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初夏乌合镇
今日是阴天,灰扑扑的小城镇上空蒙着层弹到半成品的旧棉花。
塑料窗帘厂的机器“咔擦咔擦”日夜转个不停,空气中散发一股难闻刺鼻的生塑料味。
这家窗帘厂不过是个正常院落大小的家庭作坊,员工男女都算上也不过六七个人,一边和对面就是红砖灰瓦的小平房坐北朝南分好几个街道,每条街道都是一条龙如摆好的麻将从村东建到村西。
因为这家窗帘厂建在居民住宅区,村委会那里每天都有上门投诉的村民,什么扰民、味儿大这种话村委会里的人已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可是派专员去劝阻也无济于事。
正因为这家窗帘厂的老板和镇长有几分亲戚关系,狗仗人势这招玩儿的很好,一有人去说这老板就两手一摊放下一句,“我买的地皮我盖啥你管得着嘛?有本事你去找镇长谈谈。”将人打发走。
后来听说村长真的去找几次可每次都吃了闭门羹。
这件事兜兜转转还是停在原地没有一点进展索性最后村长都不再多管。
窗帘厂旁边是一座当初想作为员工宿舍的二层水泥房,草草盖起来安了窗户装修完却一直闲置着,原因也很简单现在这个时代塑料窗帘行业并不景气,需求量不高,对于开厂人来讲不亏钱都算是好事,而且他们招的员工也就七八个还都是本地人甚至还有因为动不动就不来被辞退的,所以这员工宿舍根本用不上。
只不过员工用不上老板倒是用上了,前些年窗帘厂老板不知道哪门子的亲戚住了进去。
不过三年,这亲戚在全庄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家男人酒蒙子一个,整天喝酒打牌,喝的醉醺醺就回来还惹出不少事,不是和家里媳妇打架就是抽烟把邻居家的麦秸垛点着,街坊四邻提起这人就气的牙痒痒嘴上必须跟着几句骂人的脏话泄愤。
这家女人倒是安分,每天早出晚归去村东头的自行车车座套场上班,而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岁瘦瘦小小,要不是邻居和这家女人说过几次话,还不知道那麦秸秆似的小人已经十三岁。
水泥楼对面那家贴着红色手写对联的人家门口杨柳拂风,抽绿的枝条摇曳。
两个女人穿着半袖坐在树下,手指一掐撕开豆荚旁边的细线,扔进半满的小钢盆。
其中一个烫着棕黄波浪小卷的中年妇女瞪一眼斜对门大门敞开的塑料窗帘厂嘴上骂骂咧咧,“开什么塑料厂的那个活牲口,一天到晚扰人安生,他这破厂早晚得黄!”说着她将手里的豆荚摔进盆子里也不解气。
另一个绑着低马尾默默听着叹口气无奈说:“人家上头有人,告也告不了。”
“小波浪卷儿”用鼻子一哼,“那骂他几句让他倒点儿霉运,图个心里畅快!”
“波浪卷发”是村里的马家媳妇儿高华,自称“村头一枝花”只不过谁都没敢说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花。
坐这儿小一上午高华动动脖子抬头看着天,说:“天气预报说今儿还有雨,也不知道几点开始下。我昨个儿晚上洗的衣服都只能挂屋里。”
“这不是正好雨季且得下一阵儿呢!”
