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赦又说:“至于你,你在南境被暗杀那次,也是我们派人做的。真奇怪,胡先觉是不是什么都没告诉你?”
云拂晓低眸看自己手中所持之剑,沉默之后,甚至勾唇笑了一下。
赦心剑的血红光芒在这暗室中亦夺目璀璨,仿若全天下的火烧云都被凝聚在剑身之中,烈火在流淌。
这才是真正的赦心剑,东极天柱的镇柱之器,她的神武赦心。
然而,她却被这刺目的血红灼伤了眼睛,只觉一切都荒谬至极。
原来阿娘死在他们手上。
当年在南境暗杀自己的也是他们。
先杀母亲,再杀女儿。
将她们的血脉传承,彻底斩断。
然后弄出一个假的赦心印,煞有介事地昭告九万妖山,其实赦心印可以越过血脉传承。
这就是他们的手段。
偷梁换柱,以假乱真。
没有继承的资格,就摧毁有资格的继承人。
云拂晓浓睫轻颤,眼中杀意尽显。
“如何,被人从身后一剑穿心的滋味并不好受吧?”崔赦不满意她的平静,锋利的剑尖抵在她的咽喉,带着几分旖旎试图向下,气息略重道,“你的心口,是否还留有当时的那道剑痕——”
“铛!!!”
云拂晓蓦地挥剑,两柄赦心剑在黑暗中交击,激出血光四溅。
眸光骤然冷厉,她冷声质问:“你也配拿剑指我?”
她被怒火吞噬了心智,招招狠戾至极,再明显不过的杀意。崔赦在她猛烈的攻势下连连后退,发梢与肩头衣料被剑风扫过,倏地划破,碎发与血雾混作一片,落在滴血的地面。
云拂晓愈怒愈静,柔韧腰肢下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忽地开启近身格斗。此乃她强项,招招漂亮又实用,不过片刻,崔赦的身上竟被她暴力折损出道道伤口。
殿外天穹,忽地一道电光闪过。
雷鸣电闪的森然冷光中,云拂晓冷厉眉眼格外漂亮。
她断了崔赦的几根肋骨,又反手将他持剑的手腕掰断,顺势劈掌作刃,磅礴气息瞬间将他的仿品赦心剑断作数截!
崔赦痛得脸色惨白,招招防备不及,捂住手腕狼狈后退,目露狠毒地瞪着云拂晓。
这个疯女人,竟有的是力气!
云拂晓甚至不屑于给他多余的眼光,施展瞬身术来到默然观战的明秀清身前,抬腿一脚直接将他踹出殿外。
气息震荡,明秀清整个人被踹飞出去,殿门“哐当!”一声巨响,横扫的磅礴灵息竟硬生生将狂风骤雨逼停一瞬。
明秀清及时运起护体之气,才不至于被她踢得重伤。但饶是如此,浑身还是被磅礴夜雨浇得湿透。
他咽下喉间腥甜,隔着雨幕望向殿内杀气腾腾的女人,不怒反笑,索性放弃遮挡雨势,化出魔君真身。
魔息瞬间暴涨,浓郁的黑气如浪翻滚,近乎冲天。骤然猛烈的威压倾轧下来,逼得云拂晓快要喘不过气。
魔君很满意她方才的表现。
这样才对,冷静、美艳、毫不容情。这才是他的云拂晓。
“晓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他温柔道,“到我这里来,只要你想,祈风山之主的位置永远都是你的。”
云拂晓体内忌元魔脉即将枯竭,一举一动本就在燃烧本就不多的寿元。此刻再被魔君的威压冲撞,只觉寸寸筋骨都被撕裂般痛苦难当,她眼前阵阵发黑,却依旧嘲讽:“骗子,你也配与我谈条件?”
魔君勾唇笑了:“天柱将折,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崩塌。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是徒劳。晓晓,除了相信我之外,你没有别的选择。”
云拂晓只觉可笑,时至今日,此人竟还能厚着脸皮对她威逼利诱?
她向来不吃这一套!
