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距咫尺,白洛泛红的眼眶在一片灰白中格外刺目。
女孩的瞳孔是罕见的冰蓝色,冷感如她的发色。
他却从中窥见自己倒影般的爱恨。
沉默的、飘渺的、混沌的。
万木峥嵘,野草不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为何燃烧。
而她亦如是,甚至比他更似雾中迷途者,心事被冰雪封存,无迹可寻。
未来于她而言,是地平线尽头悬浮的蜃景,缥缈如夜雾中的杭港,可望而不可即。
而他,连虚幻的奢望都沦为泡影,只能任由麻木中的日日夜夜无声交替。
厨房内水流哔哔啦啦淌着,洗洁精的茉莉香淡淡渗入空气。
昏昏的路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拓在斑驳墙面上,勾勒出孤独而巍然的廓形。
望着他被黑暗衬亮的背影,白洛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姓名。
语气生涩与迟疑,但无比真诚。
“薄……薄阽(diàn)。”
窗台洗碗槽前的人,方将碗沿最后一缕泡沫冲入漩涡。
忽有一道温淡的腔调刮过耳膜,让他怔了下,蹩了蹩眉后,压住唇边率尔欲出的嗤笑,转身时目光与她撞作一潭平静。
真他妈稀奇,头一回有人念错他的姓名。
为何她会误以为“阽”读作“diàn”,而非正确的“yán”?
薄阽(bó yán)。
人如其名,薄情危险。
薄阽(bó diàn)。
什么鬼?
“谢谢你。”
她长吁一口气,呼出的气息似冬夜可见的白烟,又如认真的话音朦胧缥缈。
倚在暗处橱柜畔的身影顿了下,光影游弋至他眉梢时,笑意显形一瞬,又即刻隐入晦暗。
啧。
女孩倒是懂得人情冷暖,知晓滴水之恩当以言谢。
“真要谢我?”
湿漉漉的指尖随意拂过额前银灰发,薄阽挑了挑眉尾,不答反诘。
白洛不明所以他的笑意,却郑重点了点头。
谢意是真的。
谢他留宿风雪夜,谢他记得无人知晓的生日,谢他亲手烹煮的温热饭菜。
光影交错间,薄阽眼底的痞坏褪了层,露出一百分认真。
“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他目睹过女孩逆着杭港的暴雪回家,石板路上的脚印深浅参差,仿佛下一秒风雪会将她连骨带魂卷走。
目睹过女孩通话时红肿着眼睛回家,电话彼端的话语似乎击溃了她的防线,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滚。
潮湿的夜风拂过,一双艳美的眼睛水汪汪的。
目睹过女孩死死抵住绞痛的胃部,蹒跚着脚步回家,不知出租屋是否备有药物,双手空荡荡的,连指间风都漏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想拉她一把,想救救她。
他一个男生永远困于残残破破的南风巷无所谓。
但她不一样,女生生来就应备受宠爱,享受人生的美好。
而非独自面对一切,学业与生活的双重重担压肩。
无人分担的疲惫,无人抚慰的伤痛,无人照料的病躯,皆需她单薄的脊梁尽数承当。
他托不住自己,或许能托住她。
他想用最后的勇气,为她亮一盏永灯。
沉沦的尽头,是共同攀登的黎明。
立于夜色中的白洛怔怔凝他,少年眼中的光恍若将整片暴雪夜的阴晦悉数收拢,凝作一泓绻绻的柔。
有人言,救赎,是触碰另一人的温度。
他眼底滚烫的温度,是要尽数渡予她吗?
那他呢?
