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上有一株仙药,名唤姑瑶。
传说中是炎帝之女,瑶姬死后所化。医典所载,姑瑶有繁密的胥叶,萦黄的花瓣,和菟丝子一般的果实。
服此花者,可压心魔,亦可解煞气。是压制璃火症的不二选择。
但它具体生长在哪里,叶荨并不清楚。医典里并没有描述它的习性,只有一句荒谬的传说:
瑶姬埋骨地,所化既姑瑶。
四人在山上找了很久,直至日落黄昏,暮云渐合,仍未寻到姑瑶。
刚爬到半山腰的虞听晚正喘着粗气,抬起胳膊,擦了一把额上密布的汗珠。她的背上,背着一箩筐的黄花绿草。
她不认识草药,也辨不清草药和寻常植株的区别。那满满一箩筐里,大多都是些不知名的野花。
但好歹用心了嘛,她想。
她将背后的箩筐给卸下,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再抬头时,却见平坡上,有个一袭玄衣的少年淡然地坐在那里。
离离野树绿生烟,灼灼山花烂欲然。
谢珩就这么坐在一片花丛中,垂眸平视着远方,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残阳斜照,打在他苍白的面庞上,给他的恹恹神色添了几分生气。可他的双眸仍是空洞麻木,眼中既不见喜,也不见景。
虞听晚走了过去,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顿时来气。
为了他的事情自己都快累成狗了,他倒好,这么悠然闲适,身上连一点儿采药的尘土都没有!
“喂!为了你的事忙倒了三个人,你自己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
谢珩闻言一愣,偏眸一扫。
面前站着一个双垂发髻,水蓝罗裙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面庞上,有一双秋水潋滟的杏眼。此刻正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他轻轻蹙起眉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一言不发。
虞听晚更来气了,撸了撸袖子,上去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势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在碰到谢珩手心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气息猛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清列的玉泠灵息,夹杂着些冷香之气,一同袭面而来。
虞听晚双眸颤动着,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谢珩的额头上,一朵半透明的花印,隐约浮现。
她可以确定,那是玉泠花,那是她的本体花!怎么可能会在谢珩身上?!
她眼神紧盯着谢珩,下意识喊出口:
“我的花!”
“放开…”谢珩不明其意,眉头微蹙,只叫她放手。
虞听晚就仿佛被下咒了一般,在谢珩出口的那一刻,手心就倏地松展,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言出法随…
她眸中神色一凝,顿时明白了什么。
靠!怎么会这么倒霉?!
本体花能够控制她的一举一动,而持有本体花的谢珩,自然能够对她做到言出法随的控制。
混蛋,她在心里骂道。
“我的花为什么会在你那儿?!”
谢珩这回眉头紧蹙,冷眼看着她不屑道:“蛮不讲理,这漫山遍野的花,我何曾采过一朵?”
“我说的才不是这些!”
她又拉住了谢珩的手,强势的带着他走到丛中的一处水洼前。
土坑里的一旺清水,倒映着垂垂黄昏,以及少年人面庞上那朵近乎透明的花印。
小小的玉色花骨朵,含苞待放地浮在他眉眼之间,周围还生出些宜人的清气。为他添了几分清秀。
“这是什么?”他照着水镜摸了摸,不解的问道。
“天上地下,也仅此一朵的玉泠花!”
