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玉真派内。
长阶上一道身影飞速掠过,足尖三两下点地,轻盈飞身上了长明殿。
殿门紧闭,其内施了屏蔽术,不许任何人伺机窥探。
外面站着三两个内门弟子,守在此地,负责遣散一众围观的师弟师妹。
一袭红衣的凌雪驻足长叹,心有不甘。几个师弟亦是面露不忿,攥紧了拳头。
刚跑上来的白衣少年喘着粗气,急促地发问:“我听说医圣叶前辈来了?此事是真是假?!”
殿前玉阶下,坐着一个面色凌厉的男子,见他来了冷哼一声,“来是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恼,面上神色担忧,继续问道:“是宗内哪位掌门受了重伤吗?竟严重到要请叶前辈出山救治?”
凌雪闻言蓦地发出一声嗤笑,清秀的眉眼顿时多了几分刻薄:“如果天资愚钝算是病的话,那大概是很严重吧。”
枕长清闻言神色微顿,不解的看向她。
玉阶上的凌峰咬牙切齿道:“全宗上下谁人不知,掌门偏心!这次请叶前辈出山,可是消耗了我玉真派的一枚飞天令!竟是为了虞听晚的灵脉残缺!!”
不远处的千年松上,一个手抱话本,恣意仰躺的小姑娘闻言顿住了。
小姑娘臻首娥眉,目若秋水,漂亮地如同一座小玉观音。
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倏地坐了起来,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竟是连话本也不看了。
虞听晚燃了隐身符,躲在树上偷闲。
师兄师姐们瞧不见她,几个人围在一起,互相吐着苦水,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怨气。
她啧啧两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波仇恨拉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地儿平安长大。
世人都说,玉真派掌门虞世南,偏宠女儿虞听晚。
他四处欠下人情债,搜罗了大半个玄门的灵丹妙药,却不见分给门下芸芸弟子,而是一股脑的,塞给了他灵脉残缺的女儿。
见过偏心眼儿的,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偏心眼儿!
这件事引得众多弟子怨声载道,虞听晚也因此在玉真派内颇遭非议,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虞世南这么做,不过是愧疚罢了。
提起这个她就来气,虞世南可是抽走了她的神格啊!!
别说半个玄门了,就是整个玄门的灵丹妙药加起来,也不抵她转世携带的那枚神格!!
她本是三桑灵女,后继位天界神官,镇守在地府与人间之隔的轮回境。负责翻看命谱,审判亡魂今生业果。
行善济世者,为他们涤尽前尘,施赐福泽。为恶害人者,剥去魂灯,打入无间地狱。
直到有一日,一位青衣女子在濒死之际找到了她。
她身上的活人生息,惊动了正在记谱的虞听晚。于是她放下笔,走到这奄奄一息的女子面前。
虞听晚查看了她的命星,发现她竟是个被贬下界的谪仙。
为了打开地府与人间的法门,不惜以神魂为祭,强撑着最后一丝生机,就是为了见到她。
只见她颤抖的伸出手,金光流转,润白的指尖缓缓浮现出一枚神格 。它的威灵显赫,一时压制了周围所有的生灵。
她二话不说便自裁灵脉,斩断了与神格的内联,操控着它飞入了虞听晚的体内。
虞听晚未及躲避,瞳孔猛地一缩,体内全身脉络便已被神格之力浸润。她觉得,自己这回至少要提三个境界。
刚见面就送这么大的礼?
天界的仙子真是大气啊。
可是…仙子怎么会有神格这样的至宝呢?
她凝眸看向面前的青衣仙子,忐忑地问道:“我说仙友…这不会是你偷的吧?”
女子面色苍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帝君让我带着它下界的。”
“人间有一邪修,毁天灭道,一举之力封闭了整个神道。你如今已是下界唯一的神祇,请你带着它…诛灭邪神。”
“诛灭邪神?”
