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终落在花香处,归巢的小鸟辨认着去时做的记号,天空慢慢悠悠招来了晚霞。
暮色将老宅笼罩着。
容槐是在食物的香气环绕中醒来的。
他掀起不知何时盖在身上的毛毯,简单叠了几下,随手放在一旁。透过沙发后面的落地窗,他与落日还未消失的半边脸,面面相觑。
容槐有些懊恼地按着太阳穴,在他原本的打算里,可没有在这里睡着这一项。但在一旁的管家投来的满是欣慰的目光里,他默默地把对自己的抱怨咽了回去。
“老爷,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我想浪费食物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您说是吗?”偶尔,管家也会打破他的行事准则,尝试干预主人的行为。
闻言,容槐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拉伸着僵硬的筋骨,“用餐吧。”
无论如何,一个下午的安眠还是让他精神了许多。
容槐迈步向餐厅走去,管家错步跟在他身后。
和偌大的古宅并不相符,容家并不对外开放的餐厅只摆了一张小圆桌。
其实,从前容槐也在十米长的餐桌上用餐。
认真算起来,容家正儿八经的主人只剩容槐一个。管家再与他亲近,也不会在用餐时和他共同落座。餐桌大不大,对容槐来说,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
那时小小的容槐,坐在主位上,看着面前桌子两边的空座,时不时会在心里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异样。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异样叫做孤独。
渐渐地,长大的容槐学会了压缩用餐时间。他不再会被精美的盘子里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动植物所吸引,毕竟食物能够填饱肚子就好。在维持优雅的用餐习惯的同时,他在餐桌上呆的时间越来越短。
再后来,容槐不顾管家难得的反对,上了军校,于是那张十米长的餐桌就彻底空了下来。
那张大餐桌正式退休则是在容槐接回谭玖大概两个月后。
谭玖到容家的头两个月,到了吃饭的时间,容槐和他分坐餐桌两头,隔着满桌的食物,从开始到用餐完毕,两人也对不上几次视线。不过容槐低头吃饭的时候,总感觉脸上有一道视线,像小刷子一样扫过,等他抬头去寻的时候,却只看到谭玖沉默地往自己嘴里塞着食物。
之后,谭玖渐渐像养熟的小狗一样和他亲近起来。
反正容家没有别人,容槐默许他在自己下手任意选择一个位置坐下。
坐得近了,容槐才知道之前那孩子有多能忍。
就如那人所说的,有许多食物是谭玖之前没接触过的,尤其是那些带壳类的食材,谭玖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干脆连壳带着肉一起用力咀嚼,然后吞下去。
回忆不起当时是什么心情,那是容槐第一次亲自动手给别人剥壳。他记不太清楚,粘腻的汤汁糊在手指上是什么感觉,也记不清楚后来洗手用了多久。但谭玖混着泪水的笑脸每每从他记忆中浮现,他的心就会变得一片柔软。
不过后面谭玖学会处理食物之后,反而变得热衷于投喂容槐了。亲手教会他用餐礼仪的管家,对此却是什么都没说。
在一次用餐完毕后,谭玖又在他身边蹬着小短腿,从高椅上下来,他一边感受着身侧的温度,一边看着前方那些一如往昔那样,即便在偏暖的灯光照耀下也显得冷冰冰的空位,第一次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心中的异样感。他真的觉得那些空座位碍眼极了。
第二天,一张小圆桌代替大餐桌出现在餐厅。
小圆桌旁仅放着一大一小两张椅子,椅面上有看起来就柔软得、舒适得不可思议的垫子。
那张略矮的椅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加高,但始终亲近地挨着边上那张大椅子。
时间回到现在。
容槐坐在属于他的那把椅子上,忍不住开始思考是不是该让退役的老员工限时返聘。
还没等他思考出结果,热腾腾的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
容槐身边的那把椅子却还空着。
想到从昨天到现在,自己吃了多少东西,谭玖就吃了多少东西,他难免感到担心。
“小玖还没醒吗?”容槐准备让管家派人去敲一下门,“如果醒了,就让他下来吃饭吧。”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下的同时,急促的脚步声从二楼的方向传来。
容槐闻声望去,果然看到谭玖一路小跑着往餐厅这里过来。
“慢点,”关心的话语从容槐口中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别摔了。我总会等你的。”
话一出口,容槐就暗恼,他现在根本把握不住和谭玖亲近的度,总疑心自己又不自觉地给了谭玖错误的暗示。
容槐多么希望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但谭玖闻言,脸上飘起的两团红晕,让容槐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少。
谭玖动作轻快地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时还悄悄往容槐那里挤了一下。
他们的衣袖不经意间碰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
