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敌年少时》 第1章 前尘旧梦 “云拂晓,你决意要走么?” - 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 这是云拂晓被封印在寒山结界的第二年。 两年的隐忍,等来裴真的一瞬疏忽。她抓准时机,一壶毒酒送到他的眼前。 诚然,计划很简单。 可对付裴真此般冷肃古板之人,反而愈发行之有效。 天边黑云低垂,魔息浓如倾墨,情势危如累卵。 云拂晓已然等不及要走。 但裴真端坐,身后是一道隔绝了光影的纱帐,身前是雪肤红唇盈盈含笑的她。他冷峻眉眼里满是说不出、辨不明的情绪,甚至夹杂着几分茫然,却始终不为所动。 两厢对视良久,云拂晓耐心尽失,攥住他一丝不苟的衣襟,同时探身贴近,在他忍耐的目光注视中,莽撞而蛮横地吻住他的唇。 他还端着盏茶,手腕一颤,茶水泼了满袖。 唇瓣相贴。 微凉的酒液被她一点点渡到他的口中。 时间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 门窗敞开着,天边电闪雷鸣,山中风雨声势浩大,雨滴斜吹而来。 室内漫垂的纱帐被风吹动,起落无声,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花香与酒香。 良久,云拂晓先结束这个别有用心的吻。她的手心按在他灼热胸膛,动作强硬地将他推开。裴真猝不及防后仰,低眸敛眉,神情里有种隐忍的痛苦。 她精心涂抹的口脂被蹭花,却并不在意,反倒挑起眉,悠然欣赏他的手腕与颈项被毒雾寸寸缠绕,眸子里露出满意的神色。 裴真跌坐在地,唇色染红,隐有水光,向来挺拔的脊背都松懈下来,黑沉沉的目光显出一种醉酒后的微茫。 瞬息的心神大乱,足够剧毒爆发。 他相貌本就生得冷,眉骨鼻梁都英挺利落,整个人如一把开了锋的薄剑。此时跌坐在满地的茶酒与零落花瓣中,也并不显狼狈,恰如玉山倾颓。 云拂晓站起身,润红的唇瓣勾起一抹笑:“真想不到连大名鼎鼎的锋海剑圣,也有任人宰割的时候。” 裴真眉骨下沉,声音是一种极力隐忍过的沙哑:“你满意了吗?” 他的眼眸乌黑幽邃,看人时始终冷静疏离,纵使因为毒发的缘故而略有狼狈,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若非他的唇上也沾了她的口脂,云拂晓几乎要以为,方才在烛火都照不透的帘帐后,那个将她按在犹带雨水的山茶花丛里,隐忍又凶狠地亲吻着自己的人不是他。 “看你失控比较满意,”云拂晓挑着眉笑,软又轻的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嘲讽。 “譬如你方才吻我的时候。” 裴真的脸色一瞬苍白,回想起那时的难以自控,又见她此刻的戏谑。他眸光又深几分,心郁意躁之际,喉间竟涌上一阵腥甜。 云拂晓睨着已然毒发的裴真,心情大好地勾起唇角,却一时忘记了下唇的咬痕,痛得轻嘶声,险些笑不出来。 可以断定,裴真绝对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吻气得失去了理智,否则也不会在她唇上咬出血来。 天外又是一道电闪雷鸣,魔军冲撞结界,发出巨大轰鸣让天地都随之震颤。 在这样堪称末日的景象之下,裴真的视线却始终凝在她的脸上,瞋黑眉眼里透出几分执拗,目光深而静。 云拂晓察觉到他的注视,却并不在意。 她抬袖抹去唇边的湿润,目光与他一触即分,随后漫不经心地转头看窗外雨幕。 昏暗的天空现出几道裂痕。 魔息在疯狂游撞,结界裂痕逐渐扩大。 此处的结界也要被攻破了。 忌元魔脉枯竭,南方防线被破,魔域三境举兵攻杀而来。 四根天柱,已折其三。 这个世界濒临崩塌,各仙门世家前赴后继,纵使拼死相抗,也无力阻住众生的灭亡。 这些时日,传灵鸟总给她送来两境各地被魔气摧毁的消息。 到底有多少性命毁于魔祸?已经无法估算。 云拂晓低眸听着,纵使面上沉静,也掩不住内心的暴怒。 