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战火燃不尽的诗》 第1章 第一首诗 1920年深秋。 凡尔赛条约签署后的第二年。战败的德国被迫解散了总参谋部,却以“军事观察员”的名义将一批军官秘密派驻海外。 南京的秋雨像一把钝刀,不断削砍着埃里希·冯·霍恩海姆的耐心。他站在金陵饭店窗前,指尖敲打着窗台,灰蓝色的军装被壁炉火光镀上一层血色。 窗外,雨幕中的新街口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炭笔画,黄包车夫的身影在雨中模糊成灰色的剪影。 三天前那封柏林来的电报仍在他口袋里发烫——“观察期限延长至年底”。这已是今年第三次延期,而他的笔记本上除了些零散的战术草图,几乎空空如也。 “又一场无用的观察。”埃里希用德语咒骂着,将白兰地一饮而尽。作为德国国防军派驻中国的军事观察员,他本该记录军阀混战的战术细节,如今却成了政治博弈的牺牲品,就像他父亲在凡尔登战役一样。 饭店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喝醉酒的同伴拽着个女人经过他的房门。军靴踏在柚木地板上的闷响,女人细弱的啜泣,还有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在雨夜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埃里希!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战利品!”同僚汉斯醉醺醺地撞开门,门把手重重砸在石膏墙面上。 埃里希转身,看见那个浓妆艳抹的少女被推搡着站在门口。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大腿上还有不明所以的淤青。 埃里希烦躁的皱了皱眉,不仅是因为少女的惨状,更是因为汉斯没有敲门,这个粗鲁的巴伐利亚农民永远学不会基本的礼仪。 忍了又忍,良好的教养使他无法说出粗鄙的话语,尽管在这军营里已经听到过无数次。 “出去。”他冷冷的开口,表情却风轻云淡,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内心的厌恶。 汉斯与他也算是一起共事多年,早就了解埃里希这贵族少爷的脾性,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嘴角还挂着轻浮的笑意:“还是这么不解风情啊,冯·霍恩海姆少爷。”说完便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被大力关上,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外的乌鸦。埃里希走回窗前,看见那些黑色身影扑棱棱地飞向雨幕深处,雨水顺着玻璃滑落,像无数道透明的伤痕。 埃里希莫名有些烦躁。 深夜十一点,壁炉的火光渐弱。他抓起军大衣冲进雨幕。没有叫醒司机,他需要独自走走。 自从上周在秦淮河边目睹那场处决后,失眠就像附骨之疽缠上了他。被枪决的年轻学生倒下时,怀表从口袋里滑出,表链在阳光下闪动的样子,让他想起妹妹克劳迪娅在临终时松开的那串一直被佩戴在手上玫瑰念珠。 教堂尖顶在闪电中忽隐忽现,这座废弃的圣保罗教堂是他偶然发现的避难所。推开腐朽的木门时,霉味混着冷风扑面而来。 手电筒光束扫过倒塌的长椅,突然照到祭坛前蜷缩的一小团黑影。 “Wer ist da?”(谁在那里?)埃里希的手按在手枪上。光束中央,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发亮,像被困的小兽。 那是个中国女孩,约莫七八岁,湿透的棉袄裹着瘦小的身体,看起来脏兮兮的。她试图逃跑时跌倒在碎玻璃上,血珠从膝盖渗出,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目。埃里希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佩,是一块上等的和田玉,雕刻着满洲贵族才有的缠枝莲纹,与他父亲收藏的东方图鉴中的插图一模一样。 埃里希似乎想到了什么。 “Komm her.”(过来)他蹲下身,掏出随身携带的黑巧克力。女孩没动,但喉咙明显吞咽了一下。当他把巧克力放在地上推过去时,女孩突然扑来,不仅抢走了巧克力,还狠狠咬了他虎口。 疼痛让埃里希倒吸冷气,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女孩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恐惧与骄傲的眼神,像极了他死在凡尔登战役的妹妹克劳迪娅。 十五岁的克劳迪娅作为红十字的护士上前线,被炮弹击中时,手里还攥着没发完的巧克力。他至今记得医疗帐篷里,妹妹金发上的血迹在煤油灯下呈现出的诡异褐色。 雨声骤然变大。 埃里希鬼使神差地解开大衣纽扣,用德语轻声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他知道女孩听不懂,可但当他做出怀抱的姿势时,女孩竟然停止了颤抖。 埃里希突然笑了。这或许是上帝对他失去妹妹的补偿,又或是命运赐予他的救赎机会。但更深层的动机在他心底发酵。 “Meine siebenundvierzigste Kriegsbeute.”(我的第47号战利品)他故意用轻佻的语气对着女孩宣布,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动摇的良心。 当他把女孩裹进大衣时,嗅到她发丝间残留的沉香气,那是他在军营里不曾闻过的。 女孩在他怀里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埃里希走向军用汽车时,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女孩脸上。 她伸出双手接住雨滴,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埃里希心脏骤紧。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劫持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收集战利品。 “您...要带我去找嬷嬷吗?”女孩突然用官话问道,声音像风中的银铃。 埃里希停下脚步,像是在仔细思考女孩的问题。 他想起克劳迪娅总说他是“没有心的战争机器”,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来自东方的瓷器,想起自己从未兑现过的、关于保护弱者的骑士誓言。雨水顺着他的后颈流进衣领,让他感到冰冷刺骨。 “Nein.”(不)他用最轻柔的德语回答,把女孩往怀里搂得更紧些,随后,用生硬的中文对她说“我带你回家。” 汽车后座上,女孩枕着他的腿沉沉睡去,她似乎累极了,否则不可能在他这异族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半点防备心。 埃里希望着窗外掠过的南京城墙,忽然从她颈间取下那半块玉佩,温润的玉石在他掌心停留片刻,最终被放进贴胸的口袋,紧挨着那封来自柏林的电报。这个动作既像是掠夺,又像是保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其中分别。 埃里希把女孩带到了军官宿舍。 雨水顺着军官宿舍的灰砖外墙蜿蜒而下,在窗棂上凝结成浑浊的水珠。 埃里希的军靴踏过门廊积水,军大衣下摆扫过潮湿的台阶,留下一道深色水痕。 他怀中的女孩被裹在呢料大衣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和几缕湿漉漉的黑发。 推开橡木门的瞬间,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大厅里烟雾缭绕,四五个德**官围坐在牌桌旁,雪茄烟灰洒在绿呢桌布上,威士忌酒瓶倒在一叠散落的扑克牌旁,琥珀色的液体正缓缓渗入绒布。 “冯·霍恩海姆!” 汉斯·迈尔少尉第一个抬头,嘴角叼着半截熄灭的雪茄,“我们以为你被中国土匪绑架了...”他的视线落在埃里希怀中,突然吹了声口哨,“老天,你怀里是什么?一只落水猫?” 牌桌旁爆发出一阵哄笑。炮兵少尉克劳斯·贝克尔醉醺醺地站起来,制服扣子解到第三颗,露出泛红的胸膛。他摇摇晃晃地凑近,酒气喷在望舒脸上,浑浊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适的兴味。 “让我看看……哈!东方小崽子!”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想捏女孩的下巴。 埃里希侧身避开,军靴后跟“咔”地磕在大理石地面上。 “别碰她。”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音节都像出鞘的军刀。 克劳斯讪笑着后退,却仍不死心:“怎么?我们的‘普鲁士绅士’终于开窍了?还是说...”他眯起浮肿的眼睛,“这是你新收的‘战利品’?” “战利品”一词让埃里希的指节绷紧。望舒在他怀里微微颤抖,指甲隔着衬衫掐进他的手臂,像只应激的野猫。 埃里希安抚似的将她往身上拢了拢。手指在她肩头短暂地停留了一秒,像是无声的承诺。 汉斯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突然拍桌大笑:“克劳迪娅!记得吗?他妹妹养的那只波斯猫,”他模仿着抚摸动物的动作,“高贵的冯·霍恩海姆小姐,连给猫梳毛都要戴白手套!” 房间里的笑声更响了。