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在逃跑时的心情和喻文州看见对方要起身时候的心情几乎是复制粘贴般的相同——慌不择路。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从606出来时,B座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温度地打在他脸上,映不出丝毫血色,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混合着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过后留下的空洞回响。喻文州那句“你变成熟了好多,我差点就要认不出来你了”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进他的耳膜,搅得他心烦意乱,胃里一阵阵翻腾,喉咙口堵得发慌。
成熟?怎么定义这个词汇呢?黄少天不知道。是疏离?还是终于会在争吵后主动道歉?还是说,在宣告,过去那个鲜活跳脱、会跟他拍桌子吵得面红耳赤、也会在深夜烟雾缭绕的网吧里偷偷给他塞一盒热牛奶的黄少天,真的彻底死在了时光的尘埃里,留在当下的是一个连黄少天本人也陌生的社畜?那个只有现在这个满身社畜的疲惫、在会议室里失控咆哮像个疯子、最后又仓惶得如同丧家之犬般逃走的——“黄工”?一个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套进了标准西装模具里的符号?
喻文州都意识到了,那他以前认识的人有没有意识到?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自己是不是最后意识到自己的异化的?
这一切的问题都太可怕,让他没有办法思考。
他一路几乎是撞开A座测试三组的玻璃门冲进去的,带起的风掀飞了门口白板上几张摇摇欲坠的便利贴。把自己像一袋沉重的沙包一样砸进那张昂贵却已发出呻吟的人体工学椅里,椅背不堪重负地“嘎吱”一声。工作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主机风扇沉闷的嗡鸣。组员们——宋晓、卢瀚文、还有几个新招的实习生——投来的目光小心翼翼,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探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战战兢兢的、等待风暴余威散尽的安静。宋晓手里端着一杯刚冲好的、冒着廉价香精热气的速溶咖啡,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犹豫着要不要递过来。
“黄少,那个……”最后,还是以在关键时刻能保持冷静的而著称的大心脏先生宋晓上前,将手中咖啡递过去,“郑轩送来的版本,我们……跑过一轮了。效果……确实比我们之前拿到的好很多。主城跑图,平均帧率稳定在55-60,波动很小。加载时间……缩短了40%不止。内存泄漏……基本控制住了,压力测试峰值也只到85%,下来很快。”
“嗯。”黄少天将咖啡接了过去,回复简短得简直不像他本人,又默不作声地转向去看电脑。那台主屏幕上打开的文件夹里面躺着郑轩亲手拷过来的、还带着硬盘余温的程序包。运行日志窗口在一旁开着,一片和谐的绿色“Passed”标记,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草,刺眼地宣告着“正常”。这与早上那个在他测试机上跑得如同得了帕金森晚期、被他骂作“垃圾中的垃圾”的版本,简直是云泥之别。
“通知开发一组……”黄少天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干涩,“版本初步看上去,核心性能问题解决了。”
其他人盯着他们老大,脸上映着的是测试程序里泛出的绿光,照在眼睛里形成倒影。
而他停顿了很久,只有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强迫自己把翻涌的自责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压下去,让思维被拉回到纯粹的技术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但是,”他的视线聚焦在屏幕上角色一个微小的动作卡顿上,“物理引擎的碰撞体积判定还有问题。角色在特定地形,尤其是复杂斜坡边缘或者狭窄拐角处,有微小概率会‘滑’出去,虽然不是穿模那么明显,但体验很割裂。动作衔接的僵硬感……也还在,特别是跳跃落地后的转身动作,以及部分技能释放完毕的后摇,过渡生硬。另外,”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被办公室浑浊的空气填满,“粒子特效在低端显卡上的表现依旧糟糕,存在过度消耗资源导致瞬间卡顿甚至画面冻结的风险。这几个点,必须优化。详细的测试报告和复现路径……晚点整理好发过去。”
“好……好的,老大!我马上联系郑轩!”宋晓如蒙大赦,声音都轻快了几分,立刻转身去安排。组内凝滞紧绷的气氛似乎也随着黄少天开始布置具体、清晰的任务而稍稍松动,键盘敲击声重新密集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键盘敲打的声音好像是背景音乐一样在他身边环绕,交叠成一首聒噪的曲子钻入他的大脑,在他的神经上跳舞似的,跳得他脑袋不住地突突疼着。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在优化后主城里流畅奔跑跳跃的角色模型,思绪却像失控的野马,狂奔回了那间弥漫着廉价烟味的606会议室。喻文州手腕内侧那块被烟灰烫出的、刺目的红痕,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摁灭烟头时,指尖那丝几不可查的颤抖和动作里泄露的狼狈与失控。还有那句平静到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死寂的——“是写得不好”。那不是辩解,不是推诿,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沉入深渊的陈述。
