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黄土坡的眼泪
西北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烙饼,悬在延绵起伏的黄土高原上,天空没有一丝云层,也没有一点风。
王伟民蹲在县高中红榜前,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老茧——榜单右上角"周大海"三个烫金大字下,附着"京华大学计算机系"的录取通知,像三根毒针,扎得他眼底发黑。
"伟哥,别看了......"
同村的虎娃拽了拽他洗得有点发白的衣角,这个跟他一起长大,总跟在他屁股后面掏鸟蛋的少年,此刻声音里略带着些不安和焦急。
王伟民却像被铁钉钉住了一样,死死地盯着那名字,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脑海中不停的闪现着一个画面,一个月前的那天,本该是他去学校填高考志愿的日子,可弟弟突然浑身抽搐,不省人事,懂事的他毫不犹豫的背上弟弟,火急火燎的赶往离家最近也得十公里外的镇医院,等他从医院赶回学校,高考志愿确认系统已经关闭。
"没事,我帮你选了个妥妥的好大学,咱西北最好的大学——京华大学电子系!"好友周大海微笑着对伟民说道。
周大海是王伟民的高中同学,父母都是生意人,成绩也还可以,平时为人倒也挺仗义的。
此刻周大海正搂着陈娟站在人群中央,女孩今天穿得很时髦,淡青色的碎花裙搭配着纯白色的披肩,手腕上还带着伟民去年打暑假工赚钱给她买的情侣头绳,手里拿着那本伟民送给她的日记本,扉页"娟儿加油"几个大字,被划得面目全非,歪歪扭扭写着"周大海专属"。
"过两天就去京华报道了。"周大海斜睨着他,故意将陈娟往怀里紧了紧,"大城市的西餐厅可真讲究,刀叉比咱山沟的锄头都要精致。"
"陈娟,"王伟民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你说过等我读完大学咱俩就结婚的。"
周围的嬉闹声突然消失。陈娟的脸在夕阳下涨成紫猪肝色,她猛地合上笔记本,塑料封皮发出清脆的响声:"王伟民,你看看你家穷鬼样!我妈说跟着你只能一辈子住窑洞吃洋芋!"
"所以志愿是你们改的?"
王伟民向前半步,死死地盯着周大海,光目光仿佛要把周大海溶了一样,"你叔在教育局当科长,对吧?"
周大海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掏出手机划开屏幕:"何止改志愿?你以为民办高中的复读名额是谁取消的?"
屏幕上出现的赫然是教育局的内部文件,"王伟民"三个字被红笔圈住,旁边批注着"资格不符"。
虎娃突然塞来个冰激凌,透心的凉使得王伟民指尖轻轻一颤。他想起今早母亲把藏在炕席下的三千块钱塞进他手里,那是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才凑够的复读费,纸币上还带着牲口棚的草屑味。
当这头陪伴了伟民初高中时光的老牛被人带走时,他清晰的听见了母亲的叹息和呜咽,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昏暗的屋子里,煤油灯芯"滋滋"作响。母亲呆呆的望着灶膛里的柴火,有些局促,也有些无奈!
"娟儿她妈下午来了"母亲往灶膛里添了块干柴,火星子溅在她新添的白发上,"说娟儿下月要去县城当纺织女工了。"
王伟民盯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没有说话,想起陈娟第一次来家里时,蹲在灶台前帮母亲揉面,面粉沾在她鼻尖上,笑起来像朵带露的山茶花。
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火车票,"滨州市"的字样被汗水浸得发蓝——这是昨天看完录取通知书后用复读费买的,卖票窗口的阿姨看着眼前这个稚嫩的男孩说:"西北到南方,得坐两天两夜绿皮车呢。"
"妈,我想去南方闯闯。"他用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跟母亲说道,"听说那儿搬砖一天能挣两百。"
母亲沉默了很久,突然起身,掀开米缸的缸盖子摸了半晌,才从里面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十元纸钞和一些零钱。
“来,孩子,拿着,妈这辈子就这样了,妈只希望你们兄弟俩有出息,将来,能给我老王家找个媳妇,为我老王家传宗接代,妈才好给你爸有个交代!”
"砰"的一声,王伟民猛地起身,木凳撞在墙角上,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语重心长的跟他说道:"孩子,要想出息,就得好好读书,将来,好好孝顺你妈!”
离开那天,母亲追了三里地,往他帆布包里塞了些馍跟水。
"孩子,到了南方记得给俺写信啊!"母亲的眼睛肿得像桃核,裤腿上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籽。
"大海跟娟儿的事儿,你就忘了吧,咱们家穷,又无权无势的......"母亲轻声又无奈的说道。
"不行,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她们如何欠我的我就如何拿回来!"