有人用叉子敲打玻璃杯,唱起下流的军营小调。埃里希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女孩就在这时抬起头。 炉火将她的瞳孔映成琥珀色,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盯着汉斯,突然用汉语清晰地说:“你嘴里有死老鼠的味道。” 寂静。 德**官们面面相觑,只有埃里希听懂了,他在北京使馆学过两年汉语。一丝近乎愉悦的战栗掠过他的脊背。 “这小贱人说了什么?”汉斯涨红了脸,酒意让他的表情更加狰狞。 埃里希将女孩放下来,轻轻往楼梯方向推:“上楼,右转第二间。” 女孩像影子般滑走了,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汉斯吹了个嘲讽的口哨:“真体贴啊,还给她准备闺房——” “砰!” 埃里希的拳头砸在汉斯鼻梁上。骨节与软骨碰撞的闷响让牌桌旁的哄笑戛然而止。汉斯踉跄后退,撞翻了香槟桶,冰水泼洒在波斯地毯上。 “下次,”埃里希掏出手帕擦拭指节,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记得敲门。” 第2章 第二首诗 女孩站在房间中央,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发抖。 这是一间典型的军官宿舍,陈设简单得近乎苛刻。一张窄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一盏黄铜台灯,灯光昏黄,映出墙上一幅东普鲁士的风景画——那是埃里希的故乡。 毫无疑问,这是埃里希的房间。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埃里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 埃里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衣物,显然是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 “换上。”他用德语命令道,将衣服放在床上,声音依旧冷硬。 女孩没有动,只是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里藏着警惕。 埃里希沉默了一瞬,随后生硬地切换成汉语。他的发音古怪而笨拙,声调完全错乱,像是把每个字都当成了军事命令来念: “你——名字?” 这滑稽的口音让女孩怔了怔。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纠正他。 “望舒。”她最终回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埃里希皱起眉头,重复道:“王..书?”他把“望”念成了“王”,“舒”字则咬得极重,像是要把这个音节钉在墙上。 望舒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放慢语速:“是望——舒。” “汪...苏。”埃里希再次尝试,这次更糟了,听起来像某种犬类的名字。 望舒的嘴角极轻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绷紧。她伸出手,在空中缓慢地划出两个字:“望——舒。” 埃里希盯着她的手指,表情严肃得像在研究作战地图。他清了清嗓子,第三次尝试:“万...输?” 这次望舒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像是冷哼,又像是被逗笑了。 埃里希的耳尖微微发红。活了二十八年,居然在一个小孩那里吃了瘪。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玉佩,生硬地转换话题:“这个...皇室。你是谁?” 望舒看着那从她脖子上不翼而飞的玉佩,又抬头看向埃里希那张板着的、因为汉语发音失败而略显恼火的脸,突然起了股玩味的心思。 “赫舍里·望舒。”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次用的却是满语。 埃里希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招,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突然面对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两人在沉默中对峙,只有雨声敲打窗户的声音填补着空隙。 最终,埃里希用德语嘟囔了一句:“见鬼的东方名字。” 然后他拿起床上的衬衫,几乎是粗鲁地塞进望舒手里:“穿上,明天开始教你德语,你得有个像样的名字。” 他转身要走,却又在门口停住,背对着她,用那种可怕的汉语发音补充道: “晚安...万书。” 门关上了。望舒站在原地,手里攥着过大的衬衫,突然觉得,这个可怕的德**官,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窗外,雨还在下,但东方已经隐约泛起鱼肚白。 望舒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件过于宽大的衬衫。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始解开湿透的衣扣。冰凉的空气触到肌肤时,她打了个寒颤。衬衫布料粗糙,却带着淡淡的雪松和火药的气息,和那个男人身上如出一辙。 就在她系上最后一颗纽扣时,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进来一条干毛巾,随即又迅速缩了回去,仿佛被烫到一般。 “头发,擦干。”门外传来埃里希生硬的汉语,这次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却把“擦”字念成了“插”。 望舒接过毛巾,突然对着门板说:“是“擦”,不是“插”。”她的声音很轻,却字正腔圆。 门外沉默了几秒。 “多事。”最终传来一声带着恼意的德语回应,脚步声渐渐远去。 望舒把脸埋进毛巾里,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弧度。 楼下大厅里,埃里希站在壁炉前,盯着跳动的火焰出神,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满战争痕迹的面容,他的左颊有一条不明显的疤痕,为凡尔登战役中被弹片所擦伤。 作为驻华军事观察团最年轻的少校,28岁的他背负着父亲在凡尔登战役牺牲的阴影与家族的责任使命。 汉斯捂着青紫的鼻梁笑着凑过来,这个粗鲁的炮兵军官虽然嘴贱的没边,却有个奇怪的优点——像野狗一样不记仇,刚被揍完又能嬉皮笑脸地贴上来。 "怎么?被你的东方小猫挠了?"他促狭地挤着眼睛,酒气依然浓重,想必是喝了不少。 埃里希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玉佩,在火光下细细端详。精致的缠枝莲纹在暖光中流转,彰显着它主人的不凡身份。 埃里克暗自想改天去找个古董鉴定师看看。 “喂,你不会真打算养着她吧?”汉斯压低声音,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上面要是知道你私藏个中国孩子...” “她现在是德国公民。” 埃里希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舒·冯·霍恩海姆,我的女儿。” 埃里希在望舒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替她更改了姓名。 汉斯吃惊的差点被口水呛到:“老天,你疯了吗?你连婚都没定,哪里来的女儿?再说……”他指了指楼上,“那孩子怎么看都有七八岁了,你总不能说自己二十岁就...” 埃里希冷冷扫了他一眼:“从我说有的那一刻起,凡尔登战役勋章获得者有权收养战争孤儿,这是魏玛宪法第23条修正案。” 汉斯识相地举起双手后退:“好好好,冯·霍恩海姆家的事我也管不着,不过...”他狡黠地眨眨眼,“你打算怎么跟老将军解释?他可是盼着你娶他家女儿盼了五年了。” 埃里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时,楼上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两人同时抬头,埃里希的眼神瞬间变得警觉。 “我上去看看。”他大步走向楼梯,军靴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推开房门时,他看到望舒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试图捡起打翻的水杯。过长的衬衫袖口拖在水渍里,她抬头时,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只受惊的小鹿。 “对...对不起。” 埃里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貌似真的捡了个麻烦,却还是认命一般的从门后取下另一条毛巾,蹲下身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伸手。” 他用德语说道,见她一脸茫然,又用生硬的汉语重复:“手,伸出来。” 望舒乖乖伸出双手,埃里希用毛巾裹住她湿透的袖口,动作意外地轻柔。 望舒盯着他军装上那枚铁十字勋章,突然用满语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细若蚊呐。 