虞听晚神情茫然,不解地追问道:“你明明有神格,你还在人间,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还要费劲儿来找我呢?”
她身处轮回境,要想去到人间诛灭邪神,只能踏入轮回,通过转世投胎这样繁琐的法子。
她不明白,这位仙子既然都已经下到人间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邪神,而要以神魂为祭的代价,撕破界隔来找她?
“对不起。”她神情悲戚,痛苦地闭上了眼,仅剩的生机在不断流逝。
诛灭邪神这项重任,曾经的确是寄托在她身上的。可她却因为种种缘由,错失了机会。
“因为我,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但我想三桑灵女,你会有的…”
话毕,她便陨了。
神魂消散,还于天地。
那青衣仙子最后的灵气,跃然浮上了三桑古树。虬枝盘旋的树枝上,一朵稚嫩的花苞渐渐绽开。
那是她的本体,生长在三桑树枝头的玉泠花。
传说中,玉泠花。
花开见宿命,花落既往生。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本体,那朵刚刚绽放的玉泠花,从枝头落下,径直略过了自己,飞入轮回门内。
下一秒,她意识昏厥,也被强行拽入轮回。
不知在那星河涡流中盘旋了多久,再睁眼时,她已是一个襁褓婴儿。
*
苍穹灰暗,彤云密布。
三十万邪魔兵临城下,一杆血羽魔罂枪,利落的破开玄门结界。
刹那间道光消散,邪魔顿时席卷而入。血河长流十里不止,白骨堆砌千仞难平。
疾风骤雨愈演愈烈,此刻的天气,正如同焦灼的局势。
泥点混合着雨水一同飞溅,雨势渐浓,也盖不住他们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皆是狼狈不堪,慌乱逃窜。
耳畔嘈杂的声音将她唤醒,她的意识这才回笼,缓缓睁开了眼。
只见暗云银雨,簌簌拍打着她的脸庞。
她顿时觉得头昏脑胀,倒不是因为骤雨惊雷,而是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她慌忙逃窜,太过颠簸。
她尝试着发出些声音反抗,咿呀几声,结果是无人在意。
那人抱着她逃命,心都快跳出来了,那里还顾得上体面?
再慢点儿,身后的邪魔就要追上来,如厉鬼猛兽般撕咬着他们。
忽然,抱着她的男人猛地止步。
她随之抬眸,呆呆的望去。
笠帽下男人双眉紧蹙,眼神犀利,死死地盯着前方围堵的邪徒。
“虞世南,风水轮流转,今日终于轮到你了——”
一道狂妄张扬的声音传来,抱着她的人随即冷哼一声。
她想,他应该就是虞世南了。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别死啊…别死啊…她不想刚转生就回去。鬼知道过了轮回门后,还有命星那一关。
每个人降生之时,都会在苍穹中留下一颗独有的命星。
这颗命星,昭示着一个人的过往将来。命星复杂的缕缕衍息,又隐藏着人的世事因果。
她在天命河里飘摇了好久,缕缕星息包围着她,聚合又散去,就是算不尽她的因果,不肯给她一颗命星。
她记不清自己在天命河中浮沉了多久。
只知道,机缘全了。
命星聚定,天道才肯放她离去。
抱着她的虞世南蓦地吐出一口血,血渍飞溅到了她的脸庞。
虞听晚瞪大了双眼,震惊不已,什么情况,这还没开打就吐血?!
虞世南回头望去,眼神失望又愤恨。
“你敢…叛变?!”他咬紧了牙关,卯足了力气,厉声质问着身后的女子。不敢相信,捅自己一刀的人,竟是自己的师妹。
女子眼神轻蔑,冷笑道:“师兄,你死在我手里,就当是给我姐姐恕罪了。”
虞听晚闻言大概知道了什么,闭上了眼睛,心中情绪翻涌。如果婴儿能打架的话,她一定邦邦给他们几拳。
我管你们什么爱恨情仇,我想活啊!!
天命河算了那么久,这是给她排的什么烂命啊?!