是写得不好。
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反复砸吧着,喻文州的语气也潜入了键盘敲打的背景音里,像是哀叹。他无端想起在门口问完王杰希时对方的话,想起那恍然一瞥看见的文件,几乎是下一刻就打开飞书找到王杰希。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王杰希,开发组那边递交给上边的优化方案,上边到底咋说的,我看看,好做参考。
【策划组总策划王杰希】:[文件][文件]这里,看吧。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嗯,好。
黄少天看着对方发来的图片再次出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的注意力是越来越难集中了,每隔一会儿就会跑偏一次,刚刚他就在想:要不要问问王杰希,为什么突然是他们和自己组对接,原先的二组究竟去哪里了?可惜,最后他还是按下了delete,将这句显得刻意又没头没尾的问题删除,保留了最后的边界。
领导的意见总是再简洁不过了,无论是《物理引擎优化方案 V3.0》还是《性能瓶颈分析及资源分配建议》,在那些清晰而严谨的字迹还有复杂的演算草稿和结构图最后,总是能看见决绝的“驳回”和一句“预算不够”。他认得出来那些在前面的字迹出自喻文州,虽然已经和记忆力有所偏差,但那股感觉还是依旧独特且熟悉。
甜腻发齁的廉价咖啡进入喉咙的一瞬间,黄少天只觉得苦。他不知道他这些行为是为了什么,明明在听见对方那一句无奈叹息时就已经明白错不在对方,可偏偏还要找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自己误会得彻底。或许他应该重整一下态度去说一句抱歉,可是刚刚已经尝试过,他只知道这样都很狼狈。又或者让组员们现在停下来,刚刚说的问题等着二测再改吧,打回的诉求也撤销,就这样把一测上线,反正效果也不算太差,勉勉强强又有什么很大问题吗?
可是又一次,他把聊天框里的措辞删了个干净。
他做不到这样的妥协,不单单是因为搭伴的是喻文州,更是因为这样的产物完全没有达到他的最低要求。黄少天总是在想要放弃优化时想起本科那会儿,他记得那时他写代码时也不安分,总是挺吵的,更何况带他的是当时计科的系第一——细节狂魔喻文州。喻文州要求总是很严,压着他一步一步将代码精细化,简约化,不改到最完美的地步,他总是不肯罢休。这样总是会带来一个循环似的过程,从最早的顺从听命,到一边又一边修改之后的不耐烦,他的话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吵。
那会儿才是计算机刚刚变成热门学科的时候,高校的机房不多,喻文州怕再这么教下去,吵闹会惹来周边其他同学的抱怨,所以把他偷偷带出学校去了一家不远的网吧。那网吧老板也是黄少天认识的老熟人,他们就在那个地方吵得火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无论是竞赛备赛还是毕业作品设计,每一个字母每一行指令敲下,里面都是喻文州严谨的影子。
人们总说二十三天能养成一个好习惯,他学了两年有余。
改不掉了,他也不想改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场景,喻文州总是拿出一些冗长繁复的无效程序给他,让他自己找地方修改,直到完美。这样的找茬游戏贯彻了他学程序的生涯,让他从最初“只是想成为一个游戏开发者”这样的单纯,到最后对程序编写与代码语言的纯粹热爱,这样的找茬也促成了gap之后,他选择的职业是测试员,并且成为了这个公司里面,开发组最畏惧的“刺头”。没那么好糊弄,这是他的代名词。
“算了,听天由命。”黄少天很少有这样消沉的时候,他纠结不出个所以然来,“看那群饭桶领导怎么说吧。”
可这个他给自己找的台阶却突然出人意料,他原以为领导必然不会同意延期和增加预算,谁想就在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里,项目组群里面弹出个消息。
【策划组总策划王杰希】:一测上线时间调整:原定10月1日,现推迟至10月8日。高层批复意见:综合考虑测试反馈及开发组提供的详细优化方案可行性评估,同意给予一周缓冲期。新排期表已同步至共享文档。加时赛开始,各位,撑住。
后面附着一张冷冰冰的、精确到小时的日程压缩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像催命符。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这条消息抽走了大家最后一点答复的力气,良久之后才是各组长稀稀落落的“收到”。黄少天几乎在同时就能感觉到工作室里更沉重的空气压在每个人的头顶,键盘敲击声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急促,像暴雨敲打着铁皮屋顶。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声“真是怪事了……这群铁公鸡一样的领导怎么突然转性了。”
