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在她身前的人是方才术家弟子中为首的少女,而被剑气逼退至对立面的东西,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面目扭曲,双臂奇长捶地,身形亦较常人强壮数倍不止,更为诡异的是,通身溃烂发青的皮肤下青筋蠕动,细看,那青筋实则为鳖虫。
确实是脔鬼。
脔鬼是由戾气豢养的鬼将,非人非鬼不伦不类,便是天道常言的走火入魔。
九流玄门与青城鬼蜮素来势不两立,闻鬼色变,势必要杀之后快除魔卫道。于是在脔鬼发疯冲上来时,挡在她身前的少女毫不犹豫纵身迎了上去。虽说勇气可嘉,但实力硬伤,剑式凌厉还算轻盈,但脔鬼皮厚似甲力大无穷,又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几招下来,与长剑擦出数道刺眼的火花,打得少女节节败退。猛地一拳,少女不敌,飞出砸在树上,口吐鲜血,挣扎着要爬起来,忽然身子一颤,冲着越淙莲的方向紧张吼道:身后!但因喉咙里血太多了,只咕噜了一声,脔鬼巨大的影子冲越淙莲砸下的刹那,少女手中的长剑飓风般贴地飞去,竟一击即中,刺穿了脔鬼胸膛插在了树上。
脔鬼的血与人血不同,乃为黏稠黑色,准确的说,是绿得发黑的绿色。
它这般应声倒下,少女震惊不已,仿佛连身上的痛都忘记了。
实际上,越淙莲也有些吃惊。这脔鬼方才看着凶狠迅猛,怎么到她这儿忽然弱了下来,像专门送给她杀似的。她修为全无灵脉尽散是不争的事实,莫非是这脔鬼已经被重伤了,只差她这一击?
想罢从容地将剑拔出,向少女走去。
剑身上不知何时被贴上的符纸慢慢燃烬化作几缕灵烟消散。林间清风轻轻卷动她的裙脚,远边未散尽的天光扑在她身上,给她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恍若间,真像是从天上走来的仙人儿一样,少女楞了楞,眸中神情复杂,越淙莲走到她旁边蹲下,她努力地动了动,额头如水的汗珠滑了下来,正要蹦出几个字,脖颈却忽然被掐住,恐怖的窒息感席卷而来,面前的景象忽然间光怪陆离,像做梦似的。
越淙莲微微拧眉,缱绻笑意中带着些对少女口中血糊了手背的不满,她轻轻问:“你不会觉得,我是来救你的吧。”
少女挣扎两下,逐渐双眼翻白。
忽然这时,有人从身后攥住了越淙莲的腕子,力道之大几乎不容拒绝,越淙莲略微一惊,清冽的寒气从身后溢来,细睫扫过眼梢,劲窄箭袖下一截骨节分明的,是个男人的手。
“打扰你的兴致了。”
磁又脆的声音激得她后背发毛,对这不速之客立即抬肘击去,脱开腕子的钳制又顺势推出一掌,正与那人对上,两掌相击,卷来的气流掀翻身上的袍子,其人身上柔软的布料像花瓣似的绽开从她脸上滑过,带来一阵清冽的竹香,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操了,这人决计是打不过的。那就只有跑了,于是连来人的脸都还没看清就闪出现场,疾速逃离。
两道人影闪现,林间几声簌响,她还是落网了。
捉住她的是条白色绫布,柔软坚韧,蛇似的蹿上来将她绞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眼尖的她认出这是一条缠剑绫,溢满道气,既有灵智又有神识,需以缠剑绫规束的剑器,必定上乘,持剑之人,也怕是不凡。
第一次作案就这么被人当场抓了?她的大好前途算毁了。
越淙莲想要挣脱,歪身踉跄两下转到一双雪白的靴子面前。她略微一楞,缓慢抬头,映入眼帘的霁色长袍贴着其人微微隆起的胸膛,一丝不苟地被系带收入腰间,下落得大大方方,绝好地修饰了此人的宽肩窄腰。
颀长身姿上的那张脸,线条隽秀,白皙如琢,是个年轻的男人,或者说是个少年,浓眉密睫,眼型狭长,瞳色却极浅。脖颈间挂着枚鱼形玉扣,折来的光亮落进他的眼里,便更使其瞳色淡如琉璃,渲染眉间一派近乎刻板的霜雪之意。
此人落下的目光与越淙莲打量的目光撞上一刹,信步靠近,越淙莲不由退后半步,率先开口道:“林里的怪物可没死透,你追着我不放,不打算去救救那受了伤剩着半口气没断半死不活的道友吗?”
