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同人 喻黄】爱语难措》 第1章 01 2019年9月3日,《再启荣耀》的负责测试组工作室内键盘声啪嗒地响着。 “黄少?醒醒呀黄少……呃,您看眼这个呢。” 一只手搭上了旁边工位上昏昏大睡,眼圈凹陷乌青的青年,他们的组长黄少天,轻轻摇了摇,只是半分钟的时间,黄少天的眼睛忽然就以一种死不瞑目的既视感睁开,被刺眼的灯光一晃又发颤似的一闭。 六台曲面屏显示器蛇形排开,键盘缝隙塞满能量饮料拉环,空气里飘着深焙咖啡的焦苦味。墙上除去写满鸡汤励志企业鼓励语的装饰,就只剩下安静流淌着时间的挂钟以及被组员们贴上的便签纸。便签纸上是各种字迹扭曲的专有名词,和一旁的白板交相辉映,颇有活人微死的感觉。 黄少天前几天熬了个大夜,国外回来进入大厂之后,睡眠质量便一直没有好过,更有甚者,自从接受这个新项目开始,他和他的组员几乎是睡在公司里面,这会儿被组员喊醒睡眼惺忪的。一股混合了廉价咖啡、外卖盒饭和电子设备散热的特有气味洗刷着他的大脑。他扶着手把,麻木地从人体工学椅上缓缓坐起身子,久坐让身上的骨骼像是错位重新接上般作响,右手顺着声源拉过隔壁工位宋晓的椅子,将自己座位向那边移动,靠过去看人电脑,左手已经顺势从桌上捞了一瓶新的能量饮料屈指拉开,向嘴里灌来启动自己昏睡的大脑。入目的是几份自动生成的测试报告截图,红彤彤的一片,全是失败标记和性能警告。 真是让人沉默啊。黄少天腹诽着,想要扶额,但介于睡眠不足他都没什么多余力气去做多余的动作。这就是大厂程序员的真实水平吗?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睡太晚了……这又出了什么大问题?”他的组员个顶个的都是测试组的精英,总结一下错误合集给开发组返工,怎么还把自己叫起来了? 还没等宋晓回答,坐在黄少天对面的实习生卢瀚文率先举起手来,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老大,开发组新推的物理引擎……跑、跑崩了三台测试机。” ……几台?三台?黄少天那惺忪的睡眼都瞪圆了,视线从飘红的屏幕转移至宋晓的脸上。“那个……黄少,这是开发组刚推送过来的‘优化’包,我们跑了一下……情况……不太妙。” 宋晓睨着他神色,声音越来越小。 “不太妙?” 他嗤笑一声,一把抓过鼠标,手指快速划拉着查看,这一通冷水可算给他浇醒了,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这叫‘不太妙’啊?帧率波动图跟过山车似的,从60帧直接俯冲到10帧!这叫‘优化’?这叫反向冲刺!加载时间比上个版本还长了整整8秒!8秒!玩家上个厕所回来角色还在原地读条呢!还有这个——” 他用力戳着屏幕上一条报错信息,“‘物理引擎碰撞检测超时’?角色穿模穿得都他妈快进异次元了!这玩意儿能上线?玩家不把客服电话打爆才怪!” 宋晓正欲开口,哪晓得黄少天的脸色渐渐黑下去之后反而有些冷静,随手抄起一张测试账号卡插入读卡器,运行起来了网传今年十月份国庆节假期就要上线的一测版本,测试组那台搭配了目前最新配置的电脑的风扇响声突然变大,可也抵挡不住登入之后惨不忍睹的景象。黄少天几乎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操作,在等待这个发疯般的抽搐人物动作里,在键盘上虚搭着的左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嘴里也没闲着:“真是好优化……优化个锤子……贴图精度调低点就叫优化了?光影效果砍得跟十年前复古传奇似的……玩家是来玩次世代游戏不是来考古的吧?” 游戏角色在各种测试场景里转悠了几圈,几乎是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此游戏“精良”的一切设计:撞个墙都需要脱卡操作的顶级物理引擎,学了三年建模的角色动作连接,回音般音画不同步的超绝打击感……数不胜数,琳琅满目,最后再以一个蓝屏作尾,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黄少黄少,开发组那边让我来问问,还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没有的话咱们就要申请提交给策划组和宣传部上第一批实机演……”从办公室门外窜出一个徐景熙,很显然他没有看见测试组组长锅底般的严肃脸色,以及红蓝相间的各组员显示屏。 “上啊,怎么不能上?上完之后宣传部在大眼上被喷成筛子,线下工作人员被扯着领子殴打,绝活哥录制视频在技能释放的延迟时间里表演织完一件毛衣,回去重启电脑一看,害你说好不好玩,CPU历史占用率新高,占用90%,显存占用也快吃满了,内存更是刚进来就吃了8个G哇!还在涨!这内存泄漏得跟筛子似的,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么漏啊,得是核泄漏水平了。“他侧过身来,脑袋歪在椅子上看着来人,正蓝的幽幽光亮从他身后泄出来,像是代替着测试员表达所谓幽怨。 可怜的实习生徐景熙被这连珠串砸了个两眼一黑,还没听清个所以然,又被推着出了门,抱着一打待签字的文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口袋里的手机此刻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开发一组组长的名字赫然在上。 “景熙,测试组卡了三天了,还没有出结果吗?上面在施压,催得有些紧。”喻文州淡淡的声音从听孔中泄出,也有一股重度缺乏睡眠带来的疲惫空灵。 “没呢,喻工……您也知道,测三组组长向来都严苛,怎么偏偏是我们跟他们对接呀……换别人早给我们过了。”徐景熙走到转角,侧过身去看测试组工作室玻璃后模糊的人影,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到,“我被赶出来了,喜报,是文治不是武治。” “三组?之前不是说和二组对接吗,怎么变成三组了……”对面话音一顿,“三组组长是……少…黄少天吧。” “唉……不知道啊,可能我们总策划老王就是想整您呗,说是二组被隔壁项目约走了,只剩下三组了。”徐景熙还打算再继续腹诽一下策划,手机又是一阵震动,工作微信上冒出个红点,一看是测试组的人发来的,还以为对方回心转意有救了,正准备开口却发现并非如此,“欸他们来消息了!一定……呃,组长,黄工他找您,问您能不能本人线下谈谈……完了啊组长,他这是要武治了。” 对头的喻文州像是过劳昏迷般足足一分钟没说话,就在徐景熙思考要不要打个救护车的当口,他才不急不缓地说道:“让黄工自己跟我联系吧,可以,我们商量一下最好,上头实在是催得太紧了。” 这就是英勇就义吗?不过我们老大不一定打不过吧……“嗯好,组长我回了,所以……要不要给您叫个救护车?”最近工作压得太紧,徐景熙话头一转试着打趣逗乐一下,哪想喻文州甚至没有迟疑,就肯定道:“等我通知。” ……天老爷,这是真要干起来了。 刚刚被迫开机的黄少天此刻百无聊赖地编辑着测试日志,灵活的手指在活动开后在键盘上翻飞,手速很快,一封诉状就这样洋洋洒洒地出生,并且降临在刚刚验证通过的开发一组组长的聊天窗内。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您好,黄工,听景熙说您想和我私下对接,我们B座606会议室见面怎么样?时间的话,越快越好,上头催紧了。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文件]论第八版为什么是垃圾中的垃圾.docx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喻工先把这个看完吧,也快到午休时间了,我一点钟到那里等你。 喻文州。 会是那个喻文州吗? 黄少天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呢,那个严谨的家伙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只是重名吧,只是重名吧?烦躁使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活动手指,好不容易又重新进入主界面的游戏里,建模粗糙的人物模型的动作显然延迟过了分,完全没有追上这位测试员手指操作的速度。黄少天的心里记着数,他按出第三个技能时,第一个技能才不死不活地炸在目标身上,可下一瞬间,角色便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出现在主城之中。 人才啊。黄少天的嘴角一抽,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嘲弄。掉帧!走一步卡三下!这破主城是人待的地方?还有刚刚那个带粒子特效的技能,华丽的技能光效刚出现,屏幕就像被冻住了一样,角色动作完全停滞,过了将近两秒才恢复,技能效果都消失了大半。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概率生效技能呢。是啊,一切都这么烂,怎么会是那位学长带出来的作品呢? 肯定只是同名而已吧,真该死,怎么偏偏和那个家伙同名。 那位喻文州学长,他前任,他初恋,和他分手足足五年多了,一句话也没有联系过,大概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也不在意,毕竟分手分得格外难看。而那位学长呢?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黄少天出国留学还是在国内见过的计科学子里面,最严谨的一位,对简易干练要求最高的一位,而眼前这种程序,大概是对方看了就要失语的无效优化吧。 黄少天原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淡了,他18年年中回国,国外呆不下去了,也不想搞研究了,回归自己学计算机最本初的心愿,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从测试员一直干到组长,从实习生一直走到如今最新项目的对接人,可偏偏就是今年年中,在项目书上看见开发一组组长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愣住了。他不确定自己怔愣的缘由,大抵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诅咒,很刺眼,也很让他失语。 此后,这个名字像幽灵一样在公司邮件和项目文档里飘荡了两个多月。每次看到,黄少天心里就拧起一个疙瘩,伴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更深沉的疲惫。他总是一遍遍地询问,或者说告诉自己,这是是巧合吧?重名的人多了去了。毕竟那个喻文州,他记忆里的喻文州,代码写得像艺术品,逻辑缜密得令人发指,对细节的苛求他在他的教导里曾经亲身体会过。 可是他也迟迟未敢将这个想法验证,验证的方法真是太简单,但他从未真正地走进B座,升至开发一组所在的楼层,去亲自参与过一场讨论。