主厨应该是还记得容槐中午的吩咐,今天晚上的菜做得也以清淡的口味为主。
其中有一道极光虾,本身的肉质就Q弹鲜美,无论是爆炒还是清蒸、水煮都很美味。今天就是被清蒸处理后端上来的,旁边还配有特调的酱汁。
容槐只是晃了一会儿神,他的碗里就被整齐地码上白嫩的虾肉。
他赶快举起干净的筷子,把即将又要落入他碗里的一只虾拦了回去。
谭玖顺势收回往容槐碗里夹虾肉的手,他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狗狗眼静静地望着容槐。
灯光的映射下,那双格外亮晶晶的眼眸让容槐说不出重话。
好半晌,他艰难地憋出一句,“我够了,你快吃吧。”
然后,又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你还在长身体,小孩子多吃点才长得快。”
听着容槐的话语,谭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沮丧起来,他有些蔫蔫地把筷子上夹着的虾肉放进自己碗里,上扬的嘴角有些微下落,一句“你怎么能继续把我当小孩?”几乎已经到了嘴边,但想到管家爷爷还站在身后,谭玖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虽然容槐和他都心知肚明,在这个宅子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过这个睿智的老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
维持着任谁都挑不出差错的礼仪,容槐心不在焉地吃着碗里的菜。
他上半身还保持着一种堪称礼仪教科书的姿态,下半身则是默默使劲儿,试图无声地挪动椅脚,与谭玖拉开一些距离。
但不知怎么回事,无论容槐多么努力,明明也感觉到座椅在移动,但抬手动作之间,他还是会时不时地蹭到一边的谭玖。
容槐的注意力更分散了,咀嚼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然后蓦地,谭玖伸出筷子从他碗里夹走了什么。
容槐收神看过去,才发现,原来在他不注意时,他夹到了一块红姜。
丢在盘子里吧。
这是容槐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现实却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玖极其自然地把筷子上的红姜送入自己口中。
容槐一下攥紧手中的筷子。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容槐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在昨晚发生的错误之后,还是在惊雷一样的告白之后,谭玖都能表现得这样若无其事,甚至在直接更加大胆地尝试进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但容槐不能就这样放任自己继续错下去。
从昨晚,不,也许从更早之前开始算起,容槐一直在犯错。
是他无意之间,将谭玖引上一条错误的道路。
但好在谭玖还年轻,容槐有机会替他纠正错误。他不会忘记自己对谭玖造成的伤害,那不是谭玖一句话就能抹消的,不论昨晚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都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不知道正被惦记着纠正错误的谭玖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容槐。从很早之前他就开始这么做了。也许,他比容槐自己还要更了解他的口味喜好。他知道,吃到自己喜欢吃的菜时,容槐会不自知地加快眨眼的频率,琥珀色的瞳孔在又长又直的睫毛间忽隐忽现,就像被小熊珍藏起来的蜂蜜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痒。如果入口的菜不合口味,容槐绝不会吐出来,他会迅速地用一边的牙齿快速咀嚼,然后吞下,那个时候微微鼓起的腮帮就像冬日藏粮的小仓鼠一样可爱。为此,谭玖无数次按捺下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指。还有,容槐其实不太能吃辣。辣口的食物一入口,容槐的鼻尖就会微微冒汗,淡淡的红晕会一直蔓延到脸颊两侧,长睫上闪动着水汽,本就饱满的唇瓣会更加红润,那颗唇珠也会更加凸显出来。
红姜可以说是容槐最讨厌的食物之一了。它本身自带一股无法用任何烹调技巧去除的怪味,吃到嘴里更是辣口,只偶尔几次,容槐不小心夹到切得太稀碎、藏得太好的红姜丝或红姜沫,大部分时候,它不会出现在容槐碗里。
因此,容槐的碗里一出现大块的红姜,谭玖就知道他在走神。所以容槐来不及阻止他用自己的筷子夹走容槐筷子碰过的红姜。谭玖当然可以直接扔在餐盘里,但他还是看似自然地咽下了那块姜,胸膛里的那颗心当时跳得有多激烈只有他自己知道。
无论是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是今天早上其实也不在他预料之中的过于早的告白,谭玖都不后悔。他知道容槐的道德感有多高,知道他想要的那颗果实有多难摘,也为容槐眼中他仍旧是个小孩子的事实感到不甘,但谭玖绝对不会放弃。从他明白自己心意的那天起,他就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
小狗可以是人类乖巧的小狗,小狗自然也可以用心计成为人类最爱的小狗。人类也一定会是小狗的人类。
一张餐桌上,两个人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