男人停住脚步,与越淙莲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越淙莲闻其不言,抬头,男人道:“现在去救。”
于是她便被扭着返回了林中。
林中血迹尚存,地上的脔鬼连同少女却都没了踪影。越淙莲对这结果早有预料,歪着身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跟在男人身后。男人召出一只罗盘,那罗盘形制精妙,似乎是由某种上古秘法淬炼而成,悬在其上的指针则是一条更为精美的铜鱼,引来林中怨气注入其间便可驱动它。
罗盘一路指引,将两人引进了乱葬岗。男人环顾四周,越淙莲知这罗盘受戾气影响开始方向不清便计上心头道:“不如我帮帮你吧。”
闻言,他转过身来,眸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越淙莲歪歪头,胸有成竹地示意他松开自己。下刻,苦她良久的绫布终于解开,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这绫布就又缠上了她的手腕子。
越淙莲嘴角抽了抽,半死不活地想道:他怎么知道我这个人最不讲的就是信用了?于是在心中哭天喊地一番将男人带到了孤坟。
越淙莲道:“挖挖看。”
男人对着孤坟打量,像是有些犹豫的样子。
越淙莲脸上一派不知真假的和善笑容。“你再不挖,人就要死在里面了。”
越淙莲自然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人有鬼。
男人无言,拿出长剑蹲下开始刨土,越淙莲蹲在其侧,扫了眼在坟土里辛勤劳作的未出鞘长剑,觉得有些眼熟。目光聚焦到男人的脸上,发现那卷又密的睫毛旁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若非如此距离,绝看不出来,小痣贴着琉璃肌肤,使得这张脸生出格外颜色,巧妙地平衡了一派肃然与昳丽,现下轻轻拧着眉头,竟然浑身写满两个大字,“纯良”。
越淙莲终于知道这男人和青城里的鬼魅有何区别,他身上一股雪中松露竹间清雨的芬芳,让人流连忘返,想要溺入其中。
男人掀眼看了过来,正对上越淙莲**的目光,越淙莲坦然地笑笑,说道:“你真是一个大好人,不是同门也要救么?”
男人不作理会,专心致志。越淙莲自顾自道:“还是说你和刚才那女孩认识?”
“你也是术家的弟子?怎么不见你穿他们的弟子山服?还是说,你不是术家的弟子,九流玄门,你师从哪派?是阐家、本家、道家……”
“不是。”男人的声音柔又脆,轻轻地打断越淙莲。越淙莲一脸“终于说话了”的满意歪头看着他,他头也没抬地道:“你的问题问完了,该我了。你怎么落魄成这样了?越淙莲。”
越淙莲愣住,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僵硬,乍然这么听见自己的名字还有些不习惯,缓了片刻,兴致勃勃道:“原来你认识我啊。”
还没继续追问,不远处窸窣传来脚步声,此刻男人掘出一副棺木,抽剑一翻,将棺木破开。
先入眼的是几丛昂着脑袋的荆条芽,荆条芽的载体是一个人,骨瘦如柴,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容貌,四肢皮肤白得发青,而荆条芽的根就是从腕上紫黑的血管里长出,林中杀之不死不尽的藤蔓即是源于这里。
那脔鬼丑得如此奇特的原因她找到了,缘是其常年受青城浊气的折磨,虽痛苦却依赖,青城毁了之后,自然是精神恍惚命不久矣,不人不鬼游荡世间,靠着吸食修者精气为活,但修者精气至阳至纯,吸食一分反噬十分,只好豢养藤兽,做个过渡:以藤兽吸□□气,再从藤兽身上汲取。这邪魔外道的法子,日久就使得它更加面目全非、狰狞可憎了。
越淙莲眨了眨眼,遗憾道:“唉呀,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男人挥剑斩断荆条,将人从棺木中带出探了探鼻息。
这时有人闯进乱葬岗,定睛往两人这边看,赫然喊道:“啊!小芜!”
正是今日越淙莲所碰见的术家弟子。几个弟子已然不如第一次见时光鲜亮丽,浑身血渍仿佛刚从一场大战中脱身。他们喜悲交加地冲上来围住地上的人,越淙莲眼皮跳了跳被挤得往后退出两步。其中一少女似乎认出了男人,其惊慌的神情中夹杂了几丝讶异,回过神志作揖道:“原来是藏青川的师兄。”
藏青川?这不是阐家的法源地么?
位列九流之首的阐家可谓大名鼎鼎,法源地里一片后山,让天下邪魔噤若寒蝉,连师无魉都要退避三舍,其藏青川的内门弟子更是被称为“山道人”。
越淙莲瞥了眼男人,还当真有些正气凌然的意味。怪不得这人总让她心神不宁,原来是碰到死敌了。腹诽时,目光无意地与少女碰上,少女眼神清澈地打量下越淙莲,应当是没认出她是何门何派便支吾两声后对着男人道:“在下皎嶷峰弟子珮鸢,师兄方才所救之人是我家小师妹纪芜,师兄可是收到了术家发出的雀令?”
所谓雀令,简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玄门宗派间的人情债。越淙莲眼珠子滑溜滑溜,觉得这皎嶷峰确实是不简单,竟然能让藏青川欠人情。
谁想下一刻男人斩钉截铁道:“不是。”
珮鸢哑言,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男人对这凝滞的空气全然不知,拿出罗盘,铜鱼转两圈后指出一个方向,他言简意赅道:“走。”
珮鸢目光移到越淙莲身上,越淙莲才发觉男人是在和她说话,正要依言离开,珮鸢便立马转圜道:“既不是因雀令而来,便是皎嶷峰欠师兄一个人情了,不知师兄现下要去何处,若用得着我们的,我们必尽一份薄力。”
男人目不斜视,专心找着方向,道:“藏青川接雀令的另有其人,我不是。”
珮鸢有些着急道:“那师兄方才可见到过我家师姐纪遮,我们在林中被藤兽打散,发出的胤灵到此刻还没消息,若是见到,务望告知,待此事结束后,必登门致谢。”
想必就是那为首少女了。越淙莲默默移开目光,何止是见到,还差点见证她一命呜呼死在她手里的过程。
“你见过?”珮鸢神情猛地肃冷,灵敏地捕捉到越淙莲的异样,她蹙起秀眉扫了眼越淙莲袖间的血迹,此时在其身后的少年驱指打来一层灵域,赫然道:“是师姐的剑气?!”
越淙莲无辜地睁大眼睛,草率了。
此时男人忽然展臂贴来,站至越淙莲身侧,“她刚被脔鬼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