一切都是通过双方的组员交流,通过实习生在几座间跑腿催促,正如同对方也从未来过,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有甚者,员工名单上有照片,即使开发组和测试组不在同一座上,看不见对方那边的优秀员工墙,他动动手指看眼公司内网,也是可以的吧?是啊,或许只要看上一眼,他就可以放下心来,他可以确认那只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一个被KPI压垮、被进度追赶、只能交出残次品的普通社畜组长。 这样,他的精神或许会好一点,那本就饱受加班催折的睡眠也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就是他呢?第一次时隔五年的再见应该是什么样的?他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测试风格以捕捉细节与时机而著称的最严苛组长,向来喜欢未知,可现在面对这样的未知他无法兴奋起来。人们总说,如果可以人生之若初见,该有多好?至少那位他曾经追随过的学长,还是记忆里最好的模样,放在旧尘里落上灰,或许会突然在某一次回响中冒出,像一封尘封的信,常读常新吧。 疲倦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大脑中的要务放空,塞入莫名其妙的伤感与怅然,他的组员忙里忙外地将报错细致整理,毕竟他们可不像他们的组长,可以像骂人一样把这一滩烂泥的东西骂出口,他们要将打回理由整理成再平和不过的文字,层层递交,给到开发组手中,也挺好的,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不是吗?他盯着已经熄屏待机的电脑屏幕,黑洞洞的晶体上映着他无神的眼睛。究竟为什么他会在今天突然爆发,为什么要主动邀约? 是气愤太过?不,一定不是的,这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同事交流,每时每秒,都会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中发生。 时间流逝得挺快,手机定时闹钟响起的那瞬间,他也蹿出了工作室大门,直奔B座。他驻足在606会议室门口时,不多不少,刚好是两点五十九分,他也像从前每一次登台一样有一分钟的调整时间。 606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冰,模糊地映出走廊顶灯惨白的光。黄少天站在门外,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门牌上那个数字“606”,此刻像个嘲讽的冷笑。他上个星期连续熬了几个通宵赶测试报告,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底干涩得发疼,连带着看什么都蒙上一层灰扑扑的滤镜。 喻文州。 开发一组组长。喻工。 他开门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拿起来手机,看了一眼聊天框,对方的回复是几分钟前,很简洁的一个“嗯,了解了,我已经到了,见面细谈。”,看不出一点负面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没有情绪,以至于他不由去猜忌对方是否点开过这份文件,这份从标题到内容都是嘲讽挑衅的文件。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最后那点可笑的侥幸也压下去,连同喉咙里泛起的干涩。管他是谁,今天这破程序的问题必须说清楚!他拧动门把,带着一股被疲惫和高压催生出的、近乎破罐破摔的怒气猛地推开了门——门后,会议室的空气沉滞且带着广东四季不变的潮湿,让人呼吸都算不上顺畅,总是哽在咽喉里,又何况这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廉价的烟草味,混杂在中央空调沉闷的,仿佛永远吹不散湿气的送风声中。分明还算在正午左右的时间,电闪雷鸣也只不过是一瞬间,乌云阴翳翳地压了下来,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灰蒙蒙的,很无力,给室内蒙上一层疲惫的滤镜,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显得格外沉重。 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坐在长条会议桌的另一端。 挺熟悉的,像是刻入了黄少天很多日子的时光里,怎么也化不开。 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熨烫得还算平整但领口微松的白衬衫。对方的头发比他记忆里的喻文州要短了些,也更疏于打理,碎发几缕在额角垂落凌乱。像是很多程序员的通病一样,他的身子在坐着时不由自主向前微微倾着,显得背有一些偻,手肘撑在桌上,仿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一点上,目光顺着胳膊向前,露在衣服外面的是由于缺乏日照而显得病态苍白的手,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室内光也不是很亮堂,烟头前的那点火星子显得明显,烟雾袅袅爬升、盘旋,直到在他脸颊边模糊了侧脸的轮廓,只留下一个大抵因工作压榨而显得瘦削,线条冷硬的下颌线。或许他该开个玩笑,就说:如果有都市摄影师在的话,这个背影,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属于都市社畜的沉寂和消耗感,一定很适合留影一张吧。 这栋写字楼的年纪大了,门开合的声音很大,听到门响,那人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那袅袅的烟雾凝固了,冻结得像隔绝这间会议室与走廊的冰一样的玻璃。 黄少天的脚步随之钉在了门口,所有准备好的夹枪带棒的质问,尾随翻腾的怒火被寒冰熄灭的节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堵在了喉咙口。他清晰地看到,那张转过来的脸上的神情,好像位奥斯卡得奖主,在看清他的一刹那开始饰演苦情言情剧男一号,眼镜片后深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强光刺到一般,带着微颤,带着他没有办法解析的情绪。 是喻文州。 真的是他啊。 怎么这么背运呢? “……少天?” “副主席,喻副主席。” 他们还是习惯这样喊着对方。 与大学时相比,那张脸,褪去了少年时最后一点青涩,被岁月和工作刻下了更深的轮廓,脸色在灰雾雾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病态,眼下带着浓重的无法用简单熬夜来解释的青黑色阴影,如同被墨汁晕染开,和从前一起竞赛时熬夜留下的乌青不同,那时候总是带着笑的,疲倦像是被冲淡只剩下了奋斗的喜悦与理想前无奈又敢于冲刺的干劲,可现在对方的眼尾没有上扬的高度,只余下眼角有细微的、深刻的倦痕。他的嘴唇依旧抿着,带着点从前思考时习惯性的克制弧度,可唇色淡了,嘴唇本身也是干裂。黄少天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瞳孔,最让黄少天失望的也是那瞳孔——曾经那是很漂亮的,清亮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逻辑漏洞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被高强度工作反复磋磨后的空洞和难以掩饰的惊愕。可那惊愕也只存在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覆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丝微澜便沉没。 完了,可能是要猝死了,为什么心口这么疼,头也开始痛了,早知道不该进大厂的,熬夜要把我的身体都毁了,黄少天想。 可能也要毁了眼前这个人吧。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想这些东西,脑子里冲入回忆用了几分钟?还是说就如同人死前要经历的走马灯,不过几秒钟? 就在黄少天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冲上耳膜的嗡鸣和一种荒谬绝伦的疲惫感时,他看到喻文州夹着烟的手指,像他此刻过度紧绷的神经一样几乎不可查地、带着一丝神经质般地抖了一下。那手指的关节似乎也比记忆中更突出了一些。 下一秒,那截长长的、灰白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无声地从燃烧的烟头上断裂,直直地落下来。 “滋啦——”一声极轻微、却在此刻寂静得可怕的会议室里清晰可闻的声响。 那截滚烫的烟灰,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了喻文州撑着桌面的、裸露的手腕内侧。 听着挺疼。 喻文州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痛刺得猛地回神,手腕条件反射地一缩,指尖的烟差点掉落。他那可以说是面无表情的神色终于崩塌,不过很快他低下头掩饰,看着手腕上那一点迅速泛红的痕迹,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有些神经质地揉搓了几下,随后又不知道看见什么,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有些焦躁,不是那种因为疼痛而夸张的焦躁,而是一种被打扰了、增添了额外麻烦的、混合着生理性厌恶和心理烦躁的不满。随即,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烟头摁灭在手边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盖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一种长期压抑后的细微失控感。 黄少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简直不像喻文州。 他看见了喻文州眼中残留的震惊,那瞬间的失态,以及被烟灰烫到时那抹真实的痛楚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不耐与疲惫。但这一切,非但没有平息黄少天的怒火,反而像往滚油里浇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锅,滔天的怒意直冲头顶。 也算是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了,黄少天那点因旧相识过得不好的酸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每一位划水摸鱼的同事的不满,在已知对方身份的前提下更加重一层。 工作带来的疲惫感?