少年敷衍的嗯了一声,依旧神情淡漠,提不起什么兴趣。
“那你拿走吧。”他坦然道。
虞听晚右手还攥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指尖抚上他的额头,轻轻点在了花印上。
谢珩眉头微蹙,低眸垂目地盯着地面,嘴里催促她快些。
玉泠花,原本生长在地府的轮回境内。
通过汲取众生余留的灵气和善业而化。如今蓦然踏入轮回,来到了灵气稀缺的人间,不由得有些枯萎。
七年前,它跟着虞听晚一同落生人间。
却不知怎么飞入了谢珩的体内,如今已在他的心脉中幻根。借着他强悍的灵气,保持着自己的生机。
这下轮到虞听晚哑口无言了,她嘴角微微抽搐,再看向谢珩时,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想到,原是自己的花不要脸。
看着人家灵气强悍,又年岁尚幼无力反抗,便强入其体内,占走了他一半的灵力。
与其问这花怎么在他哪儿,不如谢谢他帮自己养活了这朵花。
以她现在的灵气,就算要了回来,也会很快枯萎…
她很快拿定了主意,眼神微转,灵动的双眸闪过一抹狡黠地笑意。
“这花与你有缘…不如就先放在你那里,十年之后你再还给我。”
十年之后,她的神脉就能治好了。
谢珩蓦地发出一声嗤笑,面上却不见分毫笑意。说话时有种事不在己的淡然:
“十年我早就死了,你爱拿不拿。”
虞听晚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别这么悲观嘛,姑瑶草不是已经在找了吗。就算今日找不到,也还有明日!反正它在这山上,我也在这山上,日日夜夜的找,总是会找到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珩闻言并不高兴,面庞上反而浮现出一抹阴郁。
“我没求过你帮我,就算你找到了,我也不会用。”他冷声道。
虞听晚愣住了,愕然地看着他。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理由活着,但是有理由去死。”
他双手环抱,说出了这句,在心底沉思多日醒悟的“道理”。
“活着还需要理由吗?”虞听晚不解地看着他,听到这话有些哭笑不得。
那么多的灵魂死去又重来,不就是等待投生人世的那一刻,不就是为了活着吗?
而现在,在她这个掌管轮回的灵女面前。这个年仅八岁的男孩儿,却告诉她,活着是需要理由的。
谢珩蹙了蹙眉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当然!”
“如果我死了,我娘就能重回蓬莱海家。可是我活着,她就只能在千山派受人排挤。”
谢珩的母亲,名叫海明珠。
是蓬莱海氏这么多年,唯一嫁到岛外的女儿。
海家人生于灵气充沛的蓬莱仙岛,岛内规矩森严,自成一派,割据于四界之外。
谢墉死后,她和儿子谢珩在族内多受排挤。回到海家,会是海明珠后半生最好的归宿。但她若想回去,就必须弃掉这个外姓的儿子。
她自然不愿意,所以谢珩企图用自己的死亡,来结束母亲的不幸。
虞听晚并不知道这些,她看着这个明明稚气未脱,又总喜欢装作一副大人模样的小孩,竟是笑了出来。
思考了半晌后,她试探地问道:“每天见到一次旭日初阳,不能算理由吗?”
“不能。”他很快驳回。
“那每天都能游山玩水呢?”
“不能。”
“那每天都能看到有趣的话本呢?”
“不能!”他眉头紧蹙,明显有些烦了。
“那能不能…就当是为了我?”
她实在是没法了,谢珩怎么这么难搞?她喜欢的他都不喜欢。
“不…”谢珩蓦地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她反问道:“为了你?”
这算什么理由?
跟先前的比起来,更加荒诞无厘头了。
虞听晚略有些迷糊地点了点头,突然抬头看向他道:“因为…我喜欢你嘛,我想让你活着。等你长大了,就来不周山娶我。”
她素日喜欢看话本,在人族的话本里,看到过很多这样的情节。
如今,她竟把这些放在了谢珩的身上,套用了话本里女儿家的话去回应他。
但其实她并不懂,这些意味着什么。
只是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晚霞的辉光映衬在她的脸庞,那双杏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耀眼。
谢珩晃了神,薄唇紧抿。
他是不想活,却又没有那么决绝的想要去死。于是他在心底跟自己讲道理,活着和死去,哪一个更有理由,哪一个就是他该做的。
面前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给了他一个荒诞的理由,却不知道能不能留住,他心底仅有的一缕对于生的渴求。
很快,海明珠找到了叶荨口中的姑瑶草。不周山的规矩是不留外人,叶荨见事了,便让他们即刻下山。
临走之前,虞听晚见他的神情依旧犹豫不决。她在心里思来想去,望着他即将消失的背影大喊道:
“喂!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就算你不来找我,有朝一日我也会去找你的——”
要记住我的话,要好好活着啊!