黄少天不免自嘲地笑了一下,该怎么评价他这一天呢?大抵是事事都不随人愿,好像是老天爷为了捉弄他一样,他难得想要退让一步的时候,收到的结果居然是让他继续向前。可惜任务已经下达,没有时间留给他在这里继续伤春悲秋了。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再启荣耀》项目组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无比、高速旋转的离心机。时间被压缩成薄片,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汗味和一种无声的、濒临极限的焦灼。
开发一组和测试三组的对接频率陡然增高,几乎到了无缝衔接的地步。黄少天强迫自己摒弃脑海中所有关于喻文州个人状态的杂念,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将全部精力、所有情绪,都死死压进对修改后版本的“找茬”工作中。他依旧是那个眼光毒辣、吹毛求疵的测试组长,每一个BUG反馈都写得详尽到令人发指,逻辑链条严密得像数学证明,技术术语精准,复现步骤清晰。但最大的变化是——措辞。
所有尖锐的嘲讽、愤怒的诘问、带着个人情绪的指控,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克制、冷静,甚至刻意疏离到冰冷的公式化语言,每一个句号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寒意。喻文州的回复同样简洁、高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公事公办的精准,仿佛在回复一台没有感情的自动客服。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关于物理引擎碰撞体积异常问题:
复现路径:角色(职业:游侠)于“幽暗峡谷”地图坐标(X: 1245.7, Y: 678.3, Z: -89.2)处,沿西南方向45度斜坡(坡度约30度)全速奔跑时,有约12.7%概率在斜坡边缘发生模型局部“滑移”现象,表现为角色脚部短暂脱离地面碰撞体,视觉上出现轻微“悬空”或“滑出”感(非完全穿模)。具体操作录屏及日志文件见附件1。
初步分析:疑似边界盒动态计算逻辑在高速移动与复杂斜坡地形交互时存在精度偏差或更新延迟。建议重点检查碰撞体与角色运动矢量的实时同步算法及斜坡法线方向判定逻辑。
优先级:高(影响核心移动体验流畅度)。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已定位问题,边界盒计算逻辑在特定斜坡法线方向及高速矢量叠加时存在阈值溢出。修复补丁已提交内部验证,预计今日18:00前推送至测试环境。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关于角色动作衔接僵硬感:
集中表现场景:
跳跃动作落地瞬间衔接任何方向移动或转身动作时,存在约0.3秒的明显动作“冻结”感,过渡生硬。
特定技能(如战士系“裂地斩”,技能ID: WAR-004)释放完毕后后摇过渡至待机或移动状态时,缺乏自然缓冲,视觉上存在“卡顿”。
分析:疑似骨骼动画混合权重在动作状态切换点设置不合理,或状态过渡时间过短/未启用平滑插值。附件2提供了具体技能帧数拆解分析及建议优化帧区间。
优先级:中高(影响战斗及移动流畅观感)。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动作混合权重及过渡时间方案评估中。已安排动画组负责人跟进,稍后同步优化方案及预计完成时间。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关于粒子特效低端显卡资源占用过高:
问题描述:在预设低端显卡配置环境(模拟器:GTX 1050 Ti,显存4G)下运行,当场景中同时存在多个大型粒子特效(如法师“流星火雨”技能ID: MAGE-003,或副本Boss“熔岩巨兽”登场特效)时,帧率会骤降至15-20FPS,并伴随明显卡顿感,严重时短暂画面冻结,持续1-2秒。
分析:当前粒子系统缺乏有效的资源分级管理机制。建议引入LOD分级策略:
根据玩家显卡性能等级(可参考显存大小、核心型号或内置性能评分)自动调整粒子发射器数量、粒子最大存活数量、粒子物理模拟精度、贴图分辨率等参数。
设置距离衰减,对远离玩家视角或处于屏幕边缘的粒子特效进行简化或剔除。
附件3提供了详细的优化建议参数阈值参考及同类游戏成功案例。
优先级:高(直接影响低配玩家游戏体验,易引发负面舆情)。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LOD分级策略可行性强。引擎组已着手开发分级控制模块,粒子组同步调整资源参数。预计明日提供初步测试包。
他们仿佛隔着一道由高强度防弹玻璃铸成的冰墙在进行着交流。所有表达都被严格限制在冰冷的文档标题、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坐标参数、枯燥的技术名词缩写和毫无感**彩的进度汇报里。那些在一个烟气缭绕的网吧里,可以为一个算法优化效率争论得面红耳赤、拍案而起、最后又因为共同攻克难题而击掌狂笑的激情,那些一个眼神就能懂对方的意图、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代码思路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似乎都被606那场难堪的重逢、那场单方面的咆哮以及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改变,彻底冻结、粉碎,埋进了永冻土层,再不见天光。