生活的压力?这些借口像针一样扎着黄少天。谁他妈不是社畜?谁他妈不累?他黄少天眼下也有黑眼圈,喉咙也干得冒烟,后背也因为久坐而僵硬酸痛!但这不该是他带的队伍交出这种烂程序的理由!这不该是他变成现在这种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一半的样子的理由!那个骄傲的、对技术有洁癖的喻文州去哪儿了?! 黄少天猛地向前大步迈着,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咚”的闷响,随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好像是心跳,眼神死死锁住会议桌另一端那个刚刚掐灭烟、正抬眼看向他的男人。喻文州也站直了些,但肩膀依然带着点垮塌的弧度,那是一种长期伏案和心力交瘁留下的身体记忆。他的眼神在对上黄少天的瞬间,就似乎试图凝聚起一点惯常的、属于“喻工”的平静和疏离,但那层伪装薄得像纸,底下翻涌的复杂情绪和深重的倦意几乎要破纸而出。 那眼神,不再是隔着模糊玻璃的揣测,不再是邮件文档里的冰冷代号,是活生生的喻文州,带着被岁月和工作磨砺出的疲惫躯壳,带着被烟灰烫伤的狼狈,带着震惊、复杂难辨的情绪,以及黄少天此刻最无法忍受的、那种仿佛已经习惯了一切磨损的平静假象。 “喻、副、主、席。” 黄少天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一字一顿,咬得很重,声音却不大 ,从勾起了讥嘲的嘴角泄出,“你行啊?喻文州。好巧不是?再见面了。” 第2章 02 02 “……嗯,黄工,没想到还真是你啊。”喻文州拖着疲倦的嗓子说道,他的震惊已经褪去,假面与躯壳被修补完整,此刻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是啊,喻工。”黄少天嘴很快,几乎是压着对方话音的尾字就脱口而出,他念称呼总是故意加重,像是刺人样式的,“毕业几年手生了不是?你那点货全还给导师了是吧。现在真是人长大了,脸皮也厚了,什么样的半成品都当成品交了,还脸不红心不跳。” “时间仓促,上头也催得紧,你也知道,黄工,国庆节就要上线内测了。”喻文州一点也没有理会对方话音之间裹挟的尖刺,不动声色的将话题从个人转移到了工作上面,听上去不急不徐,“我们现在一起把程序递交给下一层级的同事开展后续的宣发工作,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是么,这都敢公开一测啊?我怎么不知道副主席的风格从要求严谨变成了敢于直面挑战?”黄少天眉毛一抽,那种剑刺到棉花上的感觉很难受,他多么希望对方可以破防地和自己吵一架,至少不要让他一直被这种过分熟悉的疏离吞噬。 “这毕竟只是一测,黄组长。”喻文州眼睛笑得眯了起来,那点疲倦像是被这份和煦打包扫净,“我们后续会上线二测三测,甚至四测,而且一些小问题带来的不停服热修,必定会随之带来一些补偿,玩家们会喜欢的。我们这样既让每一位成员的工作强度有所下降,又给用户带来了一个阶梯性的体验感提升,何乐而……唔!” 他每一个语调平平的字抛出,黄少天的拳头便更攥紧一分,以至于捏得微微有些颤抖,忍耐值到达了极限的时候,冲动击破理智的桎梏带动着他向前去抓住对方衣领口,带着血丝的双眼随着距离的拉近,隔着两道镜片相互对上,只不过微微有些棕调的那双里充斥着悲凉的愤怒,而蓝得有些发黑的那双依旧平淡若湖。 “这他妈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喻文州!你自己看过你做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吗?放他妈十几年前会有人愿意玩吗?我靠,碰撞体积是拿脚画,角色动作衔接僵硬得跟提线木偶一样,打击感?不存在的!砍怪像在切空气。你要是想一个人站出去被玩家当喷成筛子你就一个人去!还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干什么?!”那双眼睛终于是红透了,血丝像是蛛网一样互相勾连爬满眼白,随时能裂开溢出血来似的,圆圆的眼眶瞪得太大,细致看过去能瞅见下眼睑不正常的微微抽搐,“你到底想搞毛飞机,有事说事有需求说需求,不要拿你那腔跟其他人敷衍的语气跟我说话,很恶心。” 喻文州被他拉得险些没有站稳,原先离开桌面的手慌张中扶上椅子勉强稳住身形,几乎是对方松手的一瞬间,就不自主地跌坐在椅子上,感受着对方居高临下地“输出”。看来景熙说得没错啊,测三组组长热衷于暴力武治。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又垂下眉眼,只是漫无目的又安静地凝视着对方,眼神也没有游走,一直粘在对方的脸颊上,最后只微微动了动嘴唇,像是声嘟囔,却没有任何声音。 他瘦了好多。 “你到底看没看我发你的文档。”黄少天最怕的就是激动地发声之后没人接住,他早过了那个可以一直自说自话吵吵嚷嚷的年纪,经此一遭,火气被浇凉了半打,还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看了。”喻文州终于回了一句,“不过,我不明白,就我们目前的程序而言,开发组并没有发现那些问题。” “没有?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三组故意刁难你吗?”黄少天追击道。 “我在想,是不是中间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所以……”喻文州顿了顿,“我想请黄组长,你去我们开发组试试,看看还有没有问题,或许是传输过程中丢失某部分文件导致的呢?”他冲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原地等待到对方困惑而又迟疑的同意后,绅士地让出半个身位,带着对方一直走到了开发一组。 黄少天老远就看见个熟人站在工作室门口,一个看上去蔫蔫的没劲小伙,半靠着门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是注意到目光才抬起头来,和他眼神对上那瞬间蔫样变得更加古怪。那小伙眯起来眼睛试图确认自己也没有看清楚,喻文州一句话就让他几乎快要蔫倒在地上:“测三组组长黄少天,来我们这里看看程序的问题。阿轩,你见过的,S大以前的老朋友了。”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郑轩黑眼圈显得更深了,扶额叹息了一句“压力山大啊”,却还是乖乖地引着黄少天往自己工位上走,刷卡进入游戏一气呵成。黄少天坐下来看了不到半分钟,他就发现了不同:运行速度不同,太不同了。纵使现在这个版本依旧是制作有些许粗糙,僵硬度与精细度依旧没有改善,打击感也尚未成型,可最终的速度却比测试组拿到的结果好上了不少。 “黄组长,怎么说?”徐景熙和郑轩在他身后站得笔直,生怕这位大爷有不满意直接暴起给整个开发一组剿灭了。 “不对……太不对了。渲染管线看上去没问题了……资源加载策略也好很多……后台不知道什么偷偷跑着吃资源的东西好像……没了。”一路绿标的各项指标让他疑心今天早上在自己组那边看见的东西是一场梦境,难怪开发这边敢交出这种东西。与正式版的制作肯定有所差值,但作为第一代测试,已经足够踩线了。 正当他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是他的组员。他听着组员接二连三的抱怨声,确信了他们收到的和开发组做出来的,简直就是两版。他来不及思考,就叮嘱着郑轩一定要亲手拷好这份版本,再亲自送到A座的测试三组手上,自己却站起来张望四周,试图寻找刚刚那个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喻文州所在。 “黄组长?你在找喻工吗?”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年纪轻轻的员工,工牌上写着“音频组实习生李远”的字样,在他面前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和拘束,让他看上去觉得……扎眼。是自己扎眼。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有多失控,多可怕。那不仅仅是针对喻文州的,更是对整个会议室里其他人的一种无形压迫。他能感觉到周围人向他们投来的、带着惊恐和不安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他吓到他们了。他把一个本该是技术讨论的会议,变成了一场充满了个人怨气和失控暴怒的灾难现场。 自己好像也不是自己了。这是他回国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甚至想不起来刚刚会议室里他为什么要那么气愤,为什么要突然那么大火气,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地去拽对方衣领。是因为对对方的要求太严苛了,心中的预估值太高而后没有达到预期?还是说,其实自己也变了。他以前也爱说垃圾话吐槽,也爱攻击别人,可从来不会这样咄咄逼人,不会这样让自己也觉得陌生。 这不是他,对吗? 一股强烈的、几乎令人作呕的自责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淹没了黄少天。那感觉比愤怒更沉重,比疲惫更窒息。他像个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最后却发现砍错了对象的士兵,握着滴血的刀,站在一片狼藉中,茫然又绝望。 莫名其妙的烦躁,莫名其妙的不快,莫名其妙的爆发。 太多的莫名其妙,就像是今天的喻文州一样,被烫到的那一瞬间,古怪的气质围绕在周身像是看不透的壳。而他呢,用最恶毒的语言,最伤人的指控,把所有的怒火和失望,像淬毒的匕首一样,精准地捅向了这个正在被现实反复凌迟的人,和他一样在这里被反复凌迟的人。就算对方有错,对方背叛了理想,玷污了技术,又如何呢? 他们两个,现在除了有对接项目的两个组组长,这一层浅浅的同事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呢?何况在这一次合作之后,他们连下一次的合作的可能性都是未知数。今非昔比,早已陌路。 “黄工?黄工?”一边站着的李远看着他的呆愣,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字说错了,连忙在他眼前挥着手招魂,谁料下一刻自己的手却被对方牢牢钳住手腕,力道很大,却有一些发抖。 “喻文州在哪?”不知道为什么,李远觉得这个问句的音调像是绝望的溺水者望向水面浮萍,望向最后生的希望一般浸着轻轻的颤抖。 “应该回606会议室了,喻工没事的时候会一个人在那里抽烟。” 黄少天几乎是来不及谢一句就拔腿朝着606又跑了过去,那门没有闭紧,此刻虚掩着。他的第一举措不是敲开门也不是直接推开,而是小心翼翼地用一边脸颊贴上门板,安静地听着里面的响动。有别人在……他对自己说着,努力分辨着里面人对话的内容。 “我理解你的想法,喻文州,可是上面不同意。”那个声音很熟悉,冷冷的,“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的,‘成本过高,进度优先,按原方案执行’,每一次都是这个答复,我有什么必要再去问一次?” “我知道。