这就是魔君复生的结果。 这就是明秀清骗她的所谓“新世界”。 没有分庭抗礼,没有划境而治。 只有毁灭与崩塌,众生消亡。 明秀清,她的自小相识、多年陪伴,她在这世上最为信任之人。 她想方设法帮明秀清拿回了属于他的力量,又助他成功坐上魔君之位,为此不惜与师门决裂。 然而,事成的那一刻,明秀清却转头就撕毁了与她的承诺,并将她弃于不顾。 如此迫不及待。 她一腔抱负,满心期待,到头来却被骗得团团转。 云拂晓生平最难忍受被人欺骗,她必须找到明秀清,她要亲口听他说出真相。 为此,她不择手段,也要离开此方结界。 思绪一瞬拉回,云拂晓的目光落在裴真面上。 他垂眸运转灵息,正试图将剧毒逼出。此人早已被尊为仙门剑圣,修为通天彻地,想要逼出这剧毒也不会消耗太久。 事态危急,耽误不得。待他恢复,她必然走不了。 云拂晓本也不想趁机杀他,趁人之危不是她的作风。于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青色灵丸,搁在案上。 那捧红山茶还跌落在地,花瓣散开如血,而压在花瓣之上的,便是一截墨色衣袖。 他手指紧攥,稀薄的光下,骨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裴真抬眸,目光定定落于她面上:“事到如今,你还要去找他?” 那意思似乎在说:明秀清将她骗到了这种程度,她竟还不知伤痛。 云拂晓并非任由嘲讽之辈,更不会向旁人哭诉心里的不甘。她有她的自尊与骄傲,不允许任何人来强调她的痛苦。因此,即便难过到窒闷,也要故作无恙。 她抬眸,唇线抿出一道弧光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与你何干? 说罢,不再看他的反应,云拂晓转身走出阁子,站在雨丝淅沥的庭院里,五指虚虚张开,低念法诀,磅礴灵力霎时灌满衣袖。 “赦心”剑突破山后层层封印,迅疾飞来,无比乖顺地被她握在手心。 剑身止不住的嗡鸣,昭示它终于又见主人的兴奋与激动。 裴真的视线始终一瞬不转地凝在她面上,眸色深黑。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比方才更低:“你离开这里,一定会死。” 云拂晓被他关了两年,本就心里有气。闻言又折身回返,倏地一剑刺在他的手腕。 剑锋冰冷,紧贴他的腕骨。 殷红血丝缓慢渗出,在他腕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线。 云拂晓扯起一抹冷笑:“你不赶紧服下解药,才会死。” 男人的手掌宽大,青筋微突,轻轻颤抖着,似在极力隐忍某种情绪。 好歹是曾经的死敌。此刻他难得处于如此劣势,云拂晓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羞辱他的绝佳机会? 她淡声开口,为两人多年的争斗做了最后注解:“裴真,你我争斗多年,虽然你从不肯承认,但终究是我胜你一筹。倘若还有来世——” 她本想说,倘若还有来世,依旧会是我赢。 但天边忽地一道雷电蜿蜒闪过,瞬间的夺目光亮之下,云拂晓眉心轻蹙,神情甚为明显地露出几分不情愿,“算了,与你这种心思复杂之人周旋,实在很耗费我的心神。若有来世,我们一定离彼此远些,最好永远不相识。” 专心克制剧毒的男人神情始终平静,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眸光难得轻颤。 他胸膛隐忍地起伏着:“当真?” 闻言,她露出今晚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当真。” 而后,飞身离开。 红山茶似的衣裙如一团火,烧破了沉沉夜色。 随即,一道磅礴剑势横扫寒山,结界彻底粉碎。 - 云拂晓御剑而行,赶往九万妖山。 湿冷的风迎面吹来,她忍不住呛咳一声,胸腔传来剧烈的痛楚。 被关在结界的这两年,她体内魔脉被摧残得十分孱弱。 