王伟民头也不回,黄土路在脚下蜿蜒向远方,远处的山梁像道厚重的门槛。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半张从县城撕来的招工广告,"滨州市建安集团招工启示,月薪三千包吃住"的字样刺得他眼眶发烫。
七十多小时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到处弥漫着汗味与劣质的白酒味。王伟民靠窗而坐,看着窗外的老房子渐渐变成高楼,想起周大海朋友圈刚发的照片:陈娟戴着他送的红头绳,站在京华大学门口比心,配文"感谢男友圆我大学梦"。
他摸出手机,给那个熟悉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周大海,我不会让你得意太久。"刚要发送,却看见推送新闻:"南方遭遇五十年一遇暴雨,滨州市启动一级防汛响应"。他皱了皱眉,将短信存进草稿箱。
滨州市的雨果然没停。王伟民拖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广场,雨水顺着伞骨成串滑落,砸在"滨州市欢迎您"的电子屏上。
手机突然响起,是招工处的电话:"小王啊,实在不好意思,暴雨停工,你还是下周再来吧......"
话音未落,远处人群传来阵阵的惊呼声,人群潮水般向车站天桥涌去,王伟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白裙的女孩站在天桥的护栏上,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淋湿成了一道黑色的瀑布,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中,抖得像飘零的落叶,女孩赤脚踩在生锈的金属横梁上,雨水将她的裙摆浇得紧贴双腿,苍白的脚踝在雨幕中摇摇欲坠。
"别过来!"
女孩突然转头,雨水顺着下颌线坠入深不见底的领口。她脖颈处青筋暴起,染着雨水的睫毛下,瞳孔缩成细小的黑点,
"谁都别过来!”
王伟民的行李箱"咚"地砸在地上。他看见女孩颤抖的手指捏着团湿透的信纸,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皱,隐约露出"离离,我们分手吧"的字迹。她腕间的手表玻璃已经碎裂,时针卡在三点十七分,像是永远凝固的绝望。
女孩突然笑出声,笑声混着雨声尖锐得刺耳,她仰头望向灰沉的天空,张开双臂时,王伟民瞥见她锁骨处有道新鲜的抓痕,猩红的血珠正顺着凹陷处往下淌。
王伟民本能的扔下行李,积水漫过王伟民的鞋帮,他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的冲向女孩,想在女孩跳下去之前把她拉回来,在女孩身体前倾的刹那,他几乎是腾空跃起,指尖堪堪勾住她湿透的袖口。
两人同时摔进护栏内侧的排水沟,泥水溅起半人高。女孩剧烈挣扎着,指甲在王伟民手背上抓出五道血痕:"放开我!让我去死!"她身上散发着混合着雨水的杏仁香水味,后背重重撞在铁架上,撞落的工牌打着旋儿掉进积水,"滨河中学老师范离离"的字样在水面忽明忽暗。
王伟民翻身将她护在身下,任凭积水灌进衣领:"你想死也挑个好地方!"他攥住对方疯狂捶打的手腕,触到她冰凉的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摔下去砸到人怎么办?你家人......"
"家人?"范离离突然安静下来,空洞的眼神望向远处模糊的霓虹灯牌,睫毛上的水珠大颗大颗坠落,"我爸看见监控,只会嫌我丢人......"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攥着信纸的手慢慢松开,泡烂的纸片在雨水中化作惨白的絮状物,"他永远只会说,离离要懂事......"
王伟民这才注意到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钉不知何时掉了一只,露出后颈未愈的针孔。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他扯下衬衫下摆按住她膝盖的擦伤,却被她突然抓住手腕:"你说......"她抬起沾着泥水的脸,睫毛上的水珠在路灯下泛着冷光,"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不是活着也没意义?"
滨河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范明远盯着监控录像里那个冒雨救人的身影,手指轻轻叩击着 办公桌。女儿范离离坐在真皮沙发上,裹着毛毯还在发抖,膝盖的擦伤已经涂了碘伏,像朵暗红的花开在苍白的皮肤上。
"王伟民,22岁,西北山村人,高考落榜......"教导主任念着刚查到的资料,"现无业,暂居火车站旁的平安旅馆。"
"爸,他是好人。"范离离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鼻塞的闷响,"要不是他......"
"我知道。"范明远打断女儿的话,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水晶镇纸,那是滨河中学百年校庆的纪念品,"但他的身份......"
敲门声突然响起。王伟民站在门口,头发滴着水,身上穿着从旅馆借的不合身的保安制服,手里攥着湿漉漉的救人事迹证明:"范校长,我不是来要谢礼的。"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只是想问问,学校保安队还招人吗?"
范明远放下钢笔,仔细打量这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注意到王伟民虎口处的老茧,那是长期握笔或握锄头才会有的痕迹。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窗外的暴雨突然轰鸣起来,玻璃上的水痕像无数条扭曲的银蛇。
"明天来试岗。"范明远终于开口,"但丑话说在前头,保安队纪律严格,尤其是对外来人员。"
"谢谢校长!"王伟民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惊喜,"我一定尽职守责!"
范离离看着他转身时挺得笔直的后背,突然想起摔倒在雨里时,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雨水,竟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冒雨接她放学的感觉。她摸了摸腕上的碎表,突然轻轻笑了——这是她二十八年来,第一次觉得,也许有些意外,是命运的馈赠。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也是一个悲情的故事,我并不擅长写悲情的故事,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但写着写着,就写成了悲情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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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