可是……少……你知道的,三组那边没有那么好糊弄……”这回接话的是喻文州,依旧是那股散不下去的疲倦,“还有这次,测试组那边报告底层资源异常占用,这和我们开发组给出的完全就是不同的,我想知道,传输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我知道啊?我负责项目总体规划统筹,又不是那批二线窝着只批文件的领导,得问他们吧,鬼知道平台又出了什么问题。”那人回复,“算了,你的方案我会再次帮忙申请的,黄少天那边你自己稳住一下,一下子优化到最佳肯定是不可能的,得让他妥协。” 随后,脚步声随着喻文州一句谢谢的落音,渐渐向门这一边靠过来,黄少天一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站直身体,好像路过一样。门被推开,只一眼黄少天便认出来对方,王杰希,这次项目策划组的总策划,还有一点就是……大学那会儿,和喻文州同一届学生会班子,他是主席。 说来也挺巧的,大学那会儿认识的不少人都在现在成为了同事,宋晓以前是他带过的学弟,学生会宣传部部长许博远现在也在这次项目里领着宣发四组,郑轩是喻文州读研那会儿的室友,他当时谈恋爱时没少趁着郑轩不在跑到人家宿舍去找喻文州,他是电竞社社长,副社长于锋这会儿也在项目里担任项目管理一职……好像大学那会儿相熟的人里,只剩下一个在国外还没回来的方锐,都集齐了呢。听说其他的人好像不止搭伴过一次,而他这个海归像是在这次项目里成为了最后一块名为“原班人马”的拼图,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却好像没有办法回到最初的模样。 岁月蹉跎久,人是性却非。他看着王杰希也那副冷淡的模样,听着对方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午好”,心底里颇有些不舒服,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回复时嘴角都有些僵硬了。曾经一起欢笑的时光好像泡沫一般都消失殆尽,一切的一切都在警示着他,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职场,从前兄弟相称也好,前情旧爱也罢,都是以前罢了。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重压下的依偎也好,旧情旧识也罢,干涸的地面不是他们可以跨越的鸿沟,不如转身相背而去,去往各自广阔的江河湖海中去,彼此忘记了对方的存在。想了这么多年,这短短一个小时的经历好像彻彻底底教会了黄少天什么叫做忘却、放下,天地瞬间辽阔了几分。 “刚刚路过,王策划,您说上面还有没有可能重新评估成本,把优化方案的驳回撤销?”所以到最后黄少天也只是再平淡不过地问了一嘴,冲着这个用膝盖想也知道概率为0的可能。 果不其然,王杰希叹了口气,小幅度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挥别他,只留下一句“大家都不容易,放掉吧。” 他走后,黄少天抱着忐忑的心思再次踏入606会议室,这一次空气里不是凝固的愤怒,而是再普通平常不过的淡淡烟味,像每一个会议室那样平凡,不添加半点情绪的色彩,那时候黄少天才明白,原来一切紧张与争锋的既视感都源于自己的主观情感渗入,一切感觉到对方的自我厌弃与由内而外的疲惫都源于他内心的崩塌。 喻文州依旧在抽着烟,只不过这一次再没有那样烟横雾绕的朦胧,留下的都是心中曾存的高塔在障眼法消散后遗留的废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看见对方烟灰烫到手腕时候的情绪会那么激动,原来都是心理作用,那是一种落差感——发现自己心底里一直追随的那种理想主义,活生生的例子不过也只是一个让人失望的普通人,有着平凡的烦恼,平凡的生活。说到底,当自己接受以后,便会习以为常。 “抱歉,喻工,刚刚是我有些太激动了。”他笑了笑,笑容天衣无缝。 喻文州听见他的语气先是愣住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又转而再次被雾蒙住,随后也淡淡地说:“没事,是写得不好。”平静得近乎死气,那语气里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深不见底的无奈。 “没什么,一测而已,我看了你们这边的效果,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我的组员那边刚刚接到郑轩送过去的文件,检测需要一个下午,下班前如果有问题我会通知你们,如果没有的话,大概明天领导就会把我们确认的版本交给宣发了。”黄少天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也很慢,好像是发火与工作早就把这剧皮囊里的精力完全消耗了一样,他歪坐在椅子上,喻文州斜对面那张,可谁的目光也没有落在对方身上,只是空洞地注视着某处空气。 最后还是喻文州先开了口,随之而来是他递过来的一支烟,“累吗?” 黄少天没有将脸转过去,只是也伸直了手臂,会议桌不宽,两个人的手蹭到一起时他在有些条件反射般地将手臂微微弯曲,精准地拿到了烟,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也没有抽的意思,只是回复道:“还行吧,间隔性的,你……开发组应该也差不多吧。”他一开始想说你应该也差不多,不知道为什么半路又觉得要斟酌一下用词,好像为了维护这难得他意识到的普通同事关系时。 争吵熄火后的氛围总是带着一些凝滞不动的尴尬,突然从情绪的顶峰滑落,倦意像是潮水席卷全身,黄少天少有这么淡定的时候,但是他真的好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这样其实也不像他,甚至也让他自己的心脏有些像是被揪着般难受,揪得他眼眶和鼻子都有些发酸。或许实在是不想在大怒后面经历更加莫名其妙的大悲,黄少天几乎是全身都在用力,将这副脱力的身躯支起来,步伐有些沉重地往外走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呢?他想不明白。 “少天。”他抓住门把手,快要打开逃离的瞬间,喻文州冷不丁地出声叫住了他,也是这五年来第一次走入他耳朵里的称呼,旧尘与过往,一切他以为他已经斩断的东西好像都在这一瞬间随着音波振动的频率被一针一线地织起,这张带着落灰的网密不透风将他包裹,几乎是同一时刻,窒息感裹挟着泪水而来。他没有回复,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肩膀上轻微的颤抖一样。 “好久不见。”这是喻文州说给他的第二句,只有关于他们两个人话题的句子。黄少天竭尽全力忍住了眼泪,抬着手蹭起眼镜,用力地揉了几下,像是个赌鬼一样回头看向对方。他赌赢了,喻文州没有把自己的眼镜戴上,他知道他近视度数不低,此刻从他的视角大概只能看见自己的面色有一点发红。 “怎么了?喻工,还有什么要交涉的吗?”黄少天把声线放得很低,音量也是,那点阻塞感和艰涩感已经微不可见。 “……你知道我不是想聊工作上的事情。”喻文州的嘴在原地空张大却无言了一会儿,随后不尴不尬地赔了个笑,“当然,也不是想提旧事、拾旧情的意思。” “那是什么?问我现在对你什么看法?爱,恨,还是一视同仁?”黄少天还是那个语气,问句都像是一种陈述。他看着喻文州又是重复刚刚启齿欲言又闭口不言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的火好像又有要烧起来的意思,“喻文州,再说一遍,有事说事,测试组挺忙的,我没空在这猜你什么意思。” “都……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单纯觉得很巧合,我真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 “不可以是我吗?”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喻文州向来被人说是巧舌如簧,现在却频频卡壳,“毕竟你出国了,我以为你会一直在国外发展的。” “你原……我回国不是挺正常的吗?我家人还在国内,我本事还没有大到能把我爸妈一起带走的地步。”黄少天把那句“你原本也可以出国”咽了下去,不谈过去了,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也闭口不提自己出国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避重就轻地回复着,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熟悉的笑脸,他心底又生出一点名为期待的诡异情感,“你把我叫住就是要说这些吗,如果是的话,那我没时间陪你闲聊了。” “少天。”见对方有要走的意思,喻文州几乎也是应激一样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没时间给他再去斟酌用词组织语言,慌不择路地边向前走了一步边开口,“我想说……咳。你变成熟了好多,我差点就要认不出来你了,都有点陌生了。” 黄少天后退一步的动作愣在原地,这句话里面似乎蕴含了庞大的信息量给他砸得有些发懵,他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在这个空间里面坚持下去一秒了,近乎无礼地开门关门,跑得飞快,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下离开了B座。 会议室的门在黄少天决绝的背影后沉重地合拢,那声闷响像是砸在喻文州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末梢上,他一个人站在会议室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抬在半空里挽留对方的手僵在原地,最后尴尬地放了下来又无所适从地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可这个动作又一次让他自己注意到了手腕上仍然鲜艳的红痕,像一枚刺眼的烙印,眼睛像是隔着空气也被烫到,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烦躁。几分钟前分明就已经失去痛觉的红痕开始发作,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刺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扎刺,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胸腔里那股被黄少天的怒吼震得嗡嗡作响的闷痛。