埃里希虽然听不懂,但那语调让他想起父亲生前常哼的一首东方小调。他犹豫了一下,生涩地模仿着那个发音:“...谢...谢?” 望舒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埃里希心头一颤。 “睡吧。” 等把湿透了的袖子彻底擦干后,他站起身,指了指床铺。 望舒顺从地爬上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他的袖口,用汉语急切地说着什么。 埃里希困惑地皱眉,她只好放慢语速,配合着手势重复:“嬷嬷...我的嬷嬷还在教堂...” 埃里希沉默片刻,整个教堂早就被一扫而空,她要找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埃里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仅会的几个汉语词汇回答:“明天...找。” 虽然发音古怪,但望舒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松开了手。 走廊上,他靠着墙壁长舒一口气,从军装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燃。 烟雾缭绕中,父亲临终前的那封信浮现在脑海:“...东方有种瓷器,破碎后会用金漆修补,反而更显珍贵...” 埃里希知道,带着这个女孩回到战后动荡的德国,将会面临怎样的风暴。父亲用生命捍卫的荣誉,或许就要因为今晚这个冲动的决定而蒙上阴影。 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玉佩,做出了决定。 翌日清晨,埃里希带着望舒来到南京城破败的教堂。废墟中的老妇人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仿佛只是睡着了。冻僵的手指还紧扣着那本《三字经》,泛黄的纸页上“人之初”三个字被血染成了褐色。 望舒跪在泥泞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老人青白的面容。埃里希看见她将《三字经》残页小心地塞进嬷嬷交叠的衣襟。 埃里希站在一旁,沉默的摘下军帽。 望舒开始用满语低声吟唱着古老的安魂曲。埃里希站在她身后,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东方女孩灵魂深处的坚韧。 “Wir gehen nach Hause.”(我们回家) 他改用德语,却在“家”这个词上微妙地停顿了。 远处,朝阳正冉冉升起,为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镀上一层金色的希望。 第3章 第三首诗 晨雾笼罩着南京城的街巷,埃里希带着望舒穿过熙攘的集市。 女孩紧紧攥着他的军装下摆,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路边的糖人摊子。埃里希注意到她的目光,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个蝴蝶形状的糖画。 “给。”他生硬地将糖画递过去,望舒接过时指尖微微发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给自己的。 他们来到城南一间不起眼的古董店前。店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醒了正在打盹的白须老者。 老人眯起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埃里希的军装时明显瑟缩了一下。 “这个,看看。”埃里希将玉佩放在柜台上,刻意用蹩脚的汉语说道。 老者的手指刚触到玉佩就猛地一颤。他急忙摸出玳瑁老花镜,对着光线仔细端详,枯瘦的手指抚过每一道纹路。望舒不安地往埃里希身后躲了躲。 “军爷从何处得来此物?”老人声音发颤。 “捡的。”埃里希简短回答,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 老者突然跪倒在地,对着望舒就要磕头。埃里希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说清楚。” “这是...这是宫里的东西啊!”老人压低声音,“看这缠枝莲纹,只有亲王家的格格才能用。这玉...这玉是康熙爷赏给赫舍里家的!” 望舒突然用满语喊了句什么,老人顿时老泪纵横,也用满语回应起来。 埃里希虽然听不懂,但从老人敬畏的眼神和颤抖的语调中,他明白自己捡到的不仅仅是块玉佩。 “军爷!”老人突然抓住埃里希的手,“这丫头留不得啊!上面的人正在满城搜捕前朝余孽,要是被他们发现...” 埃里希冷冷打断他:“今天你没见过我们。” 他扔下几块银元,拉着望舒快步离开。 转过三条街巷后,他蹲下身与女孩平视,用最简短的德语夹杂汉语说:“记住,从现在起,你是舒·冯·霍恩海姆。你的身份,不能告诉任何人。” 望舒眨了眨眼睛,她做了个缝嘴的动作,然后轻轻拍了拍埃里希的手背。 埃里希摸了摸女孩的头。 回驻地的路上,埃里希特意绕道英国领事馆。 他在签证处停留了许久,出来时口袋里多了一本崭新的护照。照片上的东方女孩有着浅褐色的眼睛和德式发型,姓名栏工整地印着“Schu von Hohenheim”。 "我们很快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女孩对上他灰蓝的眸子,埃里希看见阳光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流转,像是融化的黄金。 回到军官宿舍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埃里希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这是他为妹妹克劳迪娅准备的十四岁生日礼物,却永远没能送出去。 “穿上。” 他将裙子递给望舒,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女孩小心翼翼地抚过裙摆上精致的蕾丝花边,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当望舒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埃里希的呼吸微微一滞。 过大的裙装让她看起来像只偷穿人类衣服的小动物,但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从每个细微的举止中流露出来。她转了个圈,裙摆如花瓣般绽开,随即又紧张地揪住衣角,用眼神询问他的评价。 “Gut.”(很好)埃里希生评价道,随即拿出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德文识字卡片,“现在,学习。” 接下来的日子里,军官宿舍的每个角落都回荡着德语单词的跟读声。埃里希用军事化的方式教学:正确的发音奖励一块巧克力,错误则要罚写十遍。 但每当望舒因沮丧而咬嘴唇时,他总会不着痕迹地降低难度。 “再来一次,”他指着卡片上的苹果图案,“Apfel。” “阿...阿普菲尔。”望舒的发音带着柔软的东方腔调。 “Nein。”埃里希摇头,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果,“看我的口型。”他夸张地重复着单词,直到女孩的发音接近标准。 某个午后,汉斯不请自来,正撞见望舒跪坐在椅子上,认真地临摹德文字母。阳光透过她散落的发丝,在纸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上帝啊,”汉斯吹了个口哨,“你把她驯服得像只家猫。” 埃里希的眼神瞬间结冰。但出乎意料的是,望舒突然用德语开口:“Ich bin kein K?tzchen.”(我不是小猫)发音稚嫩却坚定。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 汉斯爆发出一阵大笑,而埃里希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这是他在父亲去世后第一次想笑的冲动。 夜深人静时,埃里希会取出那枚玉佩在灯下端详。 某天,他发现望舒正扒着门缝偷看,便招手让她过来。 “你的家族,”他用新学的中文词汇配合手势解释,“很重要。” 望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她从出生开始就被秘密送往宫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有嬷嬷从小陪在她身边,待她长大。 望舒突然指着玉佩上的纹样,又指了指自己:“赫舍里。” 埃里希沉默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条银链子,将玉佩穿好戴在她脖子上,然后做了个“隐藏”的手势。女孩会意地将玉佩塞进衣领,冰凉的玉石贴上了心口。 有了望舒的存在,埃里希突然发现这枯燥无味的观察任务也没那么难熬了。 距离年底的归国日期越来越近。 晨雾中的南京城渐渐苏醒,埃里希站在领事馆的台阶上,望着正在花园里追逐蝴蝶的望舒。 阳光穿透梧桐叶的间隙,在她浅蓝色的裙摆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三个月的德语特训已经让女孩能够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埃里希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 “冯·霍恩海姆少校,”德国领事递过一份文件,“这是最后一份通行证。