绑着马尾的女人是老张家的儿媳,窦荷虽然说话慢吞吞的但人很好对街坊四邻也很是照顾,平时和高华经常一块儿买菜择菜。
这条街后面就是乌合镇小学,地上袋子里的豆荚就剩下两三根,这俩人剥完也到了学生放学的时间。
门口的这条路在最近成为接学生的必经之路,不过这条路修完并没有的得到乡亲的赞同。
第一是这条路吭哧吭哧修了一年多才修完,严重妨碍这条街的人出行。
第二就是如今这条宽敞大道也成了学生家长接学生的不二之选,每天放学时间这里都会被私家车电动车围的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比屋子里的说话声还要响亮流连嗓门在村里第一高的高华都不是对手。
高华看着逐渐涌上来的车流还没听到车喇叭声脑袋开始疼,骂了两句端着盆子收拾起小马扎就想回屋。
“婶子,大嫂。”清澈的少年音在一声高扬急促的鸣笛音后响起让心烦的高华心里舒缓些,顿住脚步说:“小明回来啦!中午来婶子家吃。”
男孩上身穿着件有些洗掉浆的白色衬衫,下身深蓝色短裤,脚上的小白运动鞋鞋稍稍泛黄,全身上下只有脖子上的红领巾颜色鲜亮而且还被一丝不苟地系在脖子上。
他摇头非常礼貌地说:“不用了,家里有饭。我妈妈早上和我说让我中午热热。”
小孩儿走到门口从小背包里掏出用红绳系好的钥匙,拧开前些天新换的铁门进去。
这二层小水泥楼一楼有两个房间西边是厨房东边是卧室,他的房间在二楼。
厨房煤气灶上的锅里只有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外加一碟咸菜,他熟练的加水,开火算着时间。
等时间一到好歹对付两口饭收拾好就拎着小书包上到二楼。
爬山虎从一楼房侧探到长方形绿木窗边,窗上两列六格的玻璃上蒙着层薄灰。
鸭脚形叶子在窗沿边点头轻晃,满目绿意,绿竹熊猫窗帘被拉开,玻璃后突然冒出来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只小手从里面推开窗。
男孩跪在桌子上支上铁棍风撑从桌子上踩着凳子退下来。
这张桌子是从塑料窗帘厂办公室“淘汰”出来的木长桌,四根发霉的凳子腿顶着被化学药剂腐蚀后的木板。
前几天他的母亲从车座套厂拿回来的红绒桌布垫在上面也算是给它盖上盖头看不到那坑坑洼洼的桌面。
只不过这“盖头”上被烫出几个镂空黑洞着实不太美观。
屋内空间不大陈设很简单,除了这接近残废的桌椅板凳只有一张铺着龙凤呈祥床单的小木床。
那只掉了一条腿的木头凳子歪斜着身子孤零零地靠在墙角。
屋内除了这只藏在桌子下的暖壶几乎没有能再砸碎的东西。
整间屋子里的东西被时间蒙上一层无法洗去的灰褐色尘迹。
整个房子仿佛是被“锈虫”和“腐木”堆建起来的,近些日子正是雨季铁锈味充斥在这个破旧的小楼之中。
男孩从桌子上下来把一个啤酒箱搬到椅子上坐在上面才勉强够得到桌面。
他从破旧的小书包里掏出干净的方格本和笔尖削得有些难看的2B绿皮铅笔。
铅芯削得并不这样写出来的字并不好看,横不平竖也不直。
他找出一张上面写满字的纸将铅笔小心翼翼地磨得稍微平整的面,打开崭新的横格本,手习惯性抚几下本面打开课本写老师布置的作业。
现在这个时候学校开始午休,他中午从不睡打开课本看课文预习生字,等把书本收进小书包窗外传来高华嘹亮的声音,“老窦,你也刚吃完啊?”
窦荷:“是啊,我这才刚刷完碗。你这出来干啥啊?买东西去?”
高华哈哈一笑,这笑声独具特色颇有一种古代大将军的气概,“买啥东西啊,我们家那老几位还没吃完饭我出来扔个垃圾。你这一天天收拾得也太快了。”
窦荷“嗨呦”一声,“我们家就老张我们俩,就两双碗筷儿还不快?你们家这儿子儿媳还都回来四个人的饭也不好做刷个碗更费时候。”
“唔—嗡!”
摩托车马达的高调嗡鸣声由远及近,猛兽般嘶吼着压过女人闲聊的声音。
与蚂蚱有几分相像的红色摩托停在小楼半开的铁门门口,发福的中年男人打了个酒嗝支上车梯从车上晃悠着跨下。
酒劲儿上头险些没站住脚扶着门框进去。
摩托车上的钥匙都没拔就这么插在钥匙孔,窦荷叹口气看到这人心里就惦记着刚才回家的孩子。
对面站在门口的高华冷哼一声嘴上不饶人,“就这一天到晚耳朵都得聋!这个B的天天不做人!我瞅那娘俩也是怪可怜摊上个这样儿的牲口!”
“砰!”
一把刀刃上染泥的镰刀从门口砸出来,力道之大直接飞到高华家门上,声音突如其来声响之大震得人心惊肉跳耳膜发胀。
“傻逼娘儿们儿!唠JB毛的闲嗑!”
高华和窦荷被吓得差点突发心脏病,高华可不是个能忍的人摔下垃圾就往小楼冲扬声骂道:“养H下的!我cnm!”