揉搓的动作越发使劲,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蔓延开来,他的手指由于过分用力导致泛白,透着一股强撑的僵硬,仿佛这样能擦掉那点耻辱的痕迹,或者……擦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想尽办法想要从溺水的牢笼里逃离,可动作却不听从意识,依旧大力折磨着自己的手腕,直到最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抽在自己的脸颊上,下手很重,剧烈的疼痛感将他浇醒,他才发觉他像个真正的溺水者一样浑身被浸透了。窗户开着,带进来一些风,他身上冷汗依旧,如今只觉得发凉。麻木地走到椅子旁边拿起外套,胡乱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瓶,白色的药片随着他的晃动落入手中,再接着被抛入口中压在舌头下面含着,苦涩的味道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完成一切之后他终于像是解脱,静静等待着十五分钟之后药效的起效。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此刻空洞得可怕的眼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粘住了几缕垂落的发丝。 药效还没上来。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还死死缠绕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吸入的空气却像砂砾,摩擦着干涩疼痛的喉咙和胸腔。直到药物在渐渐麻痹他的神经,焦虑趋于平复,喻文州才谈起头来,揉着自己有些肿了的半边脸看着窗外再一次出神。 其实他想问黄少天很多很多问题。 在国外这五年过得好吗? 苏黎世的雨是不是也和这里的一样冷?你那么怕冷的人,有没有记得多穿点?有没有人……像当年我们那样,有着巨大的梦一直想要冲出去?你……还像以前那样,熬夜写程序到凌晨两三点,然后饿得胃疼,靠薄荷糖和冰咖啡硬撑吗?有没有人…记得给你点一份热乎的宵夜? 当年和我一起做的项目最终结果如何?也没有走上最想去的舞台?还是像我一样,最终也向现实低头,被改得面目全非,埋没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你还记得我们挤在魏琛那个烟雾缭绕的网吧里,为了一个算法逻辑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又因为突然的灵光一闪,兴奋得拍桌子大笑的夜晚吗? 为什么回来了?是不是受委屈了?外面没有朋友,连我也不在了,你是不是一定很孤独呢…… 还恨我吗?还讨厌我吗?恨我当年的不告而别,恨我那些拙劣的、自以为是为了你好的谎言?恨我像个懦夫一样,用最伤人的方式把你推开?刚才你的眼神,你的愤怒,你的失望……是不是已经给了我最残酷的答案?我宁愿你恨我,狠狠地恨我,也好过……你对我彻底失望,连恨都懒得给了。 在国外有没有开启一段新的感情忘记我呢?如果有,那我希望那个人一定比我好,比我对你更好,你值得更好的。一定一定不要像我一样,搞砸一切,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可他一个也问不出口,这些问题一个也冲不破他紧闭的嘴唇。它们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压得他几乎窒息。他有什么资格问?一个当年亲手斩断联系的人,一个现在把生活和工作都搞得一团糟的人,一个连自己都厌弃的人,有什么立场再去关心黄少天的过去和现在?他怕听到答案,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将他此刻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彻底击碎。 药效似乎开始缓慢地渗透了。舌下的苦涩感渐渐麻木,连带着四肢百骸也开始蔓延开一种迟滞的、沉重的感觉。手腕上的刺痛感变得模糊、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也稍稍松动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空茫和疲惫,像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冰冷的、了无生气的泥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药瓶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毫无血色,指节僵硬。他不再去摩挲那块烫伤的皮肤,只是任由它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那块小小的红痕,像一个沉默的、耻辱的标记。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似乎又要下雨了。他挺讨厌下雨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浑身散发着颓丧气息的男人。这就是现在的喻文州。一个连他自己都深深厌弃的躯壳,被工作压垮,靠香烟和药物勉强维持运转。 第3章 03 黄少天在逃跑时的心情和喻文州看见对方要起身时候的心情几乎是复制粘贴般的相同——慌不择路。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从606出来时,B座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温度地打在他脸上,映不出丝毫血色,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混合着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过后留下的空洞回响。喻文州那句“你变成熟了好多,我差点就要认不出来你了”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进他的耳膜,搅得他心烦意乱,胃里一阵阵翻腾,喉咙口堵得发慌。 成熟?怎么定义这个词汇呢?黄少天不知道。是疏离?还是终于会在争吵后主动道歉?还是说,在宣告,过去那个鲜活跳脱、会跟他拍桌子吵得面红耳赤、也会在深夜烟雾缭绕的网吧里偷偷给他塞一盒热牛奶的黄少天,真的彻底死在了时光的尘埃里,留在当下的是一个连黄少天本人也陌生的社畜?那个只有现在这个满身社畜的疲惫、在会议室里失控咆哮像个疯子、最后又仓惶得如同丧家之犬般逃走的——“黄工”?一个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套进了标准西装模具里的符号? 喻文州都意识到了,那他以前认识的人有没有意识到?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自己是不是最后意识到自己的异化的? 这一切的问题都太可怕,让他没有办法思考。 他一路几乎是撞开A座测试三组的玻璃门冲进去的,带起的风掀飞了门口白板上几张摇摇欲坠的便利贴。把自己像一袋沉重的沙包一样砸进那张昂贵却已发出呻吟的人体工学椅里,椅背不堪重负地“嘎吱”一声。工作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主机风扇沉闷的嗡鸣。组员们——宋晓、卢瀚文、还有几个新招的实习生——投来的目光小心翼翼,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探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战战兢兢的、等待风暴余威散尽的安静。宋晓手里端着一杯刚冲好的、冒着廉价香精热气的速溶咖啡,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犹豫着要不要递过来。 “黄少,那个……”最后,还是以在关键时刻能保持冷静的而著称的大心脏先生宋晓上前,将手中咖啡递过去,“郑轩送来的版本,我们……跑过一轮了。效果……确实比我们之前拿到的好很多。主城跑图,平均帧率稳定在55-60,波动很小。加载时间……缩短了40%不止。内存泄漏……基本控制住了,压力测试峰值也只到85%,下来很快。” “嗯。”黄少天将咖啡接了过去,回复简短得简直不像他本人,又默不作声地转向去看电脑。那台主屏幕上打开的文件夹里面躺着郑轩亲手拷过来的、还带着硬盘余温的程序包。运行日志窗口在一旁开着,一片和谐的绿色“Passed”标记,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草,刺眼地宣告着“正常”。这与早上那个在他测试机上跑得如同得了帕金森晚期、被他骂作“垃圾中的垃圾”的版本,简直是云泥之别。 “通知开发一组……”黄少天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干涩,“版本初步看上去,核心性能问题解决了。” 其他人盯着他们老大,脸上映着的是测试程序里泛出的绿光,照在眼睛里形成倒影。 而他停顿了很久,只有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强迫自己把翻涌的自责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压下去,让思维被拉回到纯粹的技术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但是,”他的视线聚焦在屏幕上角色一个微小的动作卡顿上,“物理引擎的碰撞体积判定还有问题。角色在特定地形,尤其是复杂斜坡边缘或者狭窄拐角处,有微小概率会‘滑’出去,虽然不是穿模那么明显,但体验很割裂。动作衔接的僵硬感……也还在,特别是跳跃落地后的转身动作,以及部分技能释放完毕的后摇,过渡生硬。另外,”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被办公室浑浊的空气填满,“粒子特效在低端显卡上的表现依旧糟糕,存在过度消耗资源导致瞬间卡顿甚至画面冻结的风险。这几个点,必须优化。详细的测试报告和复现路径……晚点整理好发过去。” “好……好的,老大!我马上联系郑轩!”宋晓如蒙大赦,声音都轻快了几分,立刻转身去安排。组内凝滞紧绷的气氛似乎也随着黄少天开始布置具体、清晰的任务而稍稍松动,键盘敲击声重新密集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键盘敲打的声音好像是背景音乐一样在他身边环绕,交叠成一首聒噪的曲子钻入他的大脑,在他的神经上跳舞似的,跳得他脑袋不住地突突疼着。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在优化后主城里流畅奔跑跳跃的角色模型,思绪却像失控的野马,狂奔回了那间弥漫着廉价烟味的606会议室。喻文州手腕内侧那块被烟灰烫出的、刺目的红痕,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摁灭烟头时,指尖那丝几不可查的颤抖和动作里泄露的狼狈与失控。还有那句平静到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死寂的——“是写得不好”。