下周三的邮轮,从上海到马赛。” 埃里希点点头,目光却追随着望舒的身影。女孩正蹲在花丛边,用德语数着花瓣:“Eins, zwei, drei...”发音还带着可爱的口音。 “您确定要带她回欧洲?”领事压低声音,“现在柏林的情况...您知道的。” 埃里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袖口的铜扣,“她现在是德国公民。”他的回答平静而坚定。 回到军官宿舍,埃里希开始整理行装。望舒趴在窗边,好奇地看着他将地图、指南针和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收进特制的行李箱夹层。 “Deutschland?”(德国?)她突然问道,发音已经标准了许多。 埃里希停下动作,走到她身边展开世界地图。他粗糙的指尖划过亚欧大陆的轮廓,最后停在柏林的位置。“Hier。”(这里)然后又指向南京:“Da kommen wir her。”(我们从这里来) 望舒的指尖轻轻触碰两个地点之间漫长的距离,眉头微蹙。 埃里希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翻开泛黄的第一页——那是霍恩海姆家族在东普鲁士的庄园,尖顶城堡矗立在雪松林中。 "Unser Zuhause."(我们的家)他说这个词时喉结微微滚动。望舒睁大眼睛,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照片上的尖顶,仿佛在确认这个遥远世界的真实性。 当天傍晚,埃里希带着望舒来到码头。咸涩的海风扬起女孩的发丝,她紧紧攥着埃里希的衣角,看着工人们将他们的行李搬上即将启航的货轮。 “所有东西都要检查三遍。”埃里希用德语嘱咐大副,同时将一袋银元塞进对方手中。 大副会意地点头,特意指了指最底层那个上锁的铁箱,里面装着望舒的“新身份”证明和一些不便公开的物件。 回程时,望舒突然停在了一家裁缝店前。橱窗里展示着欧式童装,但她却盯着角落里的一匹靛青色丝绸,那颜色像极了紫禁城的琉璃瓦。 埃里希推门而入。老裁缝见到军装立刻鞠躬哈腰, “军爷想买点儿什么?” 当望舒用流利的南京方言询问价格时,老人惊讶得差点摔了眼镜。 “买。”埃里希简短地说,却在量尺寸时皱起眉头,女孩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得多。 裁缝建议只做两套衣裙,他却坚持要做三套:“Sie wird wachsen。”(她会长大的) 最后一晚,埃里希在宿舍焚毁了所有与中国任务有关的文件与所有可能暴露望舒身份的文件。 火盆里的灰烬打着旋儿升起时,他想起父亲信中的那句话:有些破碎,恰是重生的开始。 火光映照下,他取出父亲留下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霍恩海姆家的格言"Ehre und Pflicht"(荣誉与责任)。 现在,他将望舒的小照片贴在了另一侧。 "叔叔?"望舒抱着德语课本站在门口,睡衣袖子长得盖住了指尖。 埃里希招手让她过来,将怀表挂在她脖子上:“Für dich。”(给你的)女孩惊喜地捧着怀表,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跑开了。 启程那日,长江上升起薄雾。望舒穿着新做的靛青色旗袍站在甲板上,银链子和怀表在领口若隐若现。当南京城的轮廓渐渐模糊时,她突然用德语轻声说:“Auf Wiedersehen, Nanjing.”(再见,南京) 埃里希站在她身后,手轻轻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咸湿的海风中,他第一次感到某种沉重的责任正在转化为奇妙的期待。 这个东方的小生命,将如何在那片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货轮拉响汽笛,划破晨雾向着远海驶去。 埃里希不知道的是,望舒偷偷在口袋里藏了一小包南京的泥土——那是她趁他不注意时,从码头边挖的。 第4章 第四首诗 南京城的轮廓渐渐消融在灰蒙蒙的天际线里。望舒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包故乡的泥土,指节都泛了白。 “冷?”他感受到女孩的肩膀微微发抖。 望舒摇摇头,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埃里希解开军装纽扣,将她裹进大衣里。 女孩的发丝间还残留着那股他从未闻过的沉香,混合着海风的咸涩,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看。”埃里希突然指向远方。一轮红日正从海平面跃出,将波涛染成金色。 望舒睁大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海上日出。阳光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跳动,像是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早餐时,望舒面对陌生的西式餐点手足无措。埃里希拿起餐刀,示范如何将煎蛋切成小块。女孩学得很快,但还是在切培根时弄掉了叉子。金属落地的脆响引来周围乘客的侧目,几个英国妇人交头接耳地打量着这对奇特的组合——一个严肃的德**官和一个东方女孩。 “抱歉。” 望舒用德语小声说道,耳尖通红。 埃里希只是招手叫来侍者换了新餐具,然后将自己盘里的培根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默默推到她面前。 航行的第三天,望舒晕船了。 她蜷缩在狭小的舱房里,小脸煞白。埃里希翻遍医药箱,最后只能用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深夜,女孩发起低烧,用满语说着胡话。 埃里希守在她床边,笨拙地哼起一首德国民谣,那是母亲在他儿时生病时常唱的。 清晨,他发现望舒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角,睡得正熟。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恢复血色的脸颊上,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埃里希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却在起身时发现军装口袋里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德语写着:“Danke,Onkel。”(谢谢,叔叔) 航程过半时,埃里希开始教望舒认识航海图。“我们在这里,”他的指尖停在南中国海的位置,然后慢慢向西移动,“到亚丁,然后苏伊士运河...”望舒认真跟随他的手指,时不时重复那些陌生的地名。 某个午后,他们在甲板上遇到一群玩耍的孩子。一个金发男孩突然指着望舒喊道:“Chinesische Puppe!”(中国娃娃) 其他孩子哄笑起来。望舒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埃里希上前挡在女孩面前,眼神似乎带着警告意味。 穿过苏伊士运河那晚,埃里希被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惊醒。 他发现望舒蜷缩在舷窗边,月光照着她泪湿的脸庞。 “难过?”他蹲下身问道。 望舒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最后用混杂着德语和汉语的句子解释:她梦见了嬷嬷,梦见南京的雨,梦见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埃里希沉默片刻,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那匹靛青色丝绸的边角料。 “留作纪念。”他说。 望舒将布料贴在脸颊,嗅着上面残留的故乡气息,慢慢止住了眼泪。 航程的最后一周,埃里希开始给望舒讲解德国的礼仪规范。 “在柏林……”他示范着刀叉的使用方式,望舒学得认真,但偶尔还是会调皮的故意把豌豆戳得到处都是,只为了看他皱眉的样子。 某个暴风雨的夜晚,货轮剧烈颠簸。望舒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埃里希正坐在她床边擦拭手枪。闪电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雷声轰鸣中,他低声用安抚说:“我在这里。”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女孩重新闭上了眼睛,安心入睡。 当欧洲的海岸线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埃里希为望舒换上了最正式的那套连衣裙。他单膝跪地,为她系好鞋带,然后认真整理她领口的蝴蝶结。 “一切都会好的。”他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马赛港的喧嚣声渐近,望舒突然拉住埃里希的手:“保证吗?”她的眼睛在晨光中清澈见底。 埃里希握紧她的小手:“Ehrenwort。”(以荣誉起誓) 马赛港的晨雾还未散尽,汽笛声惊起了成群的海鸥。 