裴真每月以涤息冷泉洗去她体内魔息,洗得她记忆错乱,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都险些忘了。 自古仙魔不两立。云拂晓灵脉内藏着忌元魔息,裴真却不杀她,反而寻了涤息灵泉,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洗去她身体里的魔息。 试图感化她吗?云拂晓对此嗤之以鼻。 也幸好忌元魔脉实在顽韧,怎么折腾都不见衰弱,这才没叫裴真得逞。 否则,云拂晓早该死第二次。 ——认真说来,她曾死过一次。 若非那人将她送往南境神木域,与忌元魔脉融为一体,她早就化作冢中枯骨。 魔脉就是她的命脉。 可如今在魔域势力的摧毁下,南境神木早已枯死,忌元魔脉也要枯竭。 裴真虽然卑鄙无耻,总想永远控制她的行踪,可有一句话却没说错。 离开寒山结界,她失了灵息的滋养,一定会死。 云拂晓当然不想死,可她更不想被他控制。 人活一辈子,不必非要做些伟大的事,但至少不能留有遗憾,不能含恨而终。 她任性妄为一辈子,到头来竟因太过信任一个人,而酿成大祸。 她并非锱铢必较之人,但这笔被欺骗的烂账,她一定要找明秀清算,并亲手纠正他犯下的错误。 这口气不出,她死了也不会闭眼。 - 深夜,云拂晓赶到九万妖山。 许多年以前,九万妖山还是个无主无名的三不管地界。 这里的势力混杂,既有魔域的零星势力在此扎根,亦有仙门的叛徒凭自身本事圈地为王。 甚至有零散的小妖、仙灵们在此寻求庇护。 乱了几百年,直到云拂晓的母亲姜榴打上妖山。 妖山之首,名为祈风山。 也是当今世上仅存的天柱。 云拂晓继承姜榴的遗愿,拿到赦心印,成为祈风山的主人。 这也是她与溟海仙门决裂之后,唯一的归宿。 青山森郁,云遮雾绕。 溪水流淌,撞在圆润的山石上,发出雀跃的叮咚声响。 云拂晓持剑立在山巅,遥望远处天幕魔息汹汹,浓云堆叠中似有阵阵嘶吼声。 魔域的侵袭已然铺天盖地,就连她庇佑的祈风山也不能幸免于难。 不过想来也是,这些年她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去保护她的妖山? 祈风山耸立在瓢泼的夜雨中,高大肃冷得令人生畏。殿外盛放的红山茶被急雨打湿,溅红遍地。 这一路而来,整座祈风山,静得异常。 殿外青砖道上侍卫挺拔而立,恭谨臣服,暗中望向她的眼神里却藏不住仇恨与憎恶。 为何如此? 云拂晓的视线从他们面上一一划过,俱是陌生面孔。心头升腾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都被偷梁换柱,这里早已不是她的祈风山。可环视周遭,景物依旧,只是投来的目光变了。 变得厌恶,看她如看仇敌。 她压住疑惑,持剑走进大殿。 殿内摆置也全然陌生,那种熟悉的花香消失无踪,反倒有种……刺鼻的血腥气息。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静立殿中,凝神警惕,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 不及细思,黑暗中一道刺目寒光闪来,伴随着凛冽诡谲的杀意。云拂晓迅疾出剑抵住飞针,在看清针尾符纸的刹那,手腕翻转将之丢往殿外,青紫色的雷火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轰然爆开,潮湿的青砖地面立刻被砸出一个焦黑的大坑。 残火仍在燃烧,不过多时,便会被磅礴的夜雨浇灭。 云拂晓收回视线,目光冰冷:“出来吧。” 一道挺拔身影应声而出,漫步至稀薄的月光下。 青年肩背挺拔,飞扬的眉眼里略有讥诮:“你还没死?” 云拂晓蹙眉道:“你是谁?” “如你所见——” 那人挑眉,笑时眉眼愈发英俊,“祈风山的主人,崔赦。” 天大的笑话! 她不过离开两年,祈风山便能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换了主人? 云拂晓半点不信他所言,反问道:“你是祈风山之主,那我是谁?” 