文档的白色区域不断出现新的文字,电脑屏幕上隐隐约约有条纹在闪动。


    千泠在打字,语诗在看他。


    片刻,千泠抬头看点滴,发现里面的液体到底了,给语诗按了个铃,让护士小姐过来拔针。等血不再往外冒了,语诗伸手撕下上面的输液贴,将它搓成小球攥在手里。


    千泠问他,现在是中午十二点过三分,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语诗低头瞟一眼自己的肚子:不饿,但想吃,尤其是水饺。


    可是他没钱。


    于是千泠的电脑上又多了一行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花我的,不用还。


    语诗不懂,什么叫“你不介意的话”?介意的难道不应该是给一个陌生小孩儿花钱的千泠吗?还有那句不用还,这么大的馅饼居然会掉到自己头上。


    他不敢相信,直到千泠真的牵着他的手过马路,来到一家面积很大的餐厅面前。


    千泠来过很多次这家餐厅,老板知道他不会说话,鉴于自己在忙着给其他顾客做炒饭,就拜托一旁打扫卫生的妻子去问问他要什么。


    千泠拍拍语诗的后背,示意他看看菜单。


    菜单上食物的名称琳琅满目,语诗却只点了一碗猪肉韭菜馅水饺。


    被他惦记上的,过多久都忘不了。


    千泠扫了几眼菜单,指了指上面的那行“回锅肉盖饭”。


    老板娘和他打完手语,去给他们提过来了一壶凉白开。


    街道上随时都有车辆驶过,语诗一会儿看看交替变换的红绿灯,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瞄一眼千泠。


    这个少年比他年长几岁,但不像二十出头的样子,语诗咬两下嘴唇,猜想他的年龄应该在十七到十九这三个年龄段之间。


    望着他,他好像总是垂着眼眸,令人怎么也无法透过双眼窥探他的心灵。


    十来分钟后,心心念念的水饺被老板娘递到语诗面前,他暗暗高兴着埋头吃了好几口,咸香的肉馅相当厚实,一口咬下去直接爆汁。


    其实除去受过的那些苦,他是一个很容易感到满足的人。吃到想吃的喝到想喝的,见到想见的人做了想做的事,哪怕得到一点对于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认可,他就会很开心,很幸福。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这就是他内心的世界,既无助,也单纯。


    只是在这个人人都勾心斗角的时代,他这种单纯有许许多多难听的代号。


    是好骗,是天真,是蠢货,亦或是被用作贬低他的借口。


    吃完饭,千泠没有带他回医院,而是带他去了一家服装店,给他买了很多衣服裤子和鞋子。


    他右手提着装满服装的袋子,左手感受着大哥哥手心的温度,那股温暖起初只是在他的皮肤来回刮过,到最后慢慢钻进皮肤和血液里,顺着骨髓一点点渗透到被冰封住的心脏。


    那刻他突然想到一个只在电视剧上和课本里看到过的词:救命恩人。


    如果没有千泠,他两天前就已经在天上了。


    他抬头,太阳有些刺眼,有好长一段时间,光被千泠的身体遮了又遮,暗与亮来回切换。


    二月份的那个寒冬一直烙印在他心里,临近六月盛夏,他心里却正在一点一点生出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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