望舒攥着埃里希的军装下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码头上熙攘的人群,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她不直觉的更加攥紧埃里希的衣服。 “Pass.”(护照)海关官员懒洋洋地伸出手。埃里希将两本护照递过去时,刻意用身体挡住了官员打量望舒的视线。 “冯·霍恩海姆?”官员挑眉,“这位是...” “我女儿。”埃里希的声音像淬了冰。 官员注意到女孩明显的东方特征,但看到德国领事馆的印章后,还是悻悻地盖了入境章。 火车站台前,埃里希买了份《费加罗报》。 头版报道着德国即将进行的国会选举,魏玛共和国仍在动荡中挣扎。 他迅速合上报纸,却发现望舒正盯着站台上的蒸汽机车出神,巨大的钢铁机械喷吐着白烟,与南京的人力车形成鲜明对比。 他轻轻按了按女孩的肩膀,“要赶火车了。” 北上的列车穿过一片薰衣草田,望舒惊讶的整张脸都贴在车窗上。 紫色的花海让她想起南京的绣球,但更整齐,像是被尺子量过一样。“一切都整齐吗?”她突然转头用她新学的短语问道。 埃里希怔了怔,随即明白她在指什么。“是的,典型的德国风格。”他难得开了个玩笑。 边境检查站,留着八字胡的德国海关官员仔细核对着他们的证件。 “战后很多孤儿,”他瞥了眼望舒,“您真是好心,少校先生。” 埃里希没有解释,只是将望舒往身边带了带。女孩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用刚学会的德语说:“Guten Tag, mein Herr。”(日安,先生)发音标准得令人惊讶。 埃里希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当他们搭上这一列通往柏林的火车时,夜幕已经降临。 “睡吧,”他指着卧铺车厢的床铺,“明天就到柏林了。” 望舒却摇摇头,从行李箱里取出德语课本,就着微弱的灯光继续学习。埃里希注意到她正在反复练习一个句子:“Ich bin Schu von Hohenheim。”(我是舒·冯·霍恩海姆) 深夜,列车穿过黑森林。 埃里希被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惊醒。望舒蜷缩在床角,泪水浸湿了衣襟。 埃里希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只能沉默地坐到她身边,直到她停止了哭泣。 次日正午,柏林中央车站的喧嚣扑面而来。 他们刚走出车站,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就停在面前。车窗摇下,是一个金发男人,那男人带着单边眼睛,有这一双比海还蔚蓝的眸子。 望舒注意到他右眼居然比左眼更加蓝。 男人名叫卡尔·冯·里希特霍芬,退役空军上尉,是埃里希在军校的挚友,更是战场上有过命之交的兄弟。 卡尔望了望缩在埃里希后面的望舒,还冲她眨了眨眼。 “上车!你们可算到了!” 车厢里,卡尔兴奋地拍着埃里希的肩膀,恨不得将他几个月憋在心里的话全抛出来。 “老兄,你可错过好戏了!上个月阿尔伯特那小子居然跑去求娶老将军家的女儿…” 他如今因为战伤早早退役,现在就是个闲散少爷,最喜欢听贵族之间的八卦了。 “你说那小子咋想的…”说着说着,他突然通过后视镜注意到缩在角落的望舒,立刻改用夸张的德语慢速说:“Willkommen in Berlin!”(欢迎来到柏林) 望舒怯生生地点头,却突然指着窗外:“Brandenburger Tor。”(勃兰登堡门)这是埃里希教她的第一个柏林地标。 卡尔假装惊讶的望向老友:“哇,发音比你还标准!” 接着,卡尔突然踩下刹车,轮胎在积雪的路面划出两道弧线。 他转身从后座掏出一个扎着缎带的盒子:“差点忘了,给小公主的见面礼!” 盒子里是只精致的音乐盒,打开后有个瓷娃娃在转圈。 “这个会唱歌哦。”听到卡尔的话,望舒小心翼翼扭动了发条,旋律流淌而出。 “这太贵重了。”埃里希皱眉。 “这算什么事,埃里希,咱俩什么关系,你女儿就是我女儿……” 卡尔的话音未落,望舒突然轻声哼唱起来——正是音乐盒里播放的《致爱丽丝》,音准竟分毫不差。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 “她...会音乐?”卡尔惊讶地转向埃里希。 埃里希摇头,同样困惑。他从未听望舒唱过歌。 女孩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抿住嘴唇,手指不安地绞着裙边。 “继续,小姑娘!”卡尔鼓励道,但望舒只是摇头,把音乐盒紧紧抱在胸前。 车子驶入柏林西郊的富人区时,望舒的眼睛越睁越大。 这些棱角分明的德式建筑与她记忆中的飞檐翘角截然不同,街道干净得几乎发亮,连积雪都被整齐地堆在路沿。 “到家了。”埃里希轻声说。 钉!新角色登场[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首诗 第5章 第五首诗 轿车停在一栋三层砖红色别墅前。门廊的煤气灯在暮色中散发着温暖的光,照亮了门牌上"Von Hohenheim"的字样。 管家施密特太太早已等在门口。这位银发盘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看到望舒时,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专业性的微笑:“欢迎回家,少爷,小姐。” 望舒下意识往埃里希身后躲了躲。 卡尔见状大笑:“别被老太太吓到,她只是看起来像博物馆的雕塑!” 望舒被他的形容逗笑。 别墅内部比外观更为奢华,橡木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 尽管主人长期未归,内部陈设依旧一尘不染。 厨房正忙的热火朝天。 晚餐时,施密特太太端上来的烤猪肘让望舒不知所措。 她学着埃里希的样子拿起刀叉,却怎么也切不开那层脆皮。 金属与瓷盘的碰撞声中,埃里希默默将自己的盘子换给她,猪肘已经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配着酸菜和土豆泥整齐码放。 “谢谢。”望舒小声说。 夜深时分,埃里希准备带她去为她准备的卧室,但望舒的注意却被大厅角落那架乌黑发亮的三角钢琴吸引,琴盖上倒映着水晶吊灯的光芒。 “喜欢?”埃里希注意到她的目光。 望舒点点头,慢慢走向钢琴。 她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个琴键。“咚”的一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脆。 她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埃里希。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希没有斥责她。 他走到琴前坐下,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流畅地滑过,一段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 望舒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埃里希会弹钢琴。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曲子结束时,埃里希似乎才回过神来,迅速合上琴盖。“明天开始将会有专业的老师教导你的德语课。” 他站起身,又恢复了那个冷峻的军官形象。 望舒却突然拉住他的袖口,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能...再弹一次吗?”她的德语还很生涩,但语气里的恳切却清晰可辨。 埃里希僵在原地。自从凡尔登战役后,他已经七年没有在人前弹奏过完整的曲子。 那首《月光》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旋律,也是他仅存的温柔记忆。 “太晚了。”他生硬地回答,却在转身时瞥见望舒眼中迅速黯淡下去的光彩。 女孩纤细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模仿着刚才看到的指法,在空气中轻轻跃动。 “回去睡觉吧。” 夜深了,埃里希站在阳台上抽烟,窗外大雪飘落。 埃里希站在父亲遗像前,轻声说了句:“Sie ist wie Claudia。”(她像克劳迪娅) 次日清晨,埃里希被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惊醒。 他循声来到大厅,发现望舒正对着琴谱笨拙地按着琴键。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衬得她像个误入凡间的精灵。 “这是...?”埃里希皱眉走近,发现琴谱竟是那首八音盒旋律《致爱丽丝》的手抄本。 望舒吓得差点从琴凳上摔下来,慌乱中碰响了一连串不和谐音。 “对不起!我只是...嬷嬷教过我一点...” 埃里希沉默地坐到琴凳另一侧,突然开始弹奏《致爱丽丝》的旋律。 望舒惊讶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舞蹈,渐渐跟上了节奏。 当卡尔叼着面包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严肃的少校和东方女孩肩并肩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着一支欢快的圆舞曲。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给这幅画面镀上了一层金边。 “见鬼了!”卡尔夸张地揉着眼睛,"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埃里希·冯·霍恩海姆居然在弹钢琴?” 琴声戛然而止。 埃里希迅速站起身,军装领口下的喉结微微滚动:“她的乐感...不错。” 卡尔将面包屑抖落在地毯上,金丝单片镜后的左眼狡黠地眯起:“看来我们的小公主有副好耳朵。” 他忽然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按住琴键,奏出一串尖锐的不和谐音,“来,小公主,重复这个。” 望舒茫然地看向埃里希,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她试探性地按下三个琴键——完全复刻了卡尔刚才的刺耳旋律,连节奏都分毫不差。 “我的天!埃里希,你捡到宝了!这绝对是...”卡尔激动的面包差点掉在地上。 “早餐时间。”埃里希打断挚友的惊呼,却将一本初级练习曲塞到望舒手中,“七点至八点,允许练琴。”他转身时,军装下摆扫过钢琴踏板,发出沉闷的共鸣。 施密特太太端着银质咖啡壶僵在门廊。老妇人记得很清楚,自从上校夫人去世后,这架钢琴就被老爷下令永远封存。 卡尔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吃午餐,趁埃里希接电话时,突然从大衣里掏出个黄铜口琴:“猜猜这是什么调?” 他吹了段《茉莉花》的变奏。 望舒的筷子掉在汤碗里,溅起的清汤沾湿了桌布。 她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满语音节,又慌忙改口:“Das ist... mein Lied...”(这是...我的歌) “卡尔。”埃里希的声音从电话旁传来,带着一丝不悦。 望舒能感觉到,埃里希似乎不想让她接触有关中国的一切。 接完电话,埃里希手里多了件灰色的呢子外套。 “军事法庭临时听证会。”他对卡尔简短解释,“一会儿会有德语老师来,她...” 卡尔了然:“OKOK,交给我,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公主的。” 埃里希正在玄关戴手套,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转头就看见望舒光脚站在楼梯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女孩却突然用德语蹦出一串单词:“外套、围巾、靴子,外面冷。”发音笨拙却准确,是昨晚偷听他们谈话时记下的。 埃里希怔了怔,弯腰让她帮他系上围巾。 “午饭前回来。”他生硬地说,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钢琴...可以碰。” 埃里希的军靴声刚消失在门外,卡尔就吹了声口哨,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把彩色玻璃珠。 “来,小公主,德国小孩都玩这个。” 他将玻璃珠撒在波斯地毯上,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 望舒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一颗蓝色玻璃珠,门铃响了。 施密特太太领着位戴圆框眼镜的瘦高女士进来:“弗罗贝尔小姐,德语教师。” “Guten en。”(早上好)优雅的女教师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望舒沾着果酱的衣领上,“我们先从卫生习惯开始...” 卡尔突然用口琴吹了个滑音:“尊敬的老师,不如先教她这个?”他变魔术般亮出一块姜饼人,“谁读对单词,谁就能吃耳朵。” 两小时后,当埃里希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时,看见餐厅变成了战场。 德语课本被抛在角落,桌上堆满卡尔从世界各地收集的稀奇玩意儿:土耳其彩瓷盘里盛着字母饼干,非洲鼓上摊着单词卡片,望舒正用印度纱丽当披风,站在椅子上拼读“Kamel”(骆驼)。 “这就是你的德语课?”埃里希冷冷道。 “寓教于乐嘛。”卡尔懒洋洋地靠在壁炉边,手里抛接着一颗玻璃珠:“她学得可比死记硬背快多了——对吧,小公主?” 望舒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光着脚跳下椅子,跑到埃里希面前,仰着脸说:“我会说“房子”了!” 埃里希低头看着她,女孩的头发因为疯玩而散乱,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伸手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淡淡道:“进步很快。” 卡尔在一旁夸张地捂胸口:“天啊,埃里希·冯·霍恩海姆居然会夸人!” 埃里希没理他,只是脱下军装外套挂好,问:“下午的课呢?” “取消了。”卡尔笑嘻嘻地说,“弗罗贝尔小姐说她需要‘重新评估教学方法’。” 望舒偷偷拽了拽埃里希的袖口,小声问:“我能和你玩吗?” 埃里希沉默了一瞬,最终点头:“可以,但先把单词复习一遍。” 卡尔吹了个口哨:“真严格啊,监护人先生。” 望舒却已经兴冲冲地跑向钢琴,笨拙但认真地按下一个键:“Haus!” 埃里希皱眉:“那是‘C’,不是‘Haus’。” 卡尔大笑:“完了,小公主,你惹到音乐家了!” 望舒吐了吐舌头,又按了另一个键:“Hund!”(狗) 埃里希叹了口气,走到钢琴前坐下,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敲出几个清晰的音符:“这才是‘Hund’。” 望舒眼睛一亮,立刻模仿他的动作,虽然指法生涩,但音准无误。 卡尔靠在钢琴边,看着他们,忽然轻声说:“她真的很像克劳迪娅,对不对?” 埃里希的手指顿了一下,琴声戛然而止。 望舒疑惑地抬头:“克劳迪娅是谁?”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卡尔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打圆场:“啊,今天的天气真适合散步!小公主,想不想去花园?” 望舒却固执地看着埃里希,等待答案。 埃里希沉默片刻,最终只是合上琴盖,站起身:“去换鞋,我们出去走走。” 望舒知道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但她还是乖乖点头,跳下琴凳跑向楼梯。 卡尔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对埃里希说:“抱歉,我忘了……” 埃里希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没关系,她迟早会知道。” 第6章 第六首诗 雪后的花园像一块被糖霜覆盖的蛋糕。 望舒裹着厚厚的羊毛围巾,那是施密特太太临时找出来的,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几乎缠了她两圈还垂到膝盖。她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小脚印。 埃里希站在台阶上,军装外套的领子竖起,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手里拿着一双儿童冰鞋,那是卡尔刚刚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物。 “过来。”他简短地说。 望舒小跑过去,却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滑倒,整个人扑进了雪堆里。 她抬起头,鼻尖和脸颊都沾着雪花,像只懵懂的小动物。 埃里希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走过去,单手把她拎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雪。 “笨。”他评价道,却蹲下身,替她系上冰鞋的带子。 卡尔斜倚在门廊边,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埃里希·冯·霍恩海姆,德国陆军最年轻的少校,现在兼职小女生的保姆。” 埃里希头也不抬:“闭嘴,卡尔。” 望舒试着在冰上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埃里希叹了口气,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脚分开,膝盖微屈。”他指导道,声音依旧冷淡,但手上的力道却很稳。 望舒按照他的指示调整姿势,竟然真的站稳了。她惊喜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会了!” 埃里希松开手,退后一步:“试试看。”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滑了一步,又一步,然后—— “扑通!” 又一次摔进了雪里。 卡尔笑得差点把咖啡洒出来,埃里希则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已经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但望舒却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裙子,又试着滑了出去。 