崔赦挑眉,眯起眼看她。 这种熟悉的骄矜感,疯女人。 她身着茶红长裙,如波浪般绽开的裙摆不知点缀何物,在昏暗里也如洒碎光,乌发编得精致,因淋了雨,些许碎发弯绕着贴在肌肤上,像是水里的海藻,勾缠又腻人。 雪肤红唇,闪闪发光。 美得摄人心魄的女人,如若听话些,他很愿意将她留下来,作为玩物。 毕竟他已觊觎多年。 可惜,她太骄矜,太有想法,太不听话。 既然阻了他们的路,就注定要沦为斗争中的牺牲品。 崔赦蓦地笑起来,轻描淡写地给她安插了罪名:“你啊,你是勾结剑阁裴真、忘恩负义的叛徒,你是妄图将我们妖山彻底灭杀的千古罪人。” 话音落,云拂晓罕见地默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你不承认么?好,那我问你,这世上除你之外,还有谁能近得了裴真的身?谁能在他身边待足足两年还能活着回来?你敢说你们之间并未勾结?” 崔赦哼笑:“真是枉费多年来我们对你的信任。分明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密之人,可你自始至终都把我当什么?把明秀清当什么?把这么多年的情谊当什么?” 难怪她来时路上,总觉投来的视线里充满愤懑,原是因此。 这些人,既打不赢她,那就在背后给她造谣泼脏,摧毁她的声誉。 云拂晓冷眼以待,只觉眼前之人手段下作至极。 “你说我们之间曾有情谊?可我并不记得你是谁。或许你曾是我的某个手下败将?很可惜,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记住一张失败者的脸。” 话音落下的瞬间,崔赦的脸色变得狰狞。 “你!”他切齿而笑,脸上有种被戳穿的慌乱与狼狈,极力掩饰,“行啊,你不记得我。” 他深深看她,眼神既愤恨又不甘,而后半侧过脸,“那你是否还记得明秀清?” 如果说,云拂晓心头萦绕的起初是疑惑。 那么当明秀清自后殿走出的瞬间,她的心便剧烈跳动起来。 并非出于悸动,而是纯粹的恼怒。 “晓晓。” 明秀清依旧一袭月白长袍,脸容俊隽,眸光平和。 甚至连唤她小名的语气,都与曾经没有半点不同。 云拂晓的眸光微颤,望向这个相貌清隽的黑发青年。 她语气出奇的冷静:“从何时开始?” 何时开始利用她?又是何时开始栽赃她? 似是不肯与她明灼的目光相对,明秀清低眸,浓秀眼睫轻颤,愈发衬得他脸颊苍白清俊:“……十年前。” 他们初识的那一年。 原来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算计。 云拂晓不是会轻易动情之人,但十年的情谊与信任一朝化作飞灰,终究难以接受。 斜风劲吹,雨丝斜斜漫进来,拂在她苍白面上,恍惚的潮湿。 仅一瞬的失态,她脸上神色迅速恢复冷静,无意与之再纠缠,只问崔赦:“赦心印是与我缔结灵契,你又如何掌管祈风山?” 崔赦挑眉,诧异于她的冷情,但还是笑问:“谁能证明赦心印在你身上?” 云拂晓拧眉。 “没有人。”他嗤笑一声,声音里有愤恨,“我早就看不惯赦心印的所谓血脉传承。凭什么姜榴把赦心印传给你?我究竟哪里比你差?” 云拂晓眼眸微微睁大,似是猜测到什么。 崔赦笑得狰狞又痛快,同时邪剑出鞘,浑身浓黑妖气冲天而起。 “什么灵契、什么传承、什么天柱!我若做主,便要撕烂这不公的规矩,创立属于我的真正的妖山!” 他越过沉静旁观的明秀清,一步一步走向云拂晓,猩红双眸里满是对她们母女的浓烈恨意,黑袍随气浪翻滚,所过之处青砖震荡断裂。 云拂晓视线下落,见他掌中所持,竟是一把“神武赦心剑”。 ……什么东西? 崔赦为了让妖山臣服,不仅谎称已与祈风山缔结契约,竟还造出一柄赦心剑的仿品? 只不过此剑妖雾浓厚,血光浑浊,与她手中真正的神武赦心相比,低劣得好像街边的便宜玩具。 她的目光落在那把所谓的“赦心剑”,眸中鄙夷、不屑的情绪一览无遗。 崔赦却不在意她的轻视,又道:“先除姜榴,再杀你。将知晓内情的人全部除掉,之后我想在这里做主,岂非轻而易举?” 云拂晓蓦地抬眼,眉心蹙起:“你说什么?” “想不起来啦?