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酸他的无动于衷和我的无能为力。
但这个傻瓜把我气头上的话当了真,他又开始成天东奔西走,接村里的活,有时也会在县城里看见他拉着黄包车穿梭于街道的身影。
我下课看见他在我们学校门口等那些富家小姐、小公子哥下晚课,我从他身边走过时故作不屑,不与他打照面。
杨盛湘没想和我和好,他听进我的话,也下定决心挣了钱就走,我怕我再找他求和,未免显得太幼稚,我也要自尊,也怕被人嫌。
拉那些大小姐和公子哥们要忙到月亮偏西才到家。
那时狗都在圈里打起了小呼噜,整个世界静得仿佛暂停运作了——
屋门被轻轻打开。
脚步擦着地上的灰土,先到门口放下破布包,随后到灶房烧了热水,烫了烫脚去倒水放盆。
我好几宿都想他想得睡不着,熬到半夜听到他拖拖拉拉的脚步声穿过中堂、穿过灶房,最后那迷茫的脚步驻留在我房门前,许久,他回去了。
这个不怪我。
杨盛湘相信我是真的想撵他走,这事我只提过一次;但说我喜欢杨盛湘这件事,从十二岁情窦初开到十八岁成年说了千百遍,他一遍也不信我。
高中临近毕业,我成绩一直是校内最优,刚巧我们学校有两个公费优秀学生留学名额,老师就劝我去国外读,说是学费住宿费全由这边包了,你只管学就好。
我问去哪里读,老师说:
“美国。”
好远的地方,我去了怕是再也见不到杨盛湘了。
而且我去了,奶奶该怎么办?带上她一起去美国的话,老人家不一定会走的,住了几十年的故土,哪是想要走就能走的?
她在这里送走过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比翼鸟,又在此以白发送走黑发人——不止是房屋土地,哪怕是山腰上的几个土坟包,扬在空中的尘土,对老一辈来说太难割舍。
奶奶年纪大了,和我们这个有事就嚎啕大哭一场的年纪的人完全不同。爹走后她仿佛被什么抽走了精力,不做农活,只在家里做饭,有时甚至忘了做饭。
而这些空白的、被她类似于遗忘的时间,她全散布到屋檐下和遥望不知哪个方向的土地里。我叫她“奶奶”,她也不会说我“咋咋呼呼”了。
1980年春,清明前夕,老师最后催了我一遍要我尽快决定我究竟去不去留学。
“我回去再征求一下我家里人的意见,清明后就来告诉您。”
在校门口,我下意识地用余光在校外那些歪七倒八站着的黄包车夫中寻找杨盛湘挺拔的身影。
“好好考虑一下,可以扩宽视野的机会,丢了还是蛮可惜的。”
老师说完,我回过神点点头,对他说:
“我明白,劳您这么费心了。”
今天杨盛湘并没有来拉黄包车,我看了一圈,真的没有他。
不拉车应该就是在村子里接活。我觉得我这段时间简直要疯掉了,白天加不到他,下课便在那点漏洞百出的自尊心里疯狂捕捉他的影子,晚上碰不着面,便在那些湿润的梦境去亵渎那匆匆一眼的身姿。
在这处不能见到他,就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确定他还在。
我走在乡间小道上,走得腿肚发酸,我怕他走了所以我会尽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确保他还没走。
家门前的椅子上做了个人,远看挺像杨盛湘在弯腰拣种子,但当我怀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走近,发现只是奶奶躺在椅子上小憩。
“奶奶……奶奶。”
我沉下心拍了拍奶奶,老人悠悠转醒,我轻声对她说:
“回屋里睡,外面风大,吹感冒了就不好了。”
奶奶瘦骨嶙峋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即使有我搀扶她,她也慌得和树梢上摇摇欲坠的枯叶一样。
杨盛湘肯定不在家。我把奶奶扶进卧室,替老人家掖好被子,心想,如果他真的在家,那么奶奶就不会在屋门口的凳子上睡着了。
“奶奶,杨盛湘去哪了,您知道么?”