这一次,她滑出了好几米才失去平衡,但至少没有摔倒。 “叔叔!你看!”她兴奋地回头,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红,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散开。 埃里希站在原地,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 “嗯。”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卡尔吹了声口哨:“铁汉柔情啊,监护人先生。” 埃里希瞥了他一眼:“你再多嘴,我就把你扔进湖里。” “那我可得提醒你,湖面已经结冰了。”卡尔笑嘻嘻地说,却还是识相地闭上了嘴。 望舒在冰上转了个圈,裙摆飞扬,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她笑得那么开心,仿佛忘记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埃里希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低声对卡尔说:“她需要学更多东西。” 卡尔挑眉:“比如?” “德语、礼仪、音乐……还有如何保护自己。”埃里希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卡尔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打算让她在这里待多久?” 埃里希没有回答。 远处,望舒又一次摔倒了,但这次她自己爬了起来,甚至拍了拍裙子上的雪,继续往前滑。 埃里希站在岸边,军装笔挺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看了眼怀表,指针已经接近六点。 “时间到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整个冰面。 望舒撅起嘴,却还是乖乖往岸边滑。就在距离岸边三米处,她突然脚下一歪,整个人向前扑去。 埃里希身形微动,却见卡尔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左臂稳稳接住了她。 “漂亮的三周半转体,可惜落地不够完美。” 卡尔眨眨眼,右眼的眼珠在暮色中泛着奇异的光泽。 望舒这才注意到,他的镜框下的右眼始终保持不自然的静止,深蓝的眼睛像静止的湖泊一样。 好奇心使望舒伸手碰了碰他的眼镜框:“你的眼睛...” “望舒。”埃里希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卡尔却笑了笑,主动摘下金丝眼镜:“想看吗?” 他轻轻按了下右眼下方,玻璃眼球应声弹出,露出了黑洞洞的眼眶。 “凡尔登,一颗眼球,换了一个铁十字勋章。" 望舒倒吸一口气,怪不得初见时他双瞳的异样。 望舒并没有害怕,反而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疼吗?" 卡尔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他重新装回义眼,“比起这个,我更心疼当时弄丢的那瓶好酒。” 埃里希走过来,将望舒从卡尔怀里接过:“该回去了。”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回程的路上,望舒被埃里希抱在怀里,小脑袋靠在他肩上。她这才注意到卡尔的步伐有些蹒跚,右腿似乎也不太灵便。 “卡尔叔叔的腿也受伤了吗?”她小声问。 埃里希的下巴线条绷紧了:“同一个地方。” “是为了救某个嘴硬的家伙哦。”卡尔在后面插话,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虽然这家伙从来不肯承认。” 埃里希没有反驳,只是把望舒抱得更稳了些。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交织在一起。 “谢谢...为了保护埃里希。”望舒突然轻声说。 埃里希与卡尔都有些微微发愣。 卡尔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她发顶。 别墅的灯火渐次亮起。晚餐后,埃里希破天荒地允许望舒多玩了半小时拼图,却在九点整准时下达就寝命令。 夜深了,别墅渐渐安静下来。 望舒躺在床上,听见楼下传来隐约的钢琴声,是埃里希,旋律低沉而忧伤。 她光着脚溜到楼梯口,看见卡尔独自站在走廊阴影里,手里握着一只银质酒壶,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克劳迪娅还在...”卡尔突然说。 琴声戛然而止。埃里希的声音从琴房传来,比平时更加沙哑:“别说了。” 望舒轻轻退回房间,心里记下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窗外,雪花又开始飘落,轻轻敲打着玻璃,像在诉说一个无人倾听的故事。 望舒一晚上睡的并不安稳,在梦里,她好像总是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望舒是被胃里的咕噜声唤醒的。 她踮着脚溜进厨房,想偷一块昨晚剩下的姜饼,却听见施密特太太正在和女佣低声交谈。 “...又是这个梦。”老管家叹息着,“少校昨天整夜都在书房踱步,地毯都快磨出洞了。” 望舒屏住呼吸。她昨晚确实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原来那不是在做梦。 “那个东方女孩来了之后更严重了。”女佣压低声音,“前天我去收拾房间,发现他枕头下放着...啊...” 铜壶突然砸在铁炉上的声响打断了对话。 “怎么这么不小心...” 望舒趁机溜回走廊,却在拐角撞上一堵“军装墙”。 埃里希低头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上面布满弹痕。 “早餐前,”他的声音沙哑,"先把昨天的德语单词默写十遍。" 望舒闻到盒子里飘出一股苦涩的药草味。 “遵命。”她模仿着士兵的腔调,却故意把发音念得滑稽。 不出乎意料的,埃里希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在他脸上已经算是微笑了。 但当他转身时,望舒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埃里希吃完早餐就出门了,回到柏林之后,他好像变的非常忙。 午后,卡尔带着一盒国际象棋来找她。“来,小公主,教你玩君王的游戏。” 望舒从来没有见过这稀奇玩意,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在卡尔讲述了游戏规则后,望舒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将军!”卡尔突然用皇后吃掉她的主教。 “你作弊。”望舒鼓起腮帮。 卡尔大笑,玻璃眼珠映出她气鼓鼓的脸,卡尔没忍住戳了戳:“战争教会我的第一课...” 他忽然压低声音,“规则都是用来打破的。” 书房门突然打开,埃里希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他军装肩章上沾着雪花,手里拿着一封火漆封印的信件。 “舒伦堡上校明天到访。”他扫了眼棋盘,“讨论西里西亚的难民问题。” 卡尔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快速收起棋子,义眼在阴影中泛着冷光:“那个反犹分子?我猜他又要提议把东方人都赶出柏林。” 望舒的指尖一颤,棋子掉在地毯上。 “望舒,”他突然说,"明天你待在自己的房间复习单词,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望舒讪讪的点了点头。 窗外,大雪又开始下了。 望舒半夜被噩梦惊醒,感觉头痛欲裂。 却发现枕边多了一个金发布娃娃,发夹上正别着缩小版的铁十字勋章。 是埃里希。 她抱住了布娃娃,用脸颊蹭了蹭,似乎这样就可以缓解心中的恐慌。 她其实知道柏林街头最近贴满了"驱逐东方人"的告示。 可埃里希从不解释为何收留她。 月光下,她看见房门把手上的铜锁,是从外面反锁的。 第7章 第七首诗 望舒坐在床边,小手紧紧攥着布娃娃的铁十字勋章。 窗外,天还没完全亮,雪越下越大。 她听见楼下传来汽车燃气的声音,然后是沉重的皮靴踏上门廊的声响。 舒伦堡上校到了。 她的德语还不够好,但那些尖锐的、带着命令式语气的句子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 “搜查令,霍恩海姆少校。” “任何非德意志血统的居民,必须登记。” “听说你这里有个东方人?” 望舒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缩进被子里,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埃里希说过不要出声。 于是她死死咬住嘴唇,一动不动。 楼下,埃里希站在大厅中央,军装笔挺,面容冷峻。 卡尔靠在壁炉边。 舒伦堡上校,一个鹰钩鼻、眼神锐利的男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搜寻猎物。 “例行检查,少校。”舒伦堡露出一个假笑,“最近柏林不太平,我们得确保……纯净。” 埃里希的灰蓝色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他微微侧身,挡住楼梯的方向。 “例行检查?”