那让我来替你想一想。当年你阿娘是怎么死的?啊,是在南境平息血傀之乱时被杀,对吗?” 崔赦忽而笑得温柔:“其实不是。姜榴是被妖山的反对势力围杀在南境幽冥峰,连尸首都不存!什么血傀之乱被杀?不过专门说给她昔日部下听的,骗他们乖乖待在妖山!” 话音落,云拂晓睁大双眼,浑身涌热的血一点点凉透。 第2章 前尘旧梦 崔赦又说:“至于你,你在南境被暗杀那次,也是我们派人做的。真奇怪,胡先觉是不是什么都没告诉你?” 云拂晓低眸看自己手中所持之剑,沉默之后,甚至勾唇笑了一下。 赦心剑的血红光芒在这暗室中亦夺目璀璨,仿若全天下的火烧云都被凝聚在剑身之中,烈火在流淌。 这才是真正的赦心剑,东极天柱的镇柱之器,她的神武赦心。 然而,她却被这刺目的血红灼伤了眼睛,只觉一切都荒谬至极。 原来阿娘死在他们手上。 当年在南境暗杀自己的也是他们。 先杀母亲,再杀女儿。 将她们的血脉传承,彻底斩断。 然后弄出一个假的赦心印,煞有介事地昭告九万妖山,其实赦心印可以越过血脉传承。 这就是他们的手段。 偷梁换柱,以假乱真。 没有继承的资格,就摧毁有资格的继承人。 云拂晓浓睫轻颤,眼中杀意尽显。 “如何,被人从身后一剑穿心的滋味并不好受吧?”崔赦不满意她的平静,锋利的剑尖抵在她的咽喉,带着几分旖旎试图向下,气息略重道,“你的心口,是否还留有当时的那道剑痕——” “铛!!!” 云拂晓蓦地挥剑,两柄赦心剑在黑暗中交击,激出血光四溅。 眸光骤然冷厉,她冷声质问:“你也配拿剑指我?” 她被怒火吞噬了心智,招招狠戾至极,再明显不过的杀意。崔赦在她猛烈的攻势下连连后退,发梢与肩头衣料被剑风扫过,倏地划破,碎发与血雾混作一片,落在滴血的地面。 云拂晓愈怒愈静,柔韧腰肢下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忽地开启近身格斗。此乃她强项,招招漂亮又实用,不过片刻,崔赦的身上竟被她暴力折损出道道伤口。 殿外天穹,忽地一道电光闪过。 雷鸣电闪的森然冷光中,云拂晓冷厉眉眼格外漂亮。 她断了崔赦的几根肋骨,又反手将他持剑的手腕掰断,顺势劈掌作刃,磅礴气息瞬间将他的仿品赦心剑断作数截! 崔赦痛得脸色惨白,招招防备不及,捂住手腕狼狈后退,目露狠毒地瞪着云拂晓。 这个疯女人,竟有的是力气! 云拂晓甚至不屑于给他多余的眼光,施展瞬身术来到默然观战的明秀清身前,抬腿一脚直接将他踹出殿外。 气息震荡,明秀清整个人被踹飞出去,殿门“哐当!”一声巨响,横扫的磅礴灵息竟硬生生将狂风骤雨逼停一瞬。 明秀清及时运起护体之气,才不至于被她踢得重伤。但饶是如此,浑身还是被磅礴夜雨浇得湿透。 他咽下喉间腥甜,隔着雨幕望向殿内杀气腾腾的女人,不怒反笑,索性放弃遮挡雨势,化出魔君真身。 魔息瞬间暴涨,浓郁的黑气如浪翻滚,近乎冲天。骤然猛烈的威压倾轧下来,逼得云拂晓快要喘不过气。 魔君很满意她方才的表现。 这样才对,冷静、美艳、毫不容情。这才是他的云拂晓。 “晓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他温柔道,“到我这里来,只要你想,祈风山之主的位置永远都是你的。” 云拂晓体内忌元魔脉即将枯竭,一举一动本就在燃烧本就不多的寿元。此刻再被魔君的威压冲撞,只觉寸寸筋骨都被撕裂般痛苦难当,她眼前阵阵发黑,却依旧嘲讽:“骗子,你也配与我谈条件?” 魔君勾唇笑了:“天柱将折,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崩塌。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是徒劳。晓晓,除了相信我之外,你没有别的选择。” 云拂晓只觉可笑,时至今日,此人竟还能厚着脸皮对她威逼利诱? 她向来不吃这一套! “我宁肯被天柱砸死,也好过整日面对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魔君唇角笑意僵住,面露难堪,血红色的双瞳里杀意弥漫。 “为何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我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魔族。晓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也是魔。”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明显冷了下去。 此时的云拂晓脸色苍白,瞳眸深深,微乱的碎发黏在浮起冷汗的脸颊,一副支离破碎、难以久继的模样。 而她冷白细腻的手背上,却浅浅地浮起忌元魔脉的黑金色咒文。 她也是魔,是与魔君同样的、修真界眼里的十恶不赦之辈。 但她始终认为,以种族划分善恶,尤其粗暴且愚蠢。 “明秀清,我只问你,崔赦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晓晓,我不想再骗你。” 这就是变相承认。云拂晓笑了:“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妖山所做的一切,却依旧选择和他们一起设局瞒我。” 这并非疑问,而语气笃定,魔君沉默了下,颔首道:“是。” “好。”云拂晓轻颔首,眉眼竟是舒展开来。她似乎回忆起两人初见,明秀清黑发柔软,愈发衬得那张脸清秀俊朗。或许从一开始吸引她的,便是他身上这份人畜无害的脆弱与柔软。但十年过去,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惊觉,这一切都不过是他故作弱小骗取她信任与怜惜的手段。 当真恶心。 魔君气息沉沉:“晓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来,我保你活着。” “多说无益,明秀清,我只是耻于曾经与你为伍。” 抛下这句,云拂晓连半分眼神都欠奉,御剑离开祈风山。 她听到了真相,而她无法再待在一个充满了叛徒与杀母之仇的地方。 保她活着?她稀罕吗? 她甚至不屑于在此地与他们浪费时间,相比于即将倾倒的天柱,这两人不值得她再浪费半点力气。 魔君没有追。 冰冷的瞳孔转动,看向天穹之上,在浓雾狂云中逐渐显露出真身的、裂缝明显的东极天柱。 天柱将倾。 漆黑的眼睫低垂,遮住了那双猩红可怖的眼瞳,也将难得的惋惜与落寞尽数隐藏。 这个修真界从来就是弱肉强食。他给过她机会,可她不要。 那么就莫怪他无情。 新世界,不再有她的一席之地。 - 云拂晓御剑而行,将妖山周遭情况探查清楚,最后停在祈风山附近的一处小镇。 自南域边境线席卷而来的魔息已然无所不在,与她体内躁动的魔脉产生感应。 她体内脉息本就被裴真折磨得很不稳定,此时被这肆虐的魔息一冲一撞,当即就遭受反噬,鲜血溢出唇缝。 周身杀意暴涨,压抑不住的恨意与暴戾袭上心头,她的眸中血丝尽显,意识混沌,隐隐有入魔的征兆。 不远处,暴/乱的妖魔肆意虐杀百姓,啃□□魄,血漫成河。 云拂晓持剑上前,干脆利落地反杀了妖魔。 最后一只魔消散前,甚至捂住喉咙,震惊又愤怒地质问她:“你也是魔,为什么要杀我……” 话未说完,魔物随风碎裂、消散。 她低眸,满地的百姓尸身,没有半点生机。 云拂晓抬手抹去脸颊的潮湿,已无力辨认是血还是雨,正要转身离去,街道另一头传来几名修士的交谈声。 “……溟海仙门把云拂晓除名,就是她罪有应得!” “要我说,当初溟海就不该收她入门,否则也不至于被害成这个样子。” “是啊,听说那商长老和周宗主去了极北之地后,至今都毫无讯息,不知是死是活!” 云拂晓隐匿气息,躲在一株榕树后头。听到此番话语,心绪纷乱。 周宗主?是她的师尊周玥吗?为何师尊要去极北之地? 她被封在结界的这两年,外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溟海仙门就是自作自受。明知那女魔头体内有魔脉,却还是收她为徒。