“我宁肯被天柱砸死,也好过整日面对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魔君唇角笑意僵住,面露难堪,血红色的双瞳里杀意弥漫。
“为何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我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魔族。晓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也是魔。”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明显冷了下去。
此时的云拂晓脸色苍白,瞳眸深深,微乱的碎发黏在浮起冷汗的脸颊,一副支离破碎、难以久继的模样。
而她冷白细腻的手背上,却浅浅地浮起忌元魔脉的黑金色咒文。
她也是魔,是与魔君同样的、修真界眼里的十恶不赦之辈。
但她始终认为,以种族划分善恶,尤其粗暴且愚蠢。
“明秀清,我只问你,崔赦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晓晓,我不想再骗你。”
这就是变相承认。云拂晓笑了:“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妖山所做的一切,却依旧选择和他们一起设局瞒我。”
这并非疑问,而语气笃定,魔君沉默了下,颔首道:“是。”
“好。”云拂晓轻颔首,眉眼竟是舒展开来。她似乎回忆起两人初见,明秀清黑发柔软,愈发衬得那张脸清秀俊朗。或许从一开始吸引她的,便是他身上这份人畜无害的脆弱与柔软。但十年过去,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惊觉,这一切都不过是他故作弱小骗取她信任与怜惜的手段。
当真恶心。
魔君气息沉沉:“晓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来,我保你活着。”
“多说无益,明秀清,我只是耻于曾经与你为伍。”
抛下这句,云拂晓连半分眼神都欠奉,御剑离开祈风山。
她听到了真相,而她无法再待在一个充满了叛徒与杀母之仇的地方。
保她活着?她稀罕吗?
她甚至不屑于在此地与他们浪费时间,相比于即将倾倒的天柱,这两人不值得她再浪费半点力气。
魔君没有追。
冰冷的瞳孔转动,看向天穹之上,在浓雾狂云中逐渐显露出真身的、裂缝明显的东极天柱。
天柱将倾。
漆黑的眼睫低垂,遮住了那双猩红可怖的眼瞳,也将难得的惋惜与落寞尽数隐藏。
这个修真界从来就是弱肉强食。他给过她机会,可她不要。
那么就莫怪他无情。
新世界,不再有她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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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拂晓御剑而行,将妖山周遭情况探查清楚,最后停在祈风山附近的一处小镇。
自南域边境线席卷而来的魔息已然无所不在,与她体内躁动的魔脉产生感应。
她体内脉息本就被裴真折磨得很不稳定,此时被这肆虐的魔息一冲一撞,当即就遭受反噬,鲜血溢出唇缝。
周身杀意暴涨,压抑不住的恨意与暴戾袭上心头,她的眸中血丝尽显,意识混沌,隐隐有入魔的征兆。
不远处,暴/乱的妖魔肆意虐杀百姓,啃□□魄,血漫成河。
云拂晓持剑上前,干脆利落地反杀了妖魔。
最后一只魔消散前,甚至捂住喉咙,震惊又愤怒地质问她:“你也是魔,为什么要杀我……”
话未说完,魔物随风碎裂、消散。
她低眸,满地的百姓尸身,没有半点生机。
云拂晓抬手抹去脸颊的潮湿,已无力辨认是血还是雨,正要转身离去,街道另一头传来几名修士的交谈声。
“……溟海仙门把云拂晓除名,就是她罪有应得!”
“要我说,当初溟海就不该收她入门,否则也不至于被害成这个样子。”
“是啊,听说那商长老和周宗主去了极北之地后,至今都毫无讯息,不知是死是活!”
云拂晓隐匿气息,躲在一株榕树后头。听到此番话语,心绪纷乱。
周宗主?是她的师尊周玥吗?为何师尊要去极北之地?
她被封在结界的这两年,外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溟海仙门就是自作自受。明知那女魔头体内有魔脉,却还是收她为徒。如今就算满门被灭,也是咎由自取!”
“对对!她可是魔!魔能有什么好心?溟海那个大弟子赵雨霁,当初那么维护她。结果呢,还不是被她一剑杀了,尸首分离啊!”
云拂晓闻言一惊,冷声道:“我大师兄怎么了?”
月光稀薄,映照得她手中剑锋泠然有光,一双乌亮的眼中满是杀意。
修士们见状脸色皆变,被她周身气场慑住,说话不由得失了底气:“怎、怎么了?赵雨霁不是你亲手所杀吗?如今竟还来问我们?”
不对,不对。
我才不可能杀掉大师兄!