那不是辩解,不是推诿,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沉入深渊的陈述。 是写得不好。 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反复砸吧着,喻文州的语气也潜入了键盘敲打的背景音里,像是哀叹。他无端想起在门口问完王杰希时对方的话,想起那恍然一瞥看见的文件,几乎是下一刻就打开飞书找到王杰希。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王杰希,开发组那边递交给上边的优化方案,上边到底咋说的,我看看,好做参考。 【策划组总策划王杰希】:[文件][文件]这里,看吧。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嗯,好。 黄少天看着对方发来的图片再次出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的注意力是越来越难集中了,每隔一会儿就会跑偏一次,刚刚他就在想:要不要问问王杰希,为什么突然是他们和自己组对接,原先的二组究竟去哪里了?可惜,最后他还是按下了delete,将这句显得刻意又没头没尾的问题删除,保留了最后的边界。 领导的意见总是再简洁不过了,无论是《物理引擎优化方案 V3.0》还是《性能瓶颈分析及资源分配建议》,在那些清晰而严谨的字迹还有复杂的演算草稿和结构图最后,总是能看见决绝的“驳回”和一句“预算不够”。他认得出来那些在前面的字迹出自喻文州,虽然已经和记忆力有所偏差,但那股感觉还是依旧独特且熟悉。 甜腻发齁的廉价咖啡进入喉咙的一瞬间,黄少天只觉得苦。他不知道他这些行为是为了什么,明明在听见对方那一句无奈叹息时就已经明白错不在对方,可偏偏还要找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自己误会得彻底。或许他应该重整一下态度去说一句抱歉,可是刚刚已经尝试过,他只知道这样都很狼狈。又或者让组员们现在停下来,刚刚说的问题等着二测再改吧,打回的诉求也撤销,就这样把一测上线,反正效果也不算太差,勉勉强强又有什么很大问题吗? 可是又一次,他把聊天框里的措辞删了个干净。 他做不到这样的妥协,不单单是因为搭伴的是喻文州,更是因为这样的产物完全没有达到他的最低要求。黄少天总是在想要放弃优化时想起本科那会儿,他记得那时他写代码时也不安分,总是挺吵的,更何况带他的是当时计科的系第一——细节狂魔喻文州。喻文州要求总是很严,压着他一步一步将代码精细化,简约化,不改到最完美的地步,他总是不肯罢休。这样总是会带来一个循环似的过程,从最早的顺从听命,到一边又一边修改之后的不耐烦,他的话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吵。 那会儿才是计算机刚刚变成热门学科的时候,高校的机房不多,喻文州怕再这么教下去,吵闹会惹来周边其他同学的抱怨,所以把他偷偷带出学校去了一家不远的网吧。那网吧老板也是黄少天认识的老熟人,他们就在那个地方吵得火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无论是竞赛备赛还是毕业作品设计,每一个字母每一行指令敲下,里面都是喻文州严谨的影子。 人们总说二十三天能养成一个好习惯,他学了两年有余。 改不掉了,他也不想改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场景,喻文州总是拿出一些冗长繁复的无效程序给他,让他自己找地方修改,直到完美。这样的找茬游戏贯彻了他学程序的生涯,让他从最初“只是想成为一个游戏开发者”这样的单纯,到最后对程序编写与代码语言的纯粹热爱,这样的找茬也促成了gap之后,他选择的职业是测试员,并且成为了这个公司里面,开发组最畏惧的“刺头”。没那么好糊弄,这是他的代名词。 “算了,听天由命。”黄少天很少有这样消沉的时候,他纠结不出个所以然来,“看那群饭桶领导怎么说吧。” 可这个他给自己找的台阶却突然出人意料,他原以为领导必然不会同意延期和增加预算,谁想就在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里,项目组群里面弹出个消息。 【策划组总策划王杰希】:一测上线时间调整:原定10月1日,现推迟至10月8日。高层批复意见:综合考虑测试反馈及开发组提供的详细优化方案可行性评估,同意给予一周缓冲期。新排期表已同步至共享文档。加时赛开始,各位,撑住。 后面附着一张冷冰冰的、精确到小时的日程压缩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像催命符。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这条消息抽走了大家最后一点答复的力气,良久之后才是各组长稀稀落落的“收到”。黄少天几乎在同时就能感觉到工作室里更沉重的空气压在每个人的头顶,键盘敲击声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急促,像暴雨敲打着铁皮屋顶。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声“真是怪事了……这群铁公鸡一样的领导怎么突然转性了。” 黄少天不免自嘲地笑了一下,该怎么评价他这一天呢?大抵是事事都不随人愿,好像是老天爷为了捉弄他一样,他难得想要退让一步的时候,收到的结果居然是让他继续向前。可惜任务已经下达,没有时间留给他在这里继续伤春悲秋了。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再启荣耀》项目组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无比、高速旋转的离心机。时间被压缩成薄片,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汗味和一种无声的、濒临极限的焦灼。 开发一组和测试三组的对接频率陡然增高,几乎到了无缝衔接的地步。黄少天强迫自己摒弃脑海中所有关于喻文州个人状态的杂念,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将全部精力、所有情绪,都死死压进对修改后版本的“找茬”工作中。他依旧是那个眼光毒辣、吹毛求疵的测试组长,每一个BUG反馈都写得详尽到令人发指,逻辑链条严密得像数学证明,技术术语精准,复现步骤清晰。但最大的变化是——措辞。 所有尖锐的嘲讽、愤怒的诘问、带着个人情绪的指控,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克制、冷静,甚至刻意疏离到冰冷的公式化语言,每一个句号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寒意。喻文州的回复同样简洁、高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公事公办的精准,仿佛在回复一台没有感情的自动客服。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关于物理引擎碰撞体积异常问题: 复现路径:角色(职业:游侠)于“幽暗峡谷”地图坐标(X: 1245.7, Y: 678.3, Z: -89.2)处,沿西南方向45度斜坡(坡度约30度)全速奔跑时,有约12.7%概率在斜坡边缘发生模型局部“滑移”现象,表现为角色脚部短暂脱离地面碰撞体,视觉上出现轻微“悬空”或“滑出”感(非完全穿模)。具体操作录屏及日志文件见附件1。 初步分析:疑似边界盒动态计算逻辑在高速移动与复杂斜坡地形交互时存在精度偏差或更新延迟。建议重点检查碰撞体与角色运动矢量的实时同步算法及斜坡法线方向判定逻辑。 优先级:高(影响核心移动体验流畅度)。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已定位问题,边界盒计算逻辑在特定斜坡法线方向及高速矢量叠加时存在阈值溢出。修复补丁已提交内部验证,预计今日18:00前推送至测试环境。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关于角色动作衔接僵硬感: 集中表现场景: 跳跃动作落地瞬间衔接任何方向移动或转身动作时,存在约0.3秒的明显动作“冻结”感,过渡生硬。 特定技能(如战士系“裂地斩”,技能ID: WAR-004)释放完毕后后摇过渡至待机或移动状态时,缺乏自然缓冲,视觉上存在“卡顿”。 分析:疑似骨骼动画混合权重在动作状态切换点设置不合理,或状态过渡时间过短/未启用平滑插值。附件2提供了具体技能帧数拆解分析及建议优化帧区间。 优先级:中高(影响战斗及移动流畅观感)。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动作混合权重及过渡时间方案评估中。已安排动画组负责人跟进,稍后同步优化方案及预计完成时间。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关于粒子特效低端显卡资源占用过高: 问题描述:在预设低端显卡配置环境(模拟器:GTX 1050 Ti,显存4G)下运行,当场景中同时存在多个大型粒子特效(如法师“流星火雨”技能ID: MAGE-003,或副本Boss“熔岩巨兽”登场特效)时,帧率会骤降至15-20FPS,并伴随明显卡顿感,严重时短暂画面冻结,持续1-2秒。 分析:当前粒子系统缺乏有效的资源分级管理机制。建议引入LOD分级策略: 根据玩家显卡性能等级(可参考显存大小、核心型号或内置性能评分)自动调整粒子发射器数量、粒子最大存活数量、粒子物理模拟精度、贴图分辨率等参数。 设置距离衰减,对远离玩家视角或处于屏幕边缘的粒子特效进行简化或剔除。 附件3提供了详细的优化建议参数阈值参考及同类游戏成功案例。 优先级:高(直接影响低配玩家游戏体验,易引发负面舆情)。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LOD分级策略可行性强。引擎组已着手开发分级控制模块,粒子组同步调整资源参数。预计明日提供初步测试包。 他们仿佛隔着一道由高强度防弹玻璃铸成的冰墙在进行着交流。所有表达都被严格限制在冰冷的文档标题、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坐标参数、枯燥的技术名词缩写和毫无感**彩的进度汇报里。那些在一个烟气缭绕的网吧里,可以为一个算法优化效率争论得面红耳赤、拍案而起、最后又因为共同攻克难题而击掌狂笑的激情,那些一个眼神就能懂对方的意图、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代码思路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似乎都被606那场难堪的重逢、那场单方面的咆哮以及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改变,彻底冻结、粉碎,埋进了永冻土层,再不见天光。 黄少天终于有一种落在实地的感觉,果然,人忙起来哪还有什么心思想那点老掉牙的纸短情长。 偶尔,他们会在茶水间或走廊拐角狭路相逢。