可她不过是个满身疮痍的人,根本无需旁人的炽烈。
她只渴求母亲哪怕一点点的爱意,千分之一便足够。
母亲的冷漠比他的炽烈更凌迟万倍。
蚀骨之痛,永夜难销。
红彤彤的眼眶暴露于苍茫的白色世界中,她听见自己比窗外冰雪温暖千倍的回应声。
“好。”
她答应他,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被黑暗吞没千百次的少年,终于咬住了光的尾巴。
他们回避触碰彼此的伤痕,却心有灵犀伸出了手。
一双托举彼此登上山巅,共赏山河壮阔的手。
今夜的寒风刺骨冷,风雪狂躁,却难以撼动心底的暖。
*
老式平开窗的帘幔褪色泛黄,风自罅缝间潜入,掀动一角垂褶。
灰蒙蒙的天光渗漏而入,却不足以驱散卧室的阴影。
薄阽大抵是被寒意噬醒的。
前所未有的情况,在新年第一日应验。
他睁眼时,瞳孔凝定,冷戾的澄澈中毫无半分惺忪。
银灰发凌乱垂散,阴影覆盖大半面孔,发梢滞留着昨夜烟蒂的淡雾气。
__
昨夜,为了避免与白洛同床共枕的尴尬,待她回卧室后,他独自在客厅沙发上瘫了半小时,等着她入睡再轻手轻脚回去。
为的是避免两人共处一室的不自在。
谁他妈知道,推门而入时,女孩盘腿坐于衾褥上,双眸凝于手机屏幕,神采奕奕如昼。
眼光在屏幕上虚悬一瞬,页面是微信聊天界面。
对话框内消息往来不绝,彼端亦是夜猫子。
倏然间,心底浮现一桩至关重要的事。
女孩是否有男朋友?
纵使她时常独来独往,但并不意味她无男朋友,或许是异地恋。
而且校中论坛早有风声,言之凿凿,称她确实有男朋友。
事情追溯至大二元旦晚会闭幕式尾声。
彼时华灯渐黯,最后一曲歌舞方歇,主持人登台致结束语。
霎时间,一阵撼天动地的哭声骤然从红色幕布后传来,全场观众惊诧不已。
“回来看我一眼有这么难吗?”
“我有抑郁症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幕布后影影绰绰,似有纤弱身影蜷缩,声声控诉剖开舞台的锦绣表象。
主持人及后台人员疾步趋前,方知是白洛失声痛哭。
女孩发丝凌乱,泪渍斑驳,指节牢牢攥着幕布边缘。
台前笑语霎时凝滞,只余她哽咽低语在空寂中回荡。
彼时,他作为评委列席前排,女孩的字字句句皆落耳畔。
后来,她的异常举动在论坛上掀起轩然大波。
众多猜测纷纷涌现,有人认为她因与男朋友争吵甚或分手而情绪崩溃。
更有昔日同窗女生,因嫉妒心作祟,在网络上肆意泼墨。
诬陷她高中时品行不端,逃课流连网吧,更甚者编造她勾引他人男朋友的谣诼。
风波持续了良久,但白洛始终未出面做出任何解释。
在事态的余波渐次平息后,他才得知整个事情,于是着手将论坛中的帖子尽数删除。
但时至今日,依旧有执拗者在论坛的暗角持续散播未经证实的传闻。
尽管他们没有直接指名道姓,而是以字母代号,却令知情者一目了然。
面对影射与诋毁,女孩始终保持缄默的姿态,任由恶意在众目睽睽下扭曲。
流言的漩涡中,众人纷纷认为她的私生活混乱不堪,甚至不乏旁观者盲目附和,对她指指点点。
实际上,白洛自始至终没有登录校园论坛,更不会在意他们恶意的评价。
毕竟,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
__
凛冽的寒风自窗缝袭入小小的卧室,空气流凉飕飕的。
白洛应是有感于寒流,但睡眠深沉,只缩了缩肩膀。
无意识循着热源趋近,像一只倦极的猫儿,缓缓向身侧温暖处挪移。
让原本清醒的薄阽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白洛意识模糊地往他怀里拱,发丝散乱地蹭过下颌,细微的痒意窜入心口。
冻僵的手指甚至攀上了他的睡衣领口。
室内光晕淡薄。仅能勾勒出她依偎的轮廓。
下一秒,女孩不安分微调姿态,将冰冷的脚趾贴上他的小腿。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薄阽彻底宕机。
想后退,却又怕惊动她。
想推开,掌心却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大脑短路。只愣愣盯着天花板,脑海中一片混沌。
白洛的呼吸温软拂过他的锁骨,活了整整二十年的人,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异性,此刻连手指如何摆放都全然不知。
僵硬地转动脖子,低眉细细打量她。
睡颜恬静无辜,颊间浮着病态的绯红,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
他们分明只是床.友,她为何会毫无防备贴近自己?
