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的青铜巨鼎在眼前矗立,庞大得如同山峦倾覆,压迫得人几乎无法喘息。香火腾起的浓烟,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粘稠感,缓慢地翻滚着,弥漫在四周。烟雾缭绕中,太祝官那苍老、拖沓的吟哦声,像是从深埋的地底挣扎而出,每一个音节都裹着陈年的腐朽气息,粘腻地钻入我的耳朵,再沉沉坠入心底。
“天道玄黄,帝德煌煌……伏惟始皇帝,承天受命,泽被八荒……”
我的指尖,藏在宽大粗糙的侍女袍袖之中,死死地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竭力对抗着另一种更汹涌、更冰冷的冲击。视野深处,浓烟骤然被无形之力撕开一道裂口,刺目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
冰冷的石室,四壁挂着寒霜。我躺在一具巨大的棺椁旁,身下是同样冰冷的玉床,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殓衣,直抵骨髓。窒息感,绝望的、彻底的窒息感,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我的喉咙、胸膛。无数双手的影子在幽暗中晃动,带着殉葬陶俑那种僵硬的、毫无生气的姿势,将沉重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泥土,一捧,又一捧,无情地倾泻下来,覆盖住我的口鼻、眼睛……直至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与窒息。泥土特有的腥湿气味,无比真实地弥漫在鼻端。
“噗嗤——”
一声细微的轻响。温热的液体,带着熟悉的腥甜气息,毫无预兆地从我的鼻腔涌出,滴落在祭祀青石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深红。我猛地一个激灵,眼前的殉葬幻象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瞬间崩裂消散。祭坛下,守卫的锐士投来冰冷如刀的一瞥,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我灵魂深处的不祥。
我慌忙低下头,用袖口死死捂住口鼻,粗糙的麻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喉咙深处那股翻涌的铁锈味被强行咽下,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一次侍奉在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侧,每一次被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扫过,这双该死的“眼睛”就会不受控制地睁开,将那些冰冷绝望的碎片硬塞给我。而每一次预兆,都伴随着这如影随形的鼻血和撕裂般的头痛,像一种恶毒的诅咒。
“阿房!”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严厉斥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掌事女官赵媪。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侧,布满皱纹的脸上绷得紧紧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身上。“秽血污地,冲撞祭仪!你想害死所有人吗?”她枯瘦的手指用力掐住我手臂内侧最脆弱的皮肉,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站立不稳。“若非你生就这双能‘观天象、察吉凶’的异瞳,得了陛下青眼,就凭你这卑贱出身,也配站在此处?收起你那副丧气样子!再敢出半点差错,仔细你的皮!”
她的话,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我的脊背上。能“观天象、察吉凶”……呵,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这双被选中的“异瞳”,带给我的从来不是荣宠,而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我甚至不敢去想,当那位帝王知道,我这双“吉瞳”看到的,竟是他死后为我安排的冰冷殉葬结局时,会是何等震怒。
祭礼终于结束。沉重的冕旒被宦官小心翼翼地从始皇帝嬴政的头顶取下。他转过身,玄色龙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阶,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那目光在我身上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却又重得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阿房,”他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祭坛上残留的肃穆死寂,“今夜,你侍奉。”
那声音落下,如同冰锥刺入骨髓。周围的空气瞬间又冷硬了几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艳羡,或畏惧,或隐秘的嫉恨——像无形的芒刺,从四面八方扎在我的背上。赵媪在我身后极其轻微地推了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深处那股翻涌的腥甜,以及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跟在那道玄色身影之后。每一步踏在冰冷光滑的殿砖上,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脚下是无尽的深渊。
章台宫的寝殿空旷得令人心悸。数十盏青铜连枝灯被无声侍立的宫人点亮,摇曳的火光将巨大的空间分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却丝毫驱散不了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冷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新熏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沉水香,掩盖不住更深处一种铁锈般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还有……一丝属于帝王本身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嬴政已除去繁复的冕服,只着一件玄色深衣,随意地倚在巨大的漆绘屏风前的软榻上。两名侍女正跪在他脚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易碎的珍宝,小心地为他揉捏着因长久批阅奏简而紧绷的小腿肌肉。他手中握着一卷展开的竹简,目光沉静地落在上面,侧脸在灯影下勾勒出冷硬如石刻的线条。
我垂首敛目,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离软榻数步远的香炉旁,跪坐下来。炉中的沉水香块已然燃尽,只余下些微灰烬。我拿起旁边备好的玉杵,极其小心地拨开灰烬,再取出一块新的、色泽深褐的香块,用玉杵尖端轻轻敲下些许碎屑,投入炉心。动作必须极轻,极稳,不能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这是规矩。
就在我将燃着的细香木条小心翼翼地凑近炉中新添的香屑时,一种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感猛地攫住了我!比祭坛上那次更加凶戾,更加猝不及防!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碎裂!熊熊烈火毫无征兆地从殿宇的各个角落冲天而起!浓烟翻滚,热浪灼人!殿顶巨大的梁木在火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坍塌!燃烧的碎屑如同火雨般纷纷坠落!就在那片混乱的、刺目的火光与浓烟之中,一道模糊却迅捷如鬼魅的黑影,从一根燃烧的巨柱之后闪电般扑出!手中一道寒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向榻上那道玄色的身影!那寒光……是一柄短而窄的青铜剑,剑脊上似乎刻着某种扭曲的蛇形暗纹!
“呃……”
喉头一甜,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鼻血根本无法抑制,温热粘稠的液体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溅到了我握着玉杵的手背上,几点刺目的猩红。剧烈的头痛如同有铁锥在颅骨内疯狂凿击,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玉杵“当啷”一声,失手掉落在青铜香炉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撞击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寝殿里如同惊雷!
揉捏腿脚的侍女动作瞬间僵住,惊恐地抬头看向我。屏风后侍立的宦官也猛地抬起了头,眼神锐利如鹰隼。
嬴政的目光,终于从那卷竹简上抬起。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九幽寒潭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我狼狈捂住口鼻的手指缝隙间渗出的鲜血,扫过地上溅落的血点,最后定格在我因剧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空气凝固了。灯火的噼啪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那目光,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淌。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更浓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头颅撕裂的剧痛,以及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不能晕过去……绝对不能……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时,他终于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竹简上,仿佛刚才那令人胆寒的注视从未发生过。
“更衣。”他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两名侍女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小心翼翼地为他褪去外袍。我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在宦官冰冷的注视下,用袖口胡乱擦去脸上的血迹,捡起掉落的玉杵,颤抖着继续拨弄香炉中那块尚未点燃的香屑。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单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一夜无眠。或者说,一夜都在无声的煎熬中度过。每一次殿外巡逻锐士甲胄摩擦的轻微声响,每一次灯芯燃烧的细微爆裂声,都让我如同惊弓之鸟,心脏骤然缩紧。榻上那人沉稳绵长的呼吸声,此刻听来却像悬在头顶的丧钟。那火光、那浓烟、那鬼魅般的黑影和冰冷的蛇纹短剑……如同跗骨之蛆,在我眼前反复闪现,每一次都带来一阵新的眩晕和恶心。
天色将明未明,寝殿内彻夜不熄的灯火也显得有些疲惫。嬴政起身,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更衣。玄色的朝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同矗立的山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并未再看我一眼,在宦官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外,准备前往前朝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