黄少天终于有一种落在实地的感觉,果然,人忙起来哪还有什么心思想那点老掉牙的纸短情长。
偶尔,他们会在茶水间或走廊拐角狭路相逢。黄少天总是能看见喻文州端着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里面是颜色深得像石油的咖啡。对方的脸色比上次在606见面时似乎更差了些,不是苍白,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涂抹过,边缘甚至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青紫色。他似乎总是在强打精神,努力挺直那仿佛随时会垮掉的脊梁,但那种深入骨髓、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的疲惫感,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湿毯子裹着他,连带着他周围的空气都显得凝滞。
黄少天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滑向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内侧,那块被烟灰烫伤的痕迹似乎已经结痂,呈现出暗红色。但喻文州的大拇指指腹,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重复性,用力地摩挲着那个位置。一下,又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有一次,黄少天甚至清晰地看到,在茶水间无人注意的角落,喻文州飞快地从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塑料药瓶,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他用指尖灵巧地撬开瓶盖,倒出一粒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白色药片,迅速含进舌头下面,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端起咖啡杯,灌了一大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举动只是黄少天的幻觉。
每一次看到这些细节,黄少天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还带着一种无力的恐慌。有些时候这样的情绪爬上来时,他都觉得差异。自己同样憔悴至此,手里还拿着新打印的文件要去找领导,怎么突然还有时间来观察同事?可是他又想开口问一句:“你还好吗?手腕还疼不疼?” 或者仅仅是:“按时吃饭了吗?别老喝那破咖啡了。” 权当是关心同事吧?但话涌到喉咙口时,却又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碾碎,最终吐出来的,只能是干巴巴的工作术语。
“喻工,关于粒子LOD的阈值设定,附件3里第7页我们补充了一些针对不同显卡等级的细分建议参数,邮件刚发你,有空看一下。”
喻文州似乎总是会因此愣一下,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用手里的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早已凉透、甚至可能凝结了一层油脂的咖啡,不过他的怔愣也是少得可怜,不过几秒钟又调整回那副“人工智能客服”的模样,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起伏:“好。看到了。会尽快评估处理。”
仅此而已,再无他言。
虽然交流变得匮乏和双方皆刻意疏离,但这并未妨碍他们工作上的“默契”——一种基于顶尖专业素养和共同项目目标驱动的、冰冷而高效的协作模式。喻文州带领的开发一组,像一台被压榨到极限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精密度和稳定性的机器,在高压下爆发出令人侧目的能量。黄少天指出的每一个问题,无论多么刁钻、多么细节,他们总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去定位核心、分析根源,并在令人窒息的排期压力下,拿出切实可行的修复方案或替代思路。有时是精准的手术刀式补丁,有时是颇具创意的迂回解决策略,而这些的运输商都是郑轩。郑轩成了连接A座B座之间最忙碌也最疲惫的“人肉数据线”,每天抱着沉重的移动硬盘,像个陀螺一样在两个组之间疲于奔命,黑眼圈深得可以去自然保护区冒充濒危物种。
“压力山大啊……真的山大,我真要崩溃了……”郑轩又一次把还带着硬盘运行余温的最新修复包送到测试组,直接瘫倒在黄少天旁边一张暂时空着的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哀嚎,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黄少,你们这边的大爷们能不能……稍微,稍微温柔那么一丢丢?我感觉一组快被你们逼得原地飞升,羽化登仙了。真的,我们一组的那盏破灯,这几天就没在凌晨三点前熄过!早上六点多来,灯又特么亮了!尤其是我们组长,我同事说他这几天几乎快住在公司里了,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这是靠光合作用还是程序员的怨气活着?”