至于那句轻飘飘的喜欢,大概只有谢珩记了一辈子。
不周山,圣手天医叶荨的徒弟,皌羽。
他在心底,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
十年之后,
露重更深,虫鸣月隐。
不周山的延熙殿内,床榻上的女子正在盘腿打坐。
子夜月华时,不周山的灵气最易凝聚。
经过多年汤药调养的她,手臂上的那条灵脉已然全整。
她静下心来,与周围充沛的灵气建联。整座仙山的灵气点点上扬,它们聚在一起,以女子为中心盘旋。随后一点点被她汇入灵脉。
半晌过后,她于幽暗中睁开了清眸。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完整驭灵,如今尚在筑基期。灵脉好是好了,也挺强悍的,可她还是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她的心开始惴惴不安地跳动,隐约中总感觉这一丝不对劲,绝对关乎重大!
虞听晚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直奔叶荨的养正殿。
砰砰砰——
她焦灼地拍打着房门,门内的叶荨叹了一声,打着哈欠开了殿门。
他骂道:“你这小混账,老夫我白天给你研药,晚上还要在你身边陪练不成?修行遇到了困难,你要懂得自己克服嘛,你师父我又不教这些!”
他的啰嗦很快被虞听晚打断了:“哎呀!你先听我说,不是修行的问题,还是灵脉!”
“灵脉还没好?不应该吧…”
他诧异地摸了摸胡子,想自己一世英名不会要毁在这丫头身上吧。
“如今我的灵脉是全整了,可是我使不出来,我能使出来的,还没有我灵脉储存的十分之一!这是怎么回事儿?!”
叶荨闻言沉默几秒,随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丫头,这是正常的啊。”
虞听晚:??
“你虽是万年一遇的天生神脉,可惜灵源中断停滞生长。这么多年,为了给你补齐灵源,老夫可是薅秃了半座山啊!”
虞听晚顿时哑口无言,不周山…好像确实没有她刚来的时候繁茂了。
“如今你的灵脉是全整了,可终究不是本源铸脉,两种灵源境界差距过大,先前的初生神脉,便带着整条灵脉一同闭塞了。”
她神情落寞,低垂着脑袋闷声道:
“那我该怎么办,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来人间一趟,不仅弄丢了神格,灵脉闭塞,就连本体玉泠花都坠到了别人身上,简直诸事不顺。
“其实…你现在这样就很不错的。我天医阁弟子,医术一道超群即可,何必非同那些蛮夫争长短?”
虞听晚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叶荨的眼里,她只要会研磨药材,习读医典,熬制丹药,治病救人便很好。
可那有什么用?
是在邪神面前背经书吵死他,烧药熏死他,还是扔药炉子砸死他?
天道在上,轮回境里万万魂都在等着她呢,就别跟她开这种玩笑了吧!
叶荨掐指算了算时日,记起什么后,冲着她高深莫测道:“机缘未定,有一个地方,你倒可以去碰碰运气。”
虞听晚蓦地抬头,眼底希冀重燃。
“什么地方?”
“过两日,就是我玄门百年一逢的千门大比。届时,各宗弟子将齐聚苍淮山,选择八方试炼之境。据说每一境里,都蕴含着当年神使遗留的机缘。你倒可以去碰碰运气,谁知道能碰到什么天材地宝也不一定。”
“神使遗留的?”她的眼眸倏尔一亮,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若是神物的话,与神格本属同源,说不定还真能解了她的急。
“那我要去,我要参加!”
叶荨闻言砸了砸嘴,嗔怪道:
“那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去呢?”
“是玉真派的虞听晚,还是我天医阁的小阁领啊?”
她明白,叶荨这是在挖苦她。
虞听晚和皌羽本是一个人,却被她硬生生传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几年前,叶荨有一个脸盲的师弟前来做客。她知道人家脸盲,就诓她皌羽和虞听晚是两个不同的人。
从此以后,世人都知道不周山上有两位姑娘。
一位叫虞听晚,是玉真派掌门的废柴女儿,来不周山上潜心治病。
另一位叫皌羽,是圣手天医的亲传弟子,也是天医阁未来的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