如今就算满门被灭,也是咎由自取!” “对对!她可是魔!魔能有什么好心?溟海那个大弟子赵雨霁,当初那么维护她。结果呢,还不是被她一剑杀了,尸首分离啊!” 云拂晓闻言一惊,冷声道:“我大师兄怎么了?” 月光稀薄,映照得她手中剑锋泠然有光,一双乌亮的眼中满是杀意。 修士们见状脸色皆变,被她周身气场慑住,说话不由得失了底气:“怎、怎么了?赵雨霁不是你亲手所杀吗?如今竟还来问我们?” 不对,不对。 我才不可能杀掉大师兄! 识海深处一阵剧痛袭来,云拂晓咬住下唇。 受到忌元魔脉即将枯竭的影响,她的修为大不如前。众人见她脸色惨白,愤恨之余,言辞愈发肆无忌惮:“为了复生魔君,竟与魔域勾结,甚至不惜叛门伤师,连大师兄都杀!溟海怎么会培养出你这样一个女魔头?” “亏你当年还是剑修第一人。赦心剑这种降世神武为你所用,真是暴殄天物……” 云拂晓浑身戾意逼人,快要压制不住魔性,然而神情始终平静,对于众修士的肆意辱骂,亦未置一词。 厌恶她的人太多,她早已习惯。此时触目所及,周遭投来的视线里明晃晃俱是仇恨与憎恶。 脑海中萦绕不散的,唯有一个念头:大师兄死了,尸首分离。 云拂晓记得很清楚,她叛出溟海仙门后在某个小镇隐居了半个月,那是她与赵雨霁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笑若春风,似是毫无芥蒂,还不忘给她买了一碗荔枝冰酥酪。 他温声唤她:“晓晓,即便离开溟海,你也是我的师妹。若有难处,就来找大师兄,大师兄不会不管你。” 大师兄对她这样好,她怎么会杀了大师兄? 没做过的事,她绝对不会认。 可是众仙门并不这样认为,似乎笃定她就是杀害赵雨霁、与魔域勾结、害得修士们死伤无数的罪魁祸首。 只因她身有魔脉? 云拂晓嘲讽一笑。 夜雨冰冷刺骨,天穹黑得似墨。天柱崩裂发出的轰隆爆响在浓云之后回荡不绝,几名修士被吓得立刻闭了嘴,神情惊恐,只觉连心跳都被这龙吟般的巨响攫住,喘息艰难。 北、南、西,三方天柱已塌。过不多时,待东极天柱崩裂,这个世界便将彻底不存。 云拂晓半个字都没有反驳,她苍白着脸,一步一步离开。 半盏茶的巡视,她已将妖山周遭情况探查清楚。 如此救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她必须想办法,阻止天柱的断裂。 云翳后有刺目电光蜿蜒,闪烁在云拂晓头顶的暗夜天幕。 瞬息的明亮,她的瞳光灼灼发亮,像燃着火。 忌元魔脉枯竭,她的死亡,也不过迟早之事。 云拂晓并非苟活之人。相反,她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仅有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也要为了信念而抗争。 即便这个世界将要崩塌,即便她命不久矣。 因为在她眼中,世上万千生灵,从来没有种族之分,只有强与弱。 她无意与强者相争,她只要弱者在这世上也能有一席生存之地。 思及至此,云拂晓手一扬,赦心剑飞入云层之中。 纤长微弧的剑身,殷红的血雾如藤蔓萦绕其上,伴随着灼目的电光,呈现出一种清透至美的红,宛如道道异火燃烧纠缠。 剑鸣声钻入众修士的脑海,磅礴的灵压扑面而来,席卷整个东境,刹那间仿佛连狂风都静止。 云拂晓低眸快速念诀,一手掐印,苍白的唇边流出鲜血,神情蓦地痛苦。 与此同时,赦心剑断! 薄薄的红光自天穹照射下来,迅速笼罩整片大地,道道命咒散开如翩飞的蝶,浮光蹁跹闪过,没入堆叠的浓云之中。 与此同时,东极天柱迸出裂痕的速度逐渐放缓。 云拂晓心知此刻的自己如烛火燃尽,无力与整个世界抗衡,唯愿尽己所能,保住更多的生灵。 她低眸,看向手心的空荡。 赦心剑碎作无数莹白的光点,命咒飘浮,漫天飞散,像是黄泉路上为她送葬的纸钱。 云拂晓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肢体酸软无力。殷红的血从唇角溢出,在皙白的下巴牵出一道刺目的线。 