识海深处一阵剧痛袭来,云拂晓咬住下唇。
受到忌元魔脉即将枯竭的影响,她的修为大不如前。众人见她脸色惨白,愤恨之余,言辞愈发肆无忌惮:“为了复生魔君,竟与魔域勾结,甚至不惜叛门伤师,连大师兄都杀!溟海怎么会培养出你这样一个女魔头?”
“亏你当年还是剑修第一人。赦心剑这种降世神武为你所用,真是暴殄天物……”
云拂晓浑身戾意逼人,快要压制不住魔性,然而神情始终平静,对于众修士的肆意辱骂,亦未置一词。
厌恶她的人太多,她早已习惯。此时触目所及,周遭投来的视线里明晃晃俱是仇恨与憎恶。
脑海中萦绕不散的,唯有一个念头:大师兄死了,尸首分离。
云拂晓记得很清楚,她叛出溟海仙门后在某个小镇隐居了半个月,那是她与赵雨霁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笑若春风,似是毫无芥蒂,还不忘给她买了一碗荔枝冰酥酪。
他温声唤她:“晓晓,即便离开溟海,你也是我的师妹。若有难处,就来找大师兄,大师兄不会不管你。”
大师兄对她这样好,她怎么会杀了大师兄?
没做过的事,她绝对不会认。
可是众仙门并不这样认为,似乎笃定她就是杀害赵雨霁、与魔域勾结、害得修士们死伤无数的罪魁祸首。
只因她身有魔脉?
云拂晓嘲讽一笑。
夜雨冰冷刺骨,天穹黑得似墨。天柱崩裂发出的轰隆爆响在浓云之后回荡不绝,几名修士被吓得立刻闭了嘴,神情惊恐,只觉连心跳都被这龙吟般的巨响攫住,喘息艰难。
北、南、西,三方天柱已塌。过不多时,待东极天柱崩裂,这个世界便将彻底不存。
云拂晓半个字都没有反驳,她苍白着脸,一步一步离开。
半盏茶的巡视,她已将妖山周遭情况探查清楚。
如此救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她必须想办法,阻止天柱的断裂。
云翳后有刺目电光蜿蜒,闪烁在云拂晓头顶的暗夜天幕。
瞬息的明亮,她的瞳光灼灼发亮,像燃着火。
忌元魔脉枯竭,她的死亡,也不过迟早之事。
云拂晓并非苟活之人。相反,她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仅有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也要为了信念而抗争。
即便这个世界将要崩塌,即便她命不久矣。
因为在她眼中,世上万千生灵,从来没有种族之分,只有强与弱。
她无意与强者相争,她只要弱者在这世上也能有一席生存之地。
思及至此,云拂晓手一扬,赦心剑飞入云层之中。
纤长微弧的剑身,殷红的血雾如藤蔓萦绕其上,伴随着灼目的电光,呈现出一种清透至美的红,宛如道道异火燃烧纠缠。
剑鸣声钻入众修士的脑海,磅礴的灵压扑面而来,席卷整个东境,刹那间仿佛连狂风都静止。
云拂晓低眸快速念诀,一手掐印,苍白的唇边流出鲜血,神情蓦地痛苦。
与此同时,赦心剑断!
薄薄的红光自天穹照射下来,迅速笼罩整片大地,道道命咒散开如翩飞的蝶,浮光蹁跹闪过,没入堆叠的浓云之中。
与此同时,东极天柱迸出裂痕的速度逐渐放缓。
云拂晓心知此刻的自己如烛火燃尽,无力与整个世界抗衡,唯愿尽己所能,保住更多的生灵。
她低眸,看向手心的空荡。
赦心剑碎作无数莹白的光点,命咒飘浮,漫天飞散,像是黄泉路上为她送葬的纸钱。
云拂晓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肢体酸软无力。殷红的血从唇角溢出,在皙白的下巴牵出一道刺目的线。
她阖上双眼,平静地接受死亡,缓缓倒下的身躯被灼灼燃烧的忌元异火迅速吞噬。
然而,意料之中的混沌并未到来。
云拂晓再次睁眼时,是一个清晨。
晨曦遍洒大地,峰峦起伏如涛。
她眨眨眼,认出此地正是妖山主脉,祈风山。
而那根残缺的天柱,仍旧在浓云与法阵之后兀自强撑着——虽破损,但至少不会出现新的裂痕。
她拼了命才阻住东极天柱的倾折,为此不惜献祭性命与神武赦心,好歹是保住了。
而兴许是天道感念她心善,特准许她的魂灵在此,最后看一眼她守护的领土。
云拂晓被风吹得到处飘,脑子浑噩,心态却极为平和。
此时再想起明秀清那张清俊斯文的脸,只一阵作呕之意,恨不得挥袖叫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至于他口中的所谓新世界?她才没有兴趣。
她的魂魄飘飘荡荡,随风飘到了祈风山下的溪水之畔。
她在一处滚圆的石头坐下,在清晨的第一缕明光中,被晒得险些要再死一轮。
恰在此时,两只浑身澄黄的枇杷妖蹦蹦跳跳地过来,闹嚷嚷道:“听说剑圣死啦!”