黄少天正盯着屏幕上刚刚跑过的新版本碰撞测试结果,一个复杂的斜坡地形,角色来回冲刺了几十次,终于没有再出现那该死的“滑移”。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郑轩的抱怨像背景音一样钻进耳朵。碰撞体积问题基本解决了,动作衔接在最新的补丁包后也流畅自然了许多,粒子特效的LOD分级虽然还没最终完善,但初步测试包在低端显卡上的表现已经达到了他勉强可接受的底线。喻文州的团队,在如此非人的高压和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交出的答卷,已经远远超出了黄少天最初的、甚至是最苛刻的预期。这不仅仅是技术能力,更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坚持。
“知道了。”简短地应了一声,他的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屏幕上流畅跑动的角色模型。只是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敲击声消失了。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几乎被旁边主机风扇的噪音完全吞没,“告诉他……注意休息。”
郑轩正揉着酸痛的脖子,闻言猛地转过头,诧异地看向黄少天,嘴巴微张,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天外来音。他脸上混杂着惊讶、困惑,似乎想从黄少天那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解读出点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了。那背影,也透着浓浓的、属于这个项目的疲惫。
时间在加班、测试、反馈、修复、再测试的无限循环中,像指缝里的沙子一样飞速流逝,却又在每一个熬红的双眼和酸痛的脖颈里被无限拉长。日历一页页翻过,窗外的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城市霓虹在疲惫的眼眸里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斑。当墙上那个挂钟指针颤巍巍地指向9月28日晚上9点47分时,距离新的、不容有失的内测上线死线,仅剩不到48小时。
测试三组的工作室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外卖盒饭残留的油腻气味,以及一种绷紧到极致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黄少天和所有组员都钉在自己的工位上,正在进行对最终整合版的最后一次全面高压“烤机”测试。每个人的眼睛都布满了红血丝,盯着屏幕上飞快滚动的数据流和监控窗口。
“主城全场景循环压力测试,三轮跑完!平均帧率稳定在58-62帧,最低瞬时掉帧48,持续时间0.1秒,符合预期!!!!”
“跑过了,黄少!粒子LOD生效明显!无严重卡顿,画面冻结消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碰撞边界复测完毕所有高危斜坡和拐角点,零滑移!零穿模!完美!!”
“服务器压力测试峰值冲击!模拟5000并发,CPU占用峰值92%,内存占用峰值89%,均在安全阈值内!负载下来很快,没有!崩溃!!”