黄少天总是能看见喻文州端着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里面是颜色深得像石油的咖啡。对方的脸色比上次在606见面时似乎更差了些,不是苍白,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涂抹过,边缘甚至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青紫色。他似乎总是在强打精神,努力挺直那仿佛随时会垮掉的脊梁,但那种深入骨髓、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的疲惫感,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湿毯子裹着他,连带着他周围的空气都显得凝滞。 黄少天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滑向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内侧,那块被烟灰烫伤的痕迹似乎已经结痂,呈现出暗红色。但喻文州的大拇指指腹,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重复性,用力地摩挲着那个位置。一下,又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有一次,黄少天甚至清晰地看到,在茶水间无人注意的角落,喻文州飞快地从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塑料药瓶,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他用指尖灵巧地撬开瓶盖,倒出一粒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白色药片,迅速含进舌头下面,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端起咖啡杯,灌了一大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举动只是黄少天的幻觉。 每一次看到这些细节,黄少天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还带着一种无力的恐慌。有些时候这样的情绪爬上来时,他都觉得差异。自己同样憔悴至此,手里还拿着新打印的文件要去找领导,怎么突然还有时间来观察同事?可是他又想开口问一句:“你还好吗?手腕还疼不疼?” 或者仅仅是:“按时吃饭了吗?别老喝那破咖啡了。” 权当是关心同事吧?但话涌到喉咙口时,却又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碾碎,最终吐出来的,只能是干巴巴的工作术语。 “喻工,关于粒子LOD的阈值设定,附件3里第7页我们补充了一些针对不同显卡等级的细分建议参数,邮件刚发你,有空看一下。” 喻文州似乎总是会因此愣一下,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用手里的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早已凉透、甚至可能凝结了一层油脂的咖啡,不过他的怔愣也是少得可怜,不过几秒钟又调整回那副“人工智能客服”的模样,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起伏:“好。看到了。会尽快评估处理。” 仅此而已,再无他言。 虽然交流变得匮乏和双方皆刻意疏离,但这并未妨碍他们工作上的“默契”——一种基于顶尖专业素养和共同项目目标驱动的、冰冷而高效的协作模式。喻文州带领的开发一组,像一台被压榨到极限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精密度和稳定性的机器,在高压下爆发出令人侧目的能量。黄少天指出的每一个问题,无论多么刁钻、多么细节,他们总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去定位核心、分析根源,并在令人窒息的排期压力下,拿出切实可行的修复方案或替代思路。有时是精准的手术刀式补丁,有时是颇具创意的迂回解决策略,而这些的运输商都是郑轩。郑轩成了连接A座B座之间最忙碌也最疲惫的“人肉数据线”,每天抱着沉重的移动硬盘,像个陀螺一样在两个组之间疲于奔命,黑眼圈深得可以去自然保护区冒充濒危物种。 “压力山大啊……真的山大,我真要崩溃了……”郑轩又一次把还带着硬盘运行余温的最新修复包送到测试组,直接瘫倒在黄少天旁边一张暂时空着的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哀嚎,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黄少,你们这边的大爷们能不能……稍微,稍微温柔那么一丢丢?我感觉一组快被你们逼得原地飞升,羽化登仙了。真的,我们一组的那盏破灯,这几天就没在凌晨三点前熄过!早上六点多来,灯又特么亮了!尤其是我们组长,我同事说他这几天几乎快住在公司里了,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这是靠光合作用还是程序员的怨气活着?” 黄少天正盯着屏幕上刚刚跑过的新版本碰撞测试结果,一个复杂的斜坡地形,角色来回冲刺了几十次,终于没有再出现那该死的“滑移”。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郑轩的抱怨像背景音一样钻进耳朵。碰撞体积问题基本解决了,动作衔接在最新的补丁包后也流畅自然了许多,粒子特效的LOD分级虽然还没最终完善,但初步测试包在低端显卡上的表现已经达到了他勉强可接受的底线。喻文州的团队,在如此非人的高压和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交出的答卷,已经远远超出了黄少天最初的、甚至是最苛刻的预期。这不仅仅是技术能力,更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坚持。 “知道了。”简短地应了一声,他的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屏幕上流畅跑动的角色模型。只是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敲击声消失了。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几乎被旁边主机风扇的噪音完全吞没,“告诉他……注意休息。” 郑轩正揉着酸痛的脖子,闻言猛地转过头,诧异地看向黄少天,嘴巴微张,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天外来音。他脸上混杂着惊讶、困惑,似乎想从黄少天那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解读出点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了。那背影,也透着浓浓的、属于这个项目的疲惫。 时间在加班、测试、反馈、修复、再测试的无限循环中,像指缝里的沙子一样飞速流逝,却又在每一个熬红的双眼和酸痛的脖颈里被无限拉长。日历一页页翻过,窗外的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城市霓虹在疲惫的眼眸里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斑。当墙上那个挂钟指针颤巍巍地指向9月28日晚上9点47分时,距离新的、不容有失的内测上线死线,仅剩不到48小时。 测试三组的工作室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外卖盒饭残留的油腻气味,以及一种绷紧到极致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黄少天和所有组员都钉在自己的工位上,正在进行对最终整合版的最后一次全面高压“烤机”测试。每个人的眼睛都布满了红血丝,盯着屏幕上飞快滚动的数据流和监控窗口。 “主城全场景循环压力测试,三轮跑完!平均帧率稳定在58-62帧,最低瞬时掉帧48,持续时间0.1秒,符合预期!!!!” “跑过了,黄少!粒子LOD生效明显!无严重卡顿,画面冻结消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碰撞边界复测完毕所有高危斜坡和拐角点,零滑移!零穿模!完美!!” “服务器压力测试峰值冲击!模拟5000并发,CPU占用峰值92%,内存占用峰值89%,均在安全阈值内!负载下来很快,没有!崩溃!!” 一条条带着振奋的消息,从不同组员的嘴里,带着嘶哑却抑制不住的激动,接力般报出。每一条“Passed”,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连续数周沉重压抑的低气压中,漾开一圈圈充满希望的涟漪。卢瀚文甚至激动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旁边宋晓的能量饮料罐晃了晃。 黄少天一直紧绷得像一张拉满弓弦的后背,终于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松弛,靠回了椅背。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数周的所有浊气和压力都吐出来。抬手用力揉了揉酸涩发胀、干得快要冒烟的眼睛,指腹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球的凸起和下方皮肤传来的刺痛。屏幕上,经过无数次打磨的游戏角色在主城熙攘的街道上流畅地奔跑、跳跃、释放着技能。光影效果虽然比不上那些顶级3A大作的华丽炫目,却也干净利落,层次分明。动作自然连贯,打击感的反馈清晰有力,刀剑碰撞的音效和视觉震感恰到好处地同步。这不再是那摊令人绝望、恨不得砸了电脑的“垃圾”,而是一个虽然依旧能看到瑕疵、不够完美,但至少筋骨强健、运行稳定、能拿得出手、对得起玩家等待和期待的——“作品”。 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成就感,夹杂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感,同时席卷了他。 这才是他习惯的感觉,从出国那天开始就习惯了的感觉,虽然忙碌但是充实。 他拿起桌上那个屏幕已经布满划痕的手机,解锁时指尖都有些发颤。点开那个沉寂了好几天、只有冷冰冰工作通知的项目核心群。几乎是同时,王杰希的名字跳了出来。 【策划组总策划王杰希】:最终版本已通过策划组全流程验收。测试组最终报告确认无误后,即可按计划部署上线节点。各位辛苦了。 几乎是王杰希消息发出的下一秒,喻文州的名字也紧随其后出现。