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站在房间中央,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发抖。
这是一间典型的军官宿舍,陈设简单得近乎苛刻。一张窄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一盏黄铜台灯,灯光昏黄,映出墙上一幅东普鲁士的风景画——那是埃里希的故乡。
毫无疑问,这是埃里希的房间。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埃里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
埃里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衣物,显然是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
“换上。”他用德语命令道,将衣服放在床上,声音依旧冷硬。
女孩没有动,只是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里藏着警惕。
埃里希沉默了一瞬,随后生硬地切换成汉语。他的发音古怪而笨拙,声调完全错乱,像是把每个字都当成了军事命令来念:
“你——名字?”
这滑稽的口音让女孩怔了怔。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纠正他。
“望舒。”她最终回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埃里希皱起眉头,重复道:“王..书?”他把“望”念成了“王”,“舒”字则咬得极重,像是要把这个音节钉在墙上。
望舒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放慢语速:“是望——舒。”
“汪...苏。”埃里希再次尝试,这次更糟了,听起来像某种犬类的名字。
望舒的嘴角极轻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绷紧。她伸出手,在空中缓慢地划出两个字:“望——舒。”
埃里希盯着她的手指,表情严肃得像在研究作战地图。他清了清嗓子,第三次尝试:“万...输?”
这次望舒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像是冷哼,又像是被逗笑了。
埃里希的耳尖微微发红。活了二十八年,居然在一个小孩那里吃了瘪。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玉佩,生硬地转换话题:“这个...皇室。你是谁?”
望舒看着那从她脖子上不翼而飞的玉佩,又抬头看向埃里希那张板着的、因为汉语发音失败而略显恼火的脸,突然起了股玩味的心思。
“赫舍里·望舒。”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次用的却是满语。
埃里希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招,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突然面对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两人在沉默中对峙,只有雨声敲打窗户的声音填补着空隙。
最终,埃里希用德语嘟囔了一句:“见鬼的东方名字。”
然后他拿起床上的衬衫,几乎是粗鲁地塞进望舒手里:“穿上,明天开始教你德语,你得有个像样的名字。”
他转身要走,却又在门口停住,背对着她,用那种可怕的汉语发音补充道:
“晚安...万书。”
门关上了。望舒站在原地,手里攥着过大的衬衫,突然觉得,这个可怕的德**官,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窗外,雨还在下,但东方已经隐约泛起鱼肚白。
望舒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件过于宽大的衬衫。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始解开湿透的衣扣。冰凉的空气触到肌肤时,她打了个寒颤。衬衫布料粗糙,却带着淡淡的雪松和火药的气息,和那个男人身上如出一辙。
就在她系上最后一颗纽扣时,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进来一条干毛巾,随即又迅速缩了回去,仿佛被烫到一般。
“头发,擦干。”门外传来埃里希生硬的汉语,这次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却把“擦”字念成了“插”。
望舒接过毛巾,突然对着门板说:“是“擦”,不是“插”。”她的声音很轻,却字正腔圆。
门外沉默了几秒。
“多事。”最终传来一声带着恼意的德语回应,脚步声渐渐远去。
望舒把脸埋进毛巾里,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弧度。
楼下大厅里,埃里希站在壁炉前,盯着跳动的火焰出神,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满战争痕迹的面容,他的左颊有一条不明显的疤痕,为凡尔登战役中被弹片所擦伤。
作为驻华军事观察团最年轻的少校,28岁的他背负着父亲在凡尔登战役牺牲的阴影与家族的责任使命。
汉斯捂着青紫的鼻梁笑着凑过来,这个粗鲁的炮兵军官虽然嘴贱的没边,却有个奇怪的优点——像野狗一样不记仇,刚被揍完又能嬉皮笑脸地贴上来。
"怎么?被你的东方小猫挠了?"他促狭地挤着眼睛,酒气依然浓重,想必是喝了不少。
埃里希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玉佩,在火光下细细端详。精致的缠枝莲纹在暖光中流转,彰显着它主人的不凡身份。
埃里克暗自想改天去找个古董鉴定师看看。
“喂,你不会真打算养着她吧?”汉斯压低声音,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上面要是知道你私藏个中国孩子...”
“她现在是德国公民。” 埃里希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舒·冯·霍恩海姆,我的女儿。”
埃里希在望舒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替她更改了姓名。
汉斯吃惊的差点被口水呛到:“老天,你疯了吗?你连婚都没定,哪里来的女儿?再说……”他指了指楼上,“那孩子怎么看都有七八岁了,你总不能说自己二十岁就...”
埃里希冷冷扫了他一眼:“从我说有的那一刻起,凡尔登战役勋章获得者有权收养战争孤儿,这是魏玛宪法第23条修正案。”
汉斯识相地举起双手后退:“好好好,冯·霍恩海姆家的事我也管不着,不过...”他狡黠地眨眨眼,“你打算怎么跟老将军解释?他可是盼着你娶他家女儿盼了五年了。”
埃里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时,楼上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两人同时抬头,埃里希的眼神瞬间变得警觉。
“我上去看看。”他大步走向楼梯,军靴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推开房门时,他看到望舒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试图捡起打翻的水杯。过长的衬衫袖口拖在水渍里,她抬头时,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只受惊的小鹿。
“对...对不起。”
埃里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貌似真的捡了个麻烦,却还是认命一般的从门后取下另一条毛巾,蹲下身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伸手。”
他用德语说道,见她一脸茫然,又用生硬的汉语重复:“手,伸出来。”
望舒乖乖伸出双手,埃里希用毛巾裹住她湿透的袖口,动作意外地轻柔。
望舒盯着他军装上那枚铁十字勋章,突然用满语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细若蚊呐。
埃里希虽然听不懂,但那语调让他想起父亲生前常哼的一首东方小调。他犹豫了一下,生涩地模仿着那个发音:“...谢...谢?”
望舒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埃里希心头一颤。
“睡吧。”
等把湿透了的袖子彻底擦干后,他站起身,指了指床铺。
望舒顺从地爬上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他的袖口,用汉语急切地说着什么。
埃里希困惑地皱眉,她只好放慢语速,配合着手势重复:“嬷嬷...我的嬷嬷还在教堂...”
埃里希沉默片刻,整个教堂早就被一扫而空,她要找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埃里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仅会的几个汉语词汇回答:“明天...找。”
虽然发音古怪,但望舒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松开了手。
走廊上,他靠着墙壁长舒一口气,从军装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燃。
烟雾缭绕中,父亲临终前的那封信浮现在脑海:“...东方有种瓷器,破碎后会用金漆修补,反而更显珍贵...”
埃里希知道,带着这个女孩回到战后动荡的德国,将会面临怎样的风暴。父亲用生命捍卫的荣誉,或许就要因为今晚这个冲动的决定而蒙上阴影。
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玉佩,做出了决定。
翌日清晨,埃里希带着望舒来到南京城破败的教堂。废墟中的老妇人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仿佛只是睡着了。冻僵的手指还紧扣着那本《三字经》,泛黄的纸页上“人之初”三个字被血染成了褐色。
望舒跪在泥泞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老人青白的面容。埃里希看见她将《三字经》残页小心地塞进嬷嬷交叠的衣襟。
埃里希站在一旁,沉默的摘下军帽。
望舒开始用满语低声吟唱着古老的安魂曲。埃里希站在她身后,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东方女孩灵魂深处的坚韧。
“Wir gehen nach Hause.”(我们回家)
他改用德语,却在“家”这个词上微妙地停顿了。
远处,朝阳正冉冉升起,为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镀上一层金色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