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赵明诚这条可靠的渠道,他与老章保持着隐秘的联系。清风茶馆不再是唯一的选择,联络点有时是某个不起眼的旧书铺,有时是护城河边某个僻静的垂钓点,有时甚至是在一场喧嚣的舞会上擦肩而过时一个眼神的交汇。
他利用职务之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构建自己的情报网络。筛选、试探、吸纳。他看中了一个在档案室工作、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上司而被边缘化的老科员,一个负责监听电台、家境贫寒急需用钱的年轻译电员,还有一个在行动队郁郁不得志、身手极好的小队长。
他像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投下饵料,观察着他们的反应,评估着他们的忠诚与可利用的价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时间在高度紧张和精密计算中飞速流逝。陆公馆那边,婚礼的筹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大红绸缎、龙凤喜烛、成箱的聘礼流水般抬进抬出。
下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与外面风雨欲来的时局格格不入的喜庆。陆夫人精神焕发,指挥着仆妇们布置新房,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仿佛之前书房里那场以死相逼的冲突从未发生。
陆聿珩对此视若无睹。他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直接宿在军统站的值班室。家,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临时歇脚的驿站。偶尔在饭桌上遇到父母,他也只是礼节性地问候几句,话题从不涉及婚礼。陆振邦对此似乎默认了,只要儿子不再提退婚,按时完成军统的工作,他并不多加干涉。
陆夫人几次想拉着儿子商量婚礼细节,都被他或工作繁忙或身体不适的理由挡了回去。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连最热络的下人也不敢在他面前多提半句婚事。
只有一次,他深夜从军统站回来,经过西厢那个被布置得一片通红、喜气洋洋的新房院落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窗棂上贴着刺眼的大红囍字,在清冷的月光下像凝固的血。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陈颂宜?那个名字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在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樱花”、“夜枭”、“宪兵司令部”的世界里,渺小得不值一提。一个即将被塞进他生活的、必须忍受的物件罢了。
他加快脚步,仿佛要逃离那刺目的红色,径直走向自己位于东侧、依旧保持着西式简约风格的小楼。那里,还有几份需要深夜研判的电文在等着他。
转眼间,农历十月初八,黄道吉日,到了。
陆公馆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军界要员、政商名流、北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场。大门口车水马龙,穿着崭新制服的侍者穿梭不息。
喜庆的锣鼓唢呐声震天响,鞭炮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将深秋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这是一场属于陆、陈两大家族的盛事,也是动荡时局下,权贵阶层试图维系旧日荣光的一场盛大表演。
陆聿珩穿着一身笔挺簇新的深蓝色将校呢军礼服,胸前挂着几枚象征性的勋章,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带着点矜持笑意的面具,在父亲陆振邦的引领下,周旋于各路宾客之间。
他谈笑风生,举杯致意,应对得体,将“陆家继承人”、“青年才俊少将”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烦和冰冷,如同寒潭深处一闪而过的暗流。
繁琐的旧式婚礼仪式一项项进行着。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在司仪高亢的唱礼声中,陆聿珩像个提线木偶般完成着规定的动作。
当一只冰凉、微微颤抖的、戴着大红绸缎手套的手被喜娘塞进他掌心时,他指尖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隔着红盖头,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低垂的头颅轮廓。这就是陈颂宜?那个即将成为他名义上妻子的陌生女人。他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漠然。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在一片喧嚣的祝福声和起哄声中,陆聿珩被簇拥着,几乎是半推半就地送入了后院那间被布置得如同红色海洋般的新房。
新房内,龙凤喜烛高燃,跳跃的烛光将满室的红绸映照得更加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和甜腻的果点气味。仆妇们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厚重的雕花木门,隔绝了前院的喧闹。
瞬间,所有的嘈杂都被关在了门外。新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陆聿珩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随手解开军礼服领口那颗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的风纪扣,动作带着一丝不耐的粗鲁。
他没有去看那个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喜床边、依旧顶着红盖头的女人,径直走到靠窗的一张红木雕花太师椅前,坐了下去。
他翘起二郎腿,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的烟盒,熟练地磕出一支香烟叼在唇间。嚓!一声轻响,镀金的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点燃了烟头。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目光透过袅袅升腾的烟气,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房间里根本不存在第二个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红烛燃烧着,烛泪无声地堆积。房间里暖炉烧得很旺,温度适宜,却弥漫着一种比深秋寒夜更刺骨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一支烟燃尽。陆聿珩将烟蒂摁灭在旁边小几上的青花瓷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终于将视线转向那个依旧纹丝不动坐在喜床边的身影。
盖头遮住了她的一切,只能看到交叠放在膝上、被大红绸缎包裹着的双手。那双手似乎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微微蜷缩着,透出一种无措的脆弱。
陆聿珩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温度、带着清晰讽刺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坐了一晚上,不累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刺穿了满室虚假的喜庆。没有称呼,没有问候,只有直白的、冰冷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质问。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这桩婚事,对他而言,只是一场令人厌烦的闹剧。而她,陈颂宜,不过是这场闹剧中一个被迫登场的、无关紧要的道具。
红盖头下的身影,似乎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冰冷话语而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陆聿珩看在眼里,眼底的讥诮更深。他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慵懒,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如同盘踞在自己领地里的猛兽,冷漠地审视着闯入者。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装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这桩婚事,你我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你不过是奉父母之命,而我,是被逼无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穿透那层碍眼的红绸,仿佛要看清盖头下那张脸是何表情,是麻木?是委屈?还是和他一样的愤怒?
“从今往后,你在这公馆里,该有的体面,一样不会少你。吃穿用度,自有下人打理。但除此之外,”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切割,“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瓜葛。你守好你本分,安分守己,不要来烦我。我陆聿珩的世界,不是你能懂。”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盖头下那个女子的心上。这是**裸的划清界限,是冰冷的宣告。
他明确地告诉她,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一个有名无实的摆设,一个需要被圈养在深宅大院里、不得越雷池半步的“旧时代的产物”。
说完这番话,陆聿珩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厌烦的任务,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那无边的黑暗,也比眼前这片刺目的红和这个沉默的“妻子”,更值得他关注。
红烛依旧燃烧,烛火跳跃着,在新房墙壁上投下两人疏离而僵硬的剪影。一个冷漠地对着窗外抽烟,一个顶着沉重的盖头,僵坐在铺满象征喜庆的红色锦被边。
长夜漫漫,这被红烛映照的“洞房”里,只有无边的孤寂和冰冷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