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收到。感谢测试组细致严谨的工作,为项目质量保驾护航。辛苦了。 两句话,一样的简洁,一样的公式化,一样的……隔着千山万水。 黄少天的手指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蜷缩了一下。屏幕的光映着他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脸。他盯着喻文州那条消息看了几秒,仿佛能透过那冰冷的文字,看到对方此刻可能同样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盯着电脑屏幕的样子。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终于啃下硬骨头的释然,有对喻文州团队能力的认可,有对自己之前行为的愧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层之下暗流涌动的茫然。 可惜最终,他也只敲下了同样格式化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回复。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最终全面测试报告已同步至项目共享文件夹。确认通过。辛苦了。 发送。 三个“辛苦了”,像三块冰冷的墓碑,立在各自的名字后面,宣告着一场艰苦卓绝战役的阶段性终结,也无声地标记着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尚未融化、甚至可能更加坚固的冰墙。可黄少天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他就是需要这样的冰将自己包裹,他不需要充满着不确定可能的裂缝,那样太危险了。 消息同步到每一个普通组员手上时,先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测试三组的工作室里,猛地爆发出压抑了数周之久的、近乎疯狂的欢呼和鬼哭狼嚎。 “啊啊啊啊啊——!搞定了!老子终于搞定了!我感觉我的灵魂已经被榨干,□□即将羽化登仙!” “国庆!我的国庆!我美丽的、宝贵的、可以睡到天荒地老的国庆假期!我来啦——!” “老大万岁!喻工牛逼!我们活下来了——!” “唉你说宣发组是不是最惨的,人家国庆要留这里继续检测网上玩家的回应欸。“ “那你怎么不说他们九月份有多么放松?打卡随意,一个月一共就出了三条实机视频……“ 宋晓激动得脸都红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黄少天旁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声音都带着点破音:“老大,老大!郑轩刚私聊问我,说大家伙儿要不要趁国庆前,就明天晚上!聚一下?庆祝庆祝咱们项目死里逃生,阶段性胜利啊!” “……谁?” “地方都看好了,就公司附近新开的那家老赣菜,量大管饱氛围好!老王那边也发话了,说是公司同意报销部分经费,就当是项目组团建了!”宋晓像是没听见黄少天话音里的迟疑,也没有重复一次,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 “聚餐?”黄少天微微一怔,像是没听清,有些神经质地又一次复读,又像是这个词语本身带着某种陌生的、让他一时无法处理的电流。 庆祝?和谁?和开发一组?和……喻文州? 这个提议像一颗烧红的铁球,猛地投入他刚刚松懈些许、还带着余温的心湖,瞬间“滋啦”一声,腾起大片混乱的白雾和剧烈的不悦。眼前不受控制似的地浮现出喻文州在606会议室里沉默抽烟的侧影,那被烟雾模糊的、疲惫到近乎空洞的眼神,手腕上那块刺目的、仿佛永不消退的红痕,还有他偷偷吃药时那迅速、熟练得让人困惑的动作。 黄少天简直要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加班加坏了,为什么总是主动截取关键词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此刻出现的是怎样的场景?喧闹的菜馆,弥漫着辣椒和啤酒的气味。巨大的圆桌旁,劫后余生的同事们推杯换盏,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吐槽着这几周“非人”的经历,发泄着积压已久的压力。郑轩可能会搂着宋晓的脖子灌酒,卢瀚文兴奋地比划着某个BUG的复现过程,一派喧嚣的、属于胜利者的狂欢。组员和组长会分开坐还是一起坐,是组长们一桌还是按照分组坐桌呢…… 而喻文州呢? 他会坐在哪里?角落,还是被热情推着坐在主位旁?可能会勉强应付着旁人的敬酒或带着好奇的寒暄,脸上挂着那副黄少天已经无比熟悉的、疏离而疲惫的假笑,笑意不达眼底。或者更糟的是,他的一切假设都是不成立的,喻文州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来?以对方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压垮的状态,会不会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待着,抽烟,或者吃药?再或者,喻文州来了,却格格不入,像一滴油浮在水面上,沉默地承受着周围的喧嚣,那只会让黄少天更加坐立难安。 而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态去面对他?是继续维持这该死的、冰冷的、公式化的“黄工”和“喻工”的关系,装作之前606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线上的他做得到,偶尔见一面也做的到,一直坐在一起吃饭庆祝,那还能维持住吗?还是尝试去打破那层冰?等宴席散尽后,尾随着人家走到一个无人之地,安安静静地聊聊,他能维持住冷静吗,还是说像无数次那样变得有些应急,开始刺人?就算打破,之后呢?说什么?“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你手腕还疼吗”?“你吃的什么药”?哪一句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苍白无力,不合身份,甚至那么可笑。 要不是有别人还在身边,他真想把自己脑子砸开来看看构造,多半也是哪个零件出了bug,得找找茬再维修维修,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想下去啊…… “老大?”宋晓见他眼神放空,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半天没反应,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忐忑。 黄少天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中惊醒。他看着围拢过来的组员们——宋晓眼巴巴的期待,卢瀚文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其他几个年轻实习生脸上也写满了“想放松想庆祝”的渴望。他们确实需要这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需要一顿不用对着电脑屏幕的饭,需要酒精和喧闹来冲淡这几个月积压的疲惫和压力。他们值得。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别扭、自己的心结、自己那点理不清剪还乱的破事,就扫了大家的兴,冷了所有人的心。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说思考,声音有些发飘。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那支已经被他捏得温热的签字笔,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A座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早已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远处,一栋高耸商厦的LED巨幕上,滚动播放着硕大鲜艳的“喜迎国庆”字样,在深沉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闪烁跳跃,提醒着所有人一个漫长假期的临近。那片光海之下,A座和B座之间那片被无数灯火分割的、幽深的夜空,此刻在黄少天的眼中,显得格外空旷、遥远,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最终垂下眼,避开了组员们热切的目光,盯着笔尖在桌面上投下的小小阴影,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深的、被疲惫浸透的无力感:“你们自己跟那边聊具体时间吧。”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喉咙更加干涩,“我……再看时间,不一定有空。”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那个关于“去不去”的问题,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一颗不知何时会落下、落在何处的尘埃,悬在了半空中。庆祝的提议,本应是胜利的号角,此刻却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了他刚刚松懈片刻、还未来得及真正喘息的心头,让本已疲惫不堪、只想倒头就睡的神经,再次被拉扯着,隐隐作痛起来。 去,还是不去? 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题,此刻在他心里,竟比调试一个最复杂、最诡异的底层BUG还要难解千倍万倍。 他的鼻头又开始有些发酸,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了,他这样忽高忽低的极端情绪变化已经太久了,从云霄俯冲到地表,从地表直直扎入地心,这些过程从来都没有缓冲时间,很多时候他的行为与他的想法并不相同,他像是被人入侵了大脑,被夺舍,做出一些非我所愿的事情,无法挽回却只剩下后悔。 如同此刻,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胡思乱想。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在绚烂主城灯光下流畅奔跑、仿佛不知疲倦的游戏角色,思绪却早已挣脱了引力的束缚,飘向了那个充满未知、喧嚣、且让他心绪纷乱如麻的“明天晚上”。那个可能充满烟火气,也可能充满无形寒意的老赣菜菜馆。 那个……可能有他,也可能没有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