老人在枕头上睁着眼,想了想,迟滞地摇了摇头:
“杨盛湘……不认得。”
“……”
奶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容易忘事、忘人。她今年六十九,年纪大了都忘事。
明天是清明,学校今天就放得早一些,现在正是晚饭饭店,我做了饭,给奶奶喂完后便坐在桌前等杨盛湘回来。
我等啊等,等到桌上的饭菜没了烟、结了层油膜,又去把饭菜热着,热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是我的肚子求饶,把他的那份单留出来,解决好自己的果腹之欲,然后在烤火屋里亮着灯,把菜热着,等他回来。
十一点半,十二点半,一点半……
快到两点时,我等得耐心全无,把菜收了洗了烤火炉,趿拉着布鞋冲进他睡的那间房。
灯不算亮,他那小破布包随意地歪在墙角,因为灰多,他从来没把包放上我的书桌。
我拢了拢外套,提着灯去搜他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破包——
扣子从扣眼中滑出,包往一边塌陷,包口里的东西尽数散了出来。
彼时袁思决认为,只要在他包里搜出那么一两件有关于他走了的证据,比如留下屋门钥匙和一包大麦种子,那么袁思决就真的信自己是白白将自己的爱流放。
但事实是,杨盛湘的包里,只有数不清的,厚厚一沓的信。
什么样的纸都有,字体却只有一个。
窗户大开,山里的无名风吹进室内,吹得那一豆灯苗颤了颤,我的心也一直在发颤。
从74年春被送过来,到80年春的昨夜,一共一百三十五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有这么想我。
刚开始的信还在记他想回家,他讨厌梨岭有个嘴巴特别厉害的叫袁思决的孩子。
可是他是个庸俗之辈。杨盛湘从吃不饱、摔碎一个碗都要遭到冷眼相待的养父母家来到梨岭,那个起先口出狂言的袁思决给他吃掉一个冷掉的甜馒头,让他觉得,有个东西在心里发了芽。
杨盛湘懂事早,也常去光顾县城地摊上的小书本,久而久之,他不明白的东西也就水落石出了。
想回去,是因为想他的妹妹,他家只有妹妹对他好。
可惜这个年代的人总不会明白,女孩得到的平等和男孩所得到的公平一样少,女孩总比男孩还容易被忽视。他妹妹想要读书,但是没人送,于是杨盛湘攒够了钱,想送他妹妹上学。
75年开春他走的那晚,说不是我哥,他在信里写:
“我只能是杨盛湘,不能是袁思决的哥哥。因为我如果是哥哥,,那么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梨岭,毕竟没有哪个哥哥能喜欢弟弟,但杨盛湘可以爱袁思决。”
曲折而迂回的念想,隐忍而克制的爱。
这些信在他再一次跟我回梨岭前一个礼拜被放到某家酒馆存放,而杨盛湘在县城中乞讨一个礼拜,为的就是在某一时刻再遇上我。
我抱着那些信,躲回自己的房间,窝在被窝里举着手电筒一封封看完。
杨盛湘回到新的永顺乡,直到表婶、表舅都因为找他没了,心中绝望,而第二天,我爹又走了。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时间供他消化。
他决定先做回袁思决的哥哥,后来意外看到了我的信,知道我很想他,那夜他真的没忍住,偷偷亲了我。
可年长者总是会认为年岁低的是孩子。二十一岁的杨盛湘与十八岁的袁思决差三岁,但这三岁,他就觉得是天堑。
他他爱钻牛角尖了,他以为我终是喜欢女孩的,只因他去县城赶场,等我下课接我一起回家,在校门口看到我和女同学一起谈笑风生,郁闷得他在一个人回村路上把给我买的糖瓜吃掉了。
……
“思决为什么不理我……”
信还没看完呢,被窝就被人掀开了,新鲜的空气随着一点淡淡的酒气涌进我鼻腔内。我抬头茫然地望着杨盛湘,他头发乱糟糟地团在头顶,脸上的沉着四分五裂。
“怎么哭了?”
他连眉头都忘了皱,那种心疼终于毫无保留地捧到我面前,用手心擦走我脸颊的泪,他问我:
“我可以亲你么?”
末了,又轻柔、低哑的补充一句:
“就这一次……地里的土豆苗,已经长出来了。”
“……我都知道了。”我跪坐在床,将那些信纸抖开,发颤的嗓子说,“杨盛湘,我已经十八岁了,你再怎么等,那三岁的差距也不会消失,你明白嘛?”
我扑上去抱紧他的脖子,闭着眼用力啃咬他的嘴唇,杨盛湘由着我咬,搂着我的腰,爱怜地抚摸着令我脊背发麻的后脑勺。
一吻毕,我眼中水汽朦胧,额头抵在他的下巴。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爱你……”
我喃喃道,杨盛湘捏了捏我的屁股肉,激得我闷哼一声,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说:
“你又为何会觉得我会离开你的掌心。”
杨盛湘这句要细想。
反问的句式,认命的、无可奈何的陈述语气——他在告诉袁思决:
我从来不觉得你不爱我。
“你醉了吗?”我一手抚摸他下巴粗粝的胡茬,“明天你会不买账吗?”
“买。”他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我要听见你说,确保一切的一切都万无一失。”
“你想看着我对你死心塌地?”
他笑了,喷洒出来的呼吸有些酒气。他用手勾了勾我的鼻尖:
“是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和杨盛湘——我是个不善隐瞒感情的人,小时候皮,性子急,长大了也皮,性子直;而杨盛湘,他的爱太沉重。
他善于将感情压缩,对你释放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好,直到你亲口承认“我真的爱你”,他才会放下戒备,告诉你:
我一直在等你选择我——本质是他步步为营引诱你。
“至于我醉没醉……”
“等等,你今天上哪去喝酒了?”
他看着我,想了想:
“原来存放过这些信的酒馆倒闭了,我曾帮酒馆掌柜的做过事,于是他请我去把最后那坛老酒开了喝了。只喝了一点。”
“奶奶的饭我放在灶台边的罩子下,临走前告诉她饿了就吃。”杨盛湘用修长的五指顺了顺我的头发,“我看见你给我留的饭菜了,只可惜我现在不想吃那个。”
他用牙磕了磕我的脸颊肉,声音有些哑:
“我想要你。”
他靠近我,抱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心口说:
“袁思决,我要你……以证明我字字属实。”
省略了就是没有的意思,因为不想写,求也没用[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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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终于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