一条条带着振奋的消息,从不同组员的嘴里,带着嘶哑却抑制不住的激动,接力般报出。每一条“Passed”,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连续数周沉重压抑的低气压中,漾开一圈圈充满希望的涟漪。卢瀚文甚至激动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旁边宋晓的能量饮料罐晃了晃。
黄少天一直紧绷得像一张拉满弓弦的后背,终于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松弛,靠回了椅背。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数周的所有浊气和压力都吐出来。抬手用力揉了揉酸涩发胀、干得快要冒烟的眼睛,指腹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球的凸起和下方皮肤传来的刺痛。屏幕上,经过无数次打磨的游戏角色在主城熙攘的街道上流畅地奔跑、跳跃、释放着技能。光影效果虽然比不上那些顶级3A大作的华丽炫目,却也干净利落,层次分明。动作自然连贯,打击感的反馈清晰有力,刀剑碰撞的音效和视觉震感恰到好处地同步。这不再是那摊令人绝望、恨不得砸了电脑的“垃圾”,而是一个虽然依旧能看到瑕疵、不够完美,但至少筋骨强健、运行稳定、能拿得出手、对得起玩家等待和期待的——“作品”。
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成就感,夹杂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感,同时席卷了他。
这才是他习惯的感觉,从出国那天开始就习惯了的感觉,虽然忙碌但是充实。
他拿起桌上那个屏幕已经布满划痕的手机,解锁时指尖都有些发颤。点开那个沉寂了好几天、只有冷冰冰工作通知的项目核心群。几乎是同时,王杰希的名字跳了出来。
【策划组总策划王杰希】:最终版本已通过策划组全流程验收。测试组最终报告确认无误后,即可按计划部署上线节点。各位辛苦了。
几乎是王杰希消息发出的下一秒,喻文州的名字也紧随其后出现。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感谢测试组细致严谨的工作,为项目质量保驾护航。辛苦了。
两句话,一样的简洁,一样的公式化,一样的……隔着千山万水。
黄少天的手指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蜷缩了一下。屏幕的光映着他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脸。他盯着喻文州那条消息看了几秒,仿佛能透过那冰冷的文字,看到对方此刻可能同样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盯着电脑屏幕的样子。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终于啃下硬骨头的释然,有对喻文州团队能力的认可,有对自己之前行为的愧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层之下暗流涌动的茫然。
可惜最终,他也只敲下了同样格式化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回复。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最终全面测试报告已同步至项目共享文件夹。确认通过。辛苦了。
发送。
三个“辛苦了”,像三块冰冷的墓碑,立在各自的名字后面,宣告着一场艰苦卓绝战役的阶段性终结,也无声地标记着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尚未融化、甚至可能更加坚固的冰墙。可黄少天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他就是需要这样的冰将自己包裹,他不需要充满着不确定可能的裂缝,那样太危险了。
消息同步到每一个普通组员手上时,先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测试三组的工作室里,猛地爆发出压抑了数周之久的、近乎疯狂的欢呼和鬼哭狼嚎。
“啊啊啊啊啊——!搞定了!老子终于搞定了!我感觉我的灵魂已经被榨干,□□即将羽化登仙!”
“国庆!我的国庆!我美丽的、宝贵的、可以睡到天荒地老的国庆假期!我来啦——!”
“老大万岁!喻工牛逼!我们活下来了——!”
“唉你说宣发组是不是最惨的,人家国庆要留这里继续检测网上玩家的回应欸。“
“那你怎么不说他们九月份有多么放松?打卡随意,一个月一共就出了三条实机视频……“
宋晓激动得脸都红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黄少天旁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声音都带着点破音:“老大,老大!郑轩刚私聊问我,说大家伙儿要不要趁国庆前,就明天晚上!聚一下?庆祝庆祝咱们项目死里逃生,阶段性胜利啊!”
“……谁?”
“地方都看好了,就公司附近新开的那家老赣菜,量大管饱氛围好!老王那边也发话了,说是公司同意报销部分经费,就当是项目组团建了!”宋晓像是没听见黄少天话音里的迟疑,也没有重复一次,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
“聚餐?”黄少天微微一怔,像是没听清,有些神经质地又一次复读,又像是这个词语本身带着某种陌生的、让他一时无法处理的电流。
庆祝?和谁?和开发一组?和……喻文州?
这个提议像一颗烧红的铁球,猛地投入他刚刚松懈些许、还带着余温的心湖,瞬间“滋啦”一声,腾起大片混乱的白雾和剧烈的不悦。眼前不受控制似的地浮现出喻文州在606会议室里沉默抽烟的侧影,那被烟雾模糊的、疲惫到近乎空洞的眼神,手腕上那块刺目的、仿佛永不消退的红痕,还有他偷偷吃药时那迅速、熟练得让人困惑的动作。
黄少天简直要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加班加坏了,为什么总是主动截取关键词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此刻出现的是怎样的场景?喧闹的菜馆,弥漫着辣椒和啤酒的气味。巨大的圆桌旁,劫后余生的同事们推杯换盏,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吐槽着这几周“非人”的经历,发泄着积压已久的压力。郑轩可能会搂着宋晓的脖子灌酒,卢瀚文兴奋地比划着某个BUG的复现过程,一派喧嚣的、属于胜利者的狂欢。组员和组长会分开坐还是一起坐,是组长们一桌还是按照分组坐桌呢……
而喻文州呢?