埃里希的声线平稳,“我的别墅里只有现役军人和家属。您要找东方劳工,应该去码头区。” “是啊,上校。”卡尔懒洋洋地说,“除非你对老兵的义眼也感兴趣?” 舒伦堡的嘴角抽了抽,显然不喜欢这个玩笑。 他的目光扫向二楼,“凡尔赛条约明确规定——” “条约针对的是劳工输入,而非私人禁养。”埃里希面不改色的打断了他,“需要我给您普法吗,上校?” “柏林不是南京,”舒伦堡脸色微变,压低声音,“这里的人会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眼睛。” 卡尔突然大笑:“上校该配副新眼镜了。我们小公主的眼睛多像...”他的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像巴伐利亚的琥珀。” 他还意有所指的碰了碰自己的义眼,“当然,如果上校坚持要检查视网膜色素层......” 舒伦堡的面颊抽动了一下。 他目光在埃里希和卡尔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权衡这场对峙的代价。 “文件我会核实,霍恩海姆少校。”舒伦堡冷冷地说,猛的合上公文包,“但愿你的女儿不会在某天夜里……走丢,少校。” 埃里希的左手无声搭在配枪上,指节已经泛白。 “不劳费心。” “我的家,从不会丢东西。” 皮靴声渐渐远去,直到汽车的引擎声消失,埃里希才松开握抢的手。 他无名指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望舒数着自己的心跳,楼下的争吵声彻底消失,她听见汽车引擎远去的声音,然后是埃里希低沉的命令。 “她可以出来了。” 铜锁被施密特太太打开。 望舒立即光着脚丫跳下床,抱着那个布娃娃,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里,卡尔正倚在窗边抽烟,见她探头,咧嘴一笑:“警报解除,小公主。” 望舒小跑下楼,发现埃里希站在壁炉前,正往火焰里扔一份文件。 火舌卷过纸页,将舒伦堡的搜查令烧成灰烬。 他仍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线锋利得像刀刃,火焰给他的金发镀上了一层暗红色。 望舒犹豫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迈着小步子走到埃里希身旁,仰头看他。 “我……不是你的女儿。”她用还有些生涩的德语说道,每个音节都咬得很重。 埃里希的动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睛终于垂下来看她。 他的目光像冰,可望舒固执地迎上去,小手攥紧了布娃娃。 “那你是什么?”他问,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望舒抿了抿唇,突然踮起脚尖,把布娃娃塞进他手里。 “战利品。”她说,用的是他当初带她回来时的词。 壁炉里的火噼啪炸响了一瞬。 埃里希低头看着手里的布娃娃,沉默了很久,久到望舒以为他又要像往常一样,用一句“去背单词”打发她。 可最终,他只是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发顶。 “去穿鞋。”他说,“地上凉。” 卡尔在一旁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望舒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点点头,转身跑上楼,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响。 等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卡尔才懒洋洋地开口:“看来你的‘战利品’开始有自我意识了,少校。” 埃里希没有回答。他盯着壁炉里的余烬,火光在他眼底跳动。 “舒伦堡那边不会就这么算了...还有那小子...也是个麻烦...”卡尔收敛了笑意,不知道想到了谁,低声提醒。 “我知道。”埃里希的声音很冷,“所以从明天开始,她学德语的时间加倍。” “为了让她更像德国人?” “为了让她活下去。” 第二天清晨,施密特太太在琴房角落发现了睡着的望舒。 女孩怀里紧抱着德语词典,指尖还沾着墨水痕迹,昨夜埃里希那句"加倍学德语"的要求,被她用满文密密麻麻记在了手背上。 “小姐。”老管家轻拍她的肩,却被突然惊醒的望舒抓住手腕。 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闪过的警觉,让见多识广的施密特太太都心头一颤。 “不...不好意思。”望舒突然反应过来,开始道歉。 “该下楼吃早饭了,小姐。”施密特太太提醒道。 望舒听到了楼下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她立即光着脚下楼。 “早安,小云雀。”卡尔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吓得望舒差点摔下楼梯。 他今天换了副新领结,蓝得像他那只完好的眼睛。 “我、我不是云雀。”望舒用德语结结巴巴地说。 卡尔总是喜欢给人起称呼。 卡尔大笑:“那你是小松鼠?还是小兔子?”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蜂蜜蛋糕,“来,吃了它就能说流利的德语了。” 望舒刚要伸手,突然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埃里希晨练回来了,军装外套上落满雪花,脸颊被寒风吹得发红。 他看到望舒光着的脚,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鞋子。”他只说了这一个词,但望舒已经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跑回房间去了。 早餐桌上,望舒发现自己的牛奶杯旁边多了一本图画书。 封面上画着柏林动物园的大象,毫无疑问,这是卡尔带给她的。 “今天我们去喂天鹅。”卡尔挤挤眼睛,“顺便教你骂人的德语,专门对付舒伦堡那种讨厌鬼。” 埃里希的咖啡杯重重地放回托盘:“她今天要学礼仪。” “拜托,老兄,”卡尔翻了个白眼,“她才八岁,不是八十岁。” 望舒低头喝牛奶,悄悄观察着两个大人的争论。 她的德语还不够好,但能听懂“天鹅”和“公园”这样的词。当埃里希最终妥协时,她高兴得差点打翻杯子。 下午的公园银装素裹。 卡尔教望舒用面包屑喂天鹅,还告诉她每只天鹅的名字。 望舒最喜欢那只叫“雪花”的,因为它洁白无瑕,抬着高傲的脖子,非常漂亮。 “看好了,小不点。”卡尔突然站上长椅,对着湖面大喊:“你好!” 声音在冰面上回荡,惊起一群水鸟。 望舒咯咯笑着学他的样子,但她的声音太小了,像只害羞的小猫在叫。 卡尔把她举起来放在肩上:“再来一次!”这次她的声音清脆地传过湖面,连对岸的行人都回头张望。 回家的路上,望舒左手牵着卡尔,右手牵着埃里希。 她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给每棵挂着冰凌的树都起了名字。 埃里希虽然还是一脸严肃,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 等回到公寓后,埃里希依旧强硬的命令望舒回房间复习单词。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客厅,埃里希将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推给坐在对面的卡尔。 “音乐老师?”卡尔挑眉,拿起那张印着烫金花体字的推荐信,“海因里希夫人?你认真的?那可是柏林最严苛的钢琴教师。” “她需要系统的训练,”他淡淡道,“而不是每天在公园里疯跑。” 第二天,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宅邸门前。 海因里希夫人是个身材瘦高的女人,灰白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她走进客厅时,连施密特太太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望舒站在楼梯口,小手攥着裙摆。 她昨晚已经停埃里希说了这件事,知道了这位夫人非常的严格。 “就是她?”海因里希夫人上下打量着望舒,语气里带着审视。 埃里希点头:“她的听力很好。” 夫人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音叉,轻轻敲击后放在钢琴上。 “唱出来。”她命令道。 望舒愣了一秒,随即跟着共鸣的音调轻轻哼唱。 她声音干净,每一个音准都分毫不差。 海因里希夫人的眉毛微微扬起。 “手。”她又说。 望舒伸出双手,夫人捏着她的手指检查,骨节、长度、柔韧度,像是在评估一件乐器。 “指腹太薄,”她最终宣布,“但可以练。” 埃里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 课程从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琴房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严厉的纠正声:“手腕抬高!”“指节不要塌!”“再来一遍!” 卡尔坐在客厅里,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琴声,忍不住对埃里希抱怨:“这是在训练士兵还是教孩子弹琴?” 埃里希翻过一页军事报告,头也不抬:“她需要纪律。” “她才八岁,”卡尔皱眉,“