“笨蛋!你的死才叫死,人家剑圣的死,叫陨落!”
“哦!”小枇杷妖叽叽喳喳,“听大王说,他好像是死于一种很厉害的咒法呢,叫什么赦心咒!”
裴真也中了赦心命咒?
云拂晓抬手支着下巴,怔然一瞬后,忽觉荒唐得可笑。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给他下过命咒?
怕不是此人无中生有,还想赖着她不放?
她嗤笑声,又听枇杷妖叫嚷起来:“这是前任妖主的赦心命咒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另一妖据理力争:“她都死了半年多!我怎么知道她嘛!”
……原来她已死了半年么?
天光亮起,橘红色的晨曦冲破云层,普照大地。
云拂晓倚在溪岸边的柳树阴影里,一边听小妖碎碎念,一边抬袖遮掩,试图躲避这耀眼的光芒。
“……不知道也好,反正前任妖主是个很坏的人。”枇杷妖低声说,“她叛门杀师,堕入魔道,为了抢夺崔妖主的赦心剑,竟还要灭了我们妖山。要不是魔君出手相助,我们早就不知死哪去了!”
……什么?
她要抢夺崔赦的赦心剑?
她要灭了妖山?
魔君对妖山出手相助?
明秀清和崔赦到底又做了什么?!
云拂晓思绪混沌一片,气得恨不得立刻活过来给他们一人一巴掌。
被欺瞒她忍了,被造谣泼脏她也咬牙忍了。至少她临死之前尽力,以神武赦心之力撑住天柱,保住了东境万千生灵的性命。
但她不能忍受死了还要被泼污水!
半年、只不过半年。
她的功绩被抹消,清白被扭曲,好嘛,连赦心剑都是从崔赦那里抢来的了!
云拂晓像是一缕风般飘在树下,耳中听着这番颠倒黑白的辱骂,气得手指颤抖,连心脏都传来尖锐的刺痛。
识海深处嗡嗡响,还有些耳鸣。
恰在此时,一阵无比熟悉的青铜铃相撞的声音响起,周遭景物霎时静止,连潺潺流水都顿住。
云拂晓灵台瞬间清明,转头朝声源望去,似是极南之地,南境神木的声音。奇怪,南境神木不是早就枯死了么?她尚未反应过来,蓦地,手腕被人狠狠攥住。
修长有力的指,手背青色筋络隐现,骨节微突,是属于男子的力量感十足的手。
攥得太用力,似是饱含着某种隐忍不发的情绪,以至于她的手腕都隐隐作痛。
云拂晓怒而抬眸,却只望见那人轻抿的薄唇与高挺鼻梁。
她双眸睁大,刚要开口,然而下一瞬,天地倒悬,江河逆流。
时光似被某种力量轻轻拨动,回到原点。
极致的阒寂之中,倏而响起急促的“咚咚”轻响。
似是有人叩了叩门窗。
云拂晓如坠噩梦,气息急促,满身都是冷汗,直到叩门声愈重,才终于挣扎着醒来。
窗外晴光明媚,勾勒出一人挺拔的身影轮廓。
她揉揉眼,只觉这人身形极为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恰在此时,那人开口:“师妹别睡懒觉了!各宗门世家的弟子下午就要进清波城,快随我一起去布置场地!”
他声音年轻清朗,含着笑意。
赵雨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