他会坐在哪里?角落,还是被热情推着坐在主位旁?可能会勉强应付着旁人的敬酒或带着好奇的寒暄,脸上挂着那副黄少天已经无比熟悉的、疏离而疲惫的假笑,笑意不达眼底。或者更糟的是,他的一切假设都是不成立的,喻文州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来?以对方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压垮的状态,会不会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待着,抽烟,或者吃药?再或者,喻文州来了,却格格不入,像一滴油浮在水面上,沉默地承受着周围的喧嚣,那只会让黄少天更加坐立难安。
而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态去面对他?是继续维持这该死的、冰冷的、公式化的“黄工”和“喻工”的关系,装作之前606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线上的他做得到,偶尔见一面也做的到,一直坐在一起吃饭庆祝,那还能维持住吗?还是尝试去打破那层冰?等宴席散尽后,尾随着人家走到一个无人之地,安安静静地聊聊,他能维持住冷静吗,还是说像无数次那样变得有些应急,开始刺人?就算打破,之后呢?说什么?“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你手腕还疼吗”?“你吃的什么药”?哪一句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苍白无力,不合身份,甚至那么可笑。
要不是有别人还在身边,他真想把自己脑子砸开来看看构造,多半也是哪个零件出了bug,得找找茬再维修维修,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想下去啊……
“老大?”宋晓见他眼神放空,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半天没反应,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忐忑。
黄少天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中惊醒。他看着围拢过来的组员们——宋晓眼巴巴的期待,卢瀚文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其他几个年轻实习生脸上也写满了“想放松想庆祝”的渴望。他们确实需要这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需要一顿不用对着电脑屏幕的饭,需要酒精和喧闹来冲淡这几个月积压的疲惫和压力。他们值得。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别扭、自己的心结、自己那点理不清剪还乱的破事,就扫了大家的兴,冷了所有人的心。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说思考,声音有些发飘。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那支已经被他捏得温热的签字笔,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A座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早已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远处,一栋高耸商厦的LED巨幕上,滚动播放着硕大鲜艳的“喜迎国庆”字样,在深沉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闪烁跳跃,提醒着所有人一个漫长假期的临近。那片光海之下,A座和B座之间那片被无数灯火分割的、幽深的夜空,此刻在黄少天的眼中,显得格外空旷、遥远,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最终垂下眼,避开了组员们热切的目光,盯着笔尖在桌面上投下的小小阴影,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深的、被疲惫浸透的无力感:“你们自己跟那边聊具体时间吧。”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喉咙更加干涩,“我……再看时间,不一定有空。”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那个关于“去不去”的问题,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一颗不知何时会落下、落在何处的尘埃,悬在了半空中。庆祝的提议,本应是胜利的号角,此刻却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了他刚刚松懈片刻、还未来得及真正喘息的心头,让本已疲惫不堪、只想倒头就睡的神经,再次被拉扯着,隐隐作痛起来。
去,还是不去?
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题,此刻在他心里,竟比调试一个最复杂、最诡异的底层BUG还要难解千倍万倍。
他的鼻头又开始有些发酸,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了,他这样忽高忽低的极端情绪变化已经太久了,从云霄俯冲到地表,从地表直直扎入地心,这些过程从来都没有缓冲时间,很多时候他的行为与他的想法并不相同,他像是被人入侵了大脑,被夺舍,做出一些非我所愿的事情,无法挽回却只剩下后悔。
如同此刻,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胡思乱想。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在绚烂主城灯光下流畅奔跑、仿佛不知疲倦的游戏角色,思绪却早已挣脱了引力的束缚,飘向了那个充满未知、喧嚣、且让他心绪纷乱如麻的“明天晚上”。那个可能充满烟火气,也可能充满无形寒意的老赣菜菜馆。
那个……可能有他,也可能没有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