天道放她下来,就是故意戏弄她吧?!
很快,虞世南失力跪了下来。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但仍圈紧了手臂,企图护住怀里的婴儿。
“阿音,这个孩子,一同杀了吧!”
先前那道男声再度袭来,这次,宣判着她的死刑。
虞听晚一颗心砰砰直跳,一双眼睛圆溜溜地转着,巨大的压力让她哇哇乱叫地哭了出来。
婴儿的啼哭并没有唤起他的怜悯,他依然手提长刀地走近。玉真派的其他人想要上前阻拦,无一例外,都被那女子一柄逝水软剑打了回去。
本就筋疲力尽的他们早已不是对手,被逼的跪伏在地,只能徒徒看着悲剧的发生。
一道寒光在她瞳中映过,利刃落下的那一刻,体内神格的力量迅猛地爆发。
金光流转,强势迸发。
震飞了面前对她挥刀的男人,以及周围数十里地的邪魔之徒。
金光如同一把弯月长刀,刹那间便划破了晦暗苍穹。寸缕天地重回清明,并迅速向方圆百里扩散。
“啊!!”
“啊啊啊——”
“有诈!!救命啊!!——”
周围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几十位邪徒都被这股光芒刺罩。这金光于他们而言,仿佛炽烈岩浆。他们的皮肤被不断灼烧,甚至见骨!
身上的邪气被打散、挥发至无形…
虞世南艰难抬眼,惊诧于周遭的变化。
他眸中闪过一抹讶然,那道从怀中跃出的金光,竟然在治愈着他的伤口。
虞听晚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神格是会护主的。
虞世南重新站了起来,周围的邪魔已经四处逃窜,不见踪影。
而他的师妹,玉真派内轻光道人——师水音,仍然伫立在此,面如死灰又毫无惧意。
他眼神凛冽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失望道:“原来你心里的那道坎,始终没过。”
师水音的情绪忽地爆发了,提着剑朝他吼道:“怎么过?你告诉我怎么过?!”
她神情变得癫狂,嘶吼道:“当年如果不是你赶尽杀绝,不肯放过,我姐姐怎么会堕邪?!是你害的她误入歧途,害的她受尽折磨!”
“她那么喜欢你,为了你掏心掏肺!为了你尽心尽力!你怎么就不能…饶恕她一次呢……”
说到最后,她嗓音嘶哑,已然发不出声音,却还在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他。
虞世南神情微怔,脸上的困顿之色转瞬即逝,随即开口冷漠道:“滥杀无辜的天生邪种,谈何放过?”
师水音忽地笑了,癫狂地仰天大笑:
“什么天生邪种…”
她抬起手,指着他怀中的虞听晚,讽刺地问道:“那她呢?!她可是你口中邪徒的孩子,她也有邪的血脉!”
襁褓中的虞听晚倏地愣住了,惊得呼吸一滞,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就知道了自己作为凡人的身世。
等等…
她刚刚说…自己是谁的孩子?
虞听晚双眼猛地瞪大了,假的吧,她不是神女吗?怎么能转世成邪修的后代?!