若她醒来发现……自己此刻做出什么唐突的事……
思绪纷乱如麻,只能任由她蜷缩入怀中。
他试图用被褥将她裹得更紧,动作却笨拙得像第一次拆礼物盒,手忙脚乱间险些扯动她的发丝。
最终只得维持半拥的僵姿,聆听她清浅的呼吸,在寒夜的冷与怀中的暖的矛盾交织中,茫然无措直至天明。
*
白洛自梦魇般的酣眠中醒时,无休止的雪暴已停歇。
透过点缀着斑驳冰花的玻璃窗眺望,只见狭窄的巷道积雪盈尺。
眸底冰封封一座旧城。
随意伸了个懒腰,解锁手机瞥了一眼时间,已是九点半钟。
无兼职的日子,第一次放任自己睡至日深,一夜无梦,沉静如冬。
腹间忽有细细密密的刺痛。她颦眉沉吟,忆起例假每逢月初如约而至。
第一反应是起身趿鞋,俯身查看床褥是否有沾染的痕迹。
掀被刹那,视线触及明晃晃的红斑,瞳孔蓦然睁大,震惊不已。
恰逢卧室门被人叩开,晨光斜切室内,将她的窘态曝于半明半晦间。
手忙脚乱扯着床单堆叠自己眼前,却不料棉被失了依凭,软绵绵垂落成一方凌乱。
薄阽以为她尚在酣睡,入内取耳机时,恰见她手忙脚乱将平整床褥揉作一团。
不明所以盯着她的小动作,直至余光瞥见被面的红痕时,顿时明了。
白洛僵滞的脖颈转过,视线与被单上的刺目红痕相撞,霎时如被灼烫,指尖颤抖着攥住褶皱,将布料狠命往绯色处压去。
“我不是故意的,马上洗干净。”
“我也有床上用品,先暂时套上。”
她仰头,黑睫沾着丝丝缕缕的羞赧,尴尬又不知所措辩解。
只是第一夜,竟不小心把床单弄脏了。
薄阽倚在门框上,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浅弧,眸光将她慌乱的动作一寸寸剖解。
“需要我帮忙吗?”
尾音慵懒悬于潮湿的寂静中。
“出去就好。”
空气中的雪水汽若有若无,洛白只觉颊间有灼火无声蔓延。
“……”
薄阽似读懂了欲盖弥彰的局促,未再做扰人的存在,连原要取走的耳机也成了门隙间的弃影。
只余阖门声与一室狼藉。
低矮的卧室内,阒寂再度沉降。
须臾间,楼上传来玻璃碎裂的刺耳声,以及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整栋楼的隔音设施形同虚设,任细微震颤都能在耳廓内拓印。
嘶哑的谩骂声时而断裂,时而粘连,一寸寸磨着听觉神经。
白洛俯身于行李箱,翻出十月一折扣季购置的床品。
乳白床单上缀满立体刺绣的爱心熊,英文字母穿插嵌入。
够可爱,也够幼稚。
蓦然间,窗外烈风骤起,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呼啸有声。
天空水蓝蓝的光线汹涌漫入房间,新换的床单被罩与单只黑灰抱枕格格不入。
自作主张取来自己的白枕套覆上。
将换下的脏污床单抱出房间时,客厅寂然无人。
终归是不习惯与陌生人共处。
待确认薄阽不在后,周身松懈下来,连卫生间老旧门板的吱嘎声也不再刻意留意。
不足三平米的卫生间内,弥散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潮味。
窗玻璃上常年积灰,过滤掉了大部分天光,即使白昼也需依赖吸顶灯照明。
床单被罩不适合洗衣机洗涤,只能手工清洗。墙角放置着一个塑料盆,池边锈迹斑斑的铁架硌得指节生疼。
打开水龙头,浑浊冷水淅淅沥沥滴落。
白洛按了数泵自己的洗衣液,始终不便使用他人的。
液珠坠入水面,顷刻漾开一圈圈银灰的泡沫,自指缝间溢出,滑过冻红的腕骨,滴落至泛黄瓷砖表面,似雪绒花绽谢,昙花一现的皎洁。
欲将床单沉入混着清冽泡沫的水盆中,忽有冷飕飕的风自四面墙垣漫涌而来,和一道不辨温凉的提醒声撞了个满怀。
“往左是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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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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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是回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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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