她阖上双眼,平静地接受死亡,缓缓倒下的身躯被灼灼燃烧的忌元异火迅速吞噬。 然而,意料之中的混沌并未到来。 云拂晓再次睁眼时,是一个清晨。 晨曦遍洒大地,峰峦起伏如涛。 她眨眨眼,认出此地正是妖山主脉,祈风山。 而那根残缺的天柱,仍旧在浓云与法阵之后兀自强撑着——虽破损,但至少不会出现新的裂痕。 她拼了命才阻住东极天柱的倾折,为此不惜献祭性命与神武赦心,好歹是保住了。 而兴许是天道感念她心善,特准许她的魂灵在此,最后看一眼她守护的领土。 云拂晓被风吹得到处飘,脑子浑噩,心态却极为平和。 此时再想起明秀清那张清俊斯文的脸,只一阵作呕之意,恨不得挥袖叫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至于他口中的所谓新世界?她才没有兴趣。 她的魂魄飘飘荡荡,随风飘到了祈风山下的溪水之畔。 她在一处滚圆的石头坐下,在清晨的第一缕明光中,被晒得险些要再死一轮。 恰在此时,两只浑身澄黄的枇杷妖蹦蹦跳跳地过来,闹嚷嚷道:“听说剑圣死啦!” “笨蛋!你的死才叫死,人家剑圣的死,叫陨落!” “哦!”小枇杷妖叽叽喳喳,“听大王说,他好像是死于一种很厉害的咒法呢,叫什么赦心咒!” 裴真也中了赦心命咒? 云拂晓抬手支着下巴,怔然一瞬后,忽觉荒唐得可笑。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给他下过命咒? 怕不是此人无中生有,还想赖着她不放? 她嗤笑声,又听枇杷妖叫嚷起来:“这是前任妖主的赦心命咒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另一妖据理力争:“她都死了半年多!我怎么知道她嘛!” ……原来她已死了半年么? 天光亮起,橘红色的晨曦冲破云层,普照大地。 云拂晓倚在溪岸边的柳树阴影里,一边听小妖碎碎念,一边抬袖遮掩,试图躲避这耀眼的光芒。 “……不知道也好,反正前任妖主是个很坏的人。”枇杷妖低声说,“她叛门杀师,堕入魔道,为了抢夺崔妖主的赦心剑,竟还要灭了我们妖山。要不是魔君出手相助,我们早就不知死哪去了!” ……什么? 她要抢夺崔赦的赦心剑? 她要灭了妖山? 魔君对妖山出手相助? 明秀清和崔赦到底又做了什么?! 云拂晓思绪混沌一片,气得恨不得立刻活过来给他们一人一巴掌。 被欺瞒她忍了,被造谣泼脏她也咬牙忍了。至少她临死之前尽力,以神武赦心之力撑住天柱,保住了东境万千生灵的性命。 但她不能忍受死了还要被泼污水! 半年、只不过半年。 她的功绩被抹消,清白被扭曲,好嘛,连赦心剑都是从崔赦那里抢来的了! 云拂晓像是一缕风般飘在树下,耳中听着这番颠倒黑白的辱骂,气得手指颤抖,连心脏都传来尖锐的刺痛。 识海深处嗡嗡响,还有些耳鸣。 恰在此时,一阵无比熟悉的青铜铃相撞的声音响起,周遭景物霎时静止,连潺潺流水都顿住。 云拂晓灵台瞬间清明,转头朝声源望去,似是极南之地,南境神木的声音。奇怪,南境神木不是早就枯死了么?她尚未反应过来,蓦地,手腕被人狠狠攥住。 修长有力的指,手背青色筋络隐现,骨节微突,是属于男子的力量感十足的手。 攥得太用力,似是饱含着某种隐忍不发的情绪,以至于她的手腕都隐隐作痛。 云拂晓怒而抬眸,却只望见那人轻抿的薄唇与高挺鼻梁。 她双眸睁大,刚要开口,然而下一瞬,天地倒悬,江河逆流。 时光似被某种力量轻轻拨动,回到原点。 极致的阒寂之中,倏而响起急促的“咚咚”轻响。 似是有人叩了叩门窗。 云拂晓如坠噩梦,气息急促,满身都是冷汗,直到叩门声愈重,才终于挣扎着醒来。 窗外晴光明媚,勾勒出一人挺拔的身影轮廓。 她揉揉眼,只觉这人身形极为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恰在此时,那人开口:“师妹别睡懒觉了!各宗门世家的弟子下午就要进清波城,快随我一起去布置场地!” 他声音年轻清朗,含着笑意。 赵雨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