虞世南沉默了两秒,忽地抬手,探向襁褓中的婴儿。
虞听晚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瞪着他,生怕他要掐死自己来证道。
没想到,他只是抚了抚她的脸颊。
随后看向师水音,声音坚定:“这一剑斩于我身,我有权宽谅,故不会杀你。日后,你好自为之吧…”
话毕,他便带着余下的宗门弟子走了。
徒留她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师水音不由得愣住,愕然的看向虞世南的背影。
他的言外之意是,当年师雪凝作出的事情,他没有资格替旁人宽恕,更不能因为一己私心,将他人的冤屈置若罔闻。
这是一个铁面无私,正气凛然的人,虞听晚砸吧了两下嘴巴,在心里叹到。
不过很快,她就叹不出来了。
因为虞世南,抽离了她的神格。
他一眼就瞧出虞听晚身上的金光,来源于何了。
为了镇压魔尊天渊,剿灭邪徒,结束这场战争。虞世南毅然承受了九转雷劫的天罚,成功抽离了她的神格。
彼时的虞听晚,只能在心底恶狠狠地咒骂他。
这枚寄托着诛灭邪神希望的神格,竟被用在了封印魔头天渊的身上。
须知那邪神因为封闭神道,遭到反噬尚在沉睡,一旦他醒了过来,便是千千万万个魔尊,也不抵他半分恐怖。
虞听晚的神格被抽走后,这条受神格之力灌溉生长的神脉,失去了灵源,停止了生长。
她便成了玄门史上第一个,灵脉不整,无法修行的废柴。
世人对此并不诧异,都说她母亲是邪徒,她资质差那才是正常。
老天爷,天知道她有多冤枉!!
从那天以后,她对虞世南就没有过好脸色,哪怕他是她世俗血脉上的亲爹。
那青衣仙子怎么说的来着?
让她带着神格去诛灭邪神,现在神格没了,她的修行也废了。
难道这就是天命河,千挑万选给她聚的命星吗?
她愤恨地陷入了回忆,全然没有注意到,长明殿前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人。
一袭水墨色宽袍的男人,从阶下缓步而上。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亦正亦邪的气质十分独特。此刻眼神扫过他们几个,嘴角含着抹戏谑的笑意。
几个弟子见来者是他,连忙拱手作揖:“云师叔——”
云时,是玉真派最年轻的一位道人,同时也是最不着调的一个。
云时挥了挥手,叫他们不必拘束。
他右手双指微动,一道灵光从他指尖乍现,蓦地朝树上打去,束住了呆坐的虞听晚。
隐身符的符光消散,她的身影也渐渐在树上显现。
云时喝道:“你这小鬼头,我可足足找了你半个山头!下次你再找我要符箓,我是万不可能再给你了!”
树上的虞听晚撇了撇嘴,一跃而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几个师兄师姐相视一眼,顿时面色铁青。
他们刚刚可是说了虞听晚一通坏话,这死丫头若是告状的话,恐怕谁都逃不掉师尊一顿罚。
看着这年仅七岁的小邪女一步步走近,一股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浮上众人心头。
她生的一副柔和面庞,眉目尚且稚气,却已经有她母亲的三分神韵。
尚未堕邪前的瑶琴美人——师雪凝。
玉真派的一众师长弟子都不理解,明明掌门最是嫉恶如仇,为何会和一个邪女纠缠不清?难道真是美色当头,色令智昏了不成?
两人之间,甚至荒唐的扯出了一个孩子。
而那孩子,如今正站在他们面前。看似人畜无害的一张脸,眼里却闪过几分狡黠的灵光。
云时拽住她,强硬的往殿内走。
殿内那个鼎鼎有名的医圣叶荨,已经等了她足足两个时辰了。再不进去,恐怕就要将人惹恼了,从此跟他们玉真老死不相往来了。
云时双手一挥,殿内的屏蔽结界感应到了他的气息,随即散出一道门。
他带着她迈步踏入,还未走近,一道浑厚的男声先传了出来。
“我早就说过,那孩子就是她生下来向你讨债的恶鬼!找个偏僻殿宇打发了她罢了,你何苦一再执迷不悟?!”
虞听晚闻言挑眉,知道这是在说自己。
她咬了咬牙,心中不忿。
到底谁是恶鬼?
摊上了虞世南,她才是倒霉呢!
想她堂堂灵女,在三桑树下也是受万魂跪奉。如今转世来了这玉真派,个个同她针锋相对,冷嘲热讽。
“方长老这话,偏激了。”
殿内,一个沧桑老人如是道。
他的视线望向了殿门,盯着虞听晚默然两秒,随即宽厚地笑道:
“我瞧她,双眼净明,是有大智慧之人。不如,就许给我做徒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