眼见高华直奔对面还要继续骂,窦荷赶紧拦住她,“好了,你快少说两句。一会儿那疯子犯起疯又该祸害娃儿了。”
说到孩子气势汹汹的女人这才收起脾气 瞪一眼骂骂咧咧回自己家。
每次回来都是这么大动静,男人红脸上一堆横肉挺着啤酒肚大步冲向一楼门口,越想越气往地上啐口唾沫一脚踹开木门,这次脆弱的木门再也承受不住断开门轴直接倒在地上。
坐在二楼窗前刚写完作业收拾桌子的小男孩从听到摩托车发动机声音的时候,手就不自觉颤抖着,手中的铅笔不小心骨碌碌从桌子摔到地上。
削好的碳尖被摔断,他也顾不上心疼,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攥紧书包跳下凳子冲到床边扯开被子手忙脚乱地把枕头蒙进被子里。
屋子里没什么能躲地方,小时候的他只能躲在桌子下,然后被扯住胳膊或衣服拖出来,他知道他终会被找到可如今这样桌底依旧是他唯一的选项。
他再次掀开红绸桌布桌布抱着书包在桌子下缩成一小团闭上眼,楼下的声音是如此清楚,门口的骂声还有东西被摔的声音熟悉到他不用去看仅听声音就能猜到摔坏的东西是什么……
一楼的木门、厨房的锅和碗筷、一楼仅剩最后一个的暖壶……
他不敢吭声甚至连动都不敢动就怕发出一丝声音,他就像是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惧怕一点小动静就会被楼下的“疯狗”盯上。
楼下的凳子被踹翻,一阵霹雳乓啷紧接着传来一阵怒吼,“小兔崽子!饭呢!”
男孩又缩得更紧。
他不敢应。
“MD!你给老子滚下来!你肯定在楼上!”
男孩咬着牙抱紧自己,被发现藏身之处的紧迫让他下意识寻找更隐蔽的地方。
可巴掌大小的地方,他能藏在哪儿?
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砸在铁楼梯踏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一瞬间仿佛沉闷的空气都在扼住他的喉咙让他不能呼吸。
那个恐怖的“怪物”在一步一步逼近……
怎么办……被抓住肯定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胳膊和腿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无不在告诉他被抓住又会被打得半死,右手小臂上刚刚结痂的长条伤是“疯狗”前两天用皮带留下的。
怎么办?还能逃去哪儿?
跳下去……
从窗户跳下去……
这种偏激的想法是他现在唯一的退路。
“谁能来……救救我……”男孩低低抽泣着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膝盖上的泪痕。
脚步声停下但近在耳畔,还没等他缓口气……
“咣!”房屋的门被撞到门上,反弹回来,生锈的门轴发出“嘎吱——”一声惨叫。
男孩瑟缩在桌子下,他害怕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股酒臭味伸着触角而来,屏住呼吸的他此刻的脑子却异常清醒。
“小兔崽子,逮到你老子打死你!”男人发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庞大的身影直冲床边掀开被子。
趁着这个空档男孩卯着一股劲儿朝着门口狂奔。
瘦弱的男孩紧抓着小包“当当当”跃下铁梯迈开腿冲出大门口。
“小明!”
坐在大柳树下纳凉的窦荷等人跑出五六米远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喊了一声。
少年人步伐飞快冲向前方,前面小集市在这时候没多少摆摊的人,三三两两坐在路边。
跑的太快太急,脚下趔趄整个人腾空直接扑飞摔到地上滑出去一段距离,左手肘和左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
他不管不顾,捡起书包从地上爬起来,身下的腿好像不受自己控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跑!
跑的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去!
前面慢悠悠骑着大二八的大爷四下看着小摊儿上的黄瓜胡萝卜和西红柿,扶着车把支着腿问:“哎,老兄这黄瓜怎么卖?”
还没听清价钱差点就被黑影撞倒,回头一看是个小孩,啧了一声,“这小孩儿!有没有礼貌!你父母怎么教你的!”
耳边的话他无暇顾及,此时他就想往人多的地方跑,或许是一静下来耳边就是酒瓶砸碎的破裂声,脑海里是家具掀翻在地的狼藉的画面。
恐惧的情绪在此时具象化像是长着长腿的黑色妖怪在后面张牙舞爪地追赶他。
他只有拼命地跑才能让自己不去想,让自己获得一丝生机。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的景物从飞速后撤到逐渐模糊,一直到他听到自己大口的喘气声,他才察觉到喉咙的腥甜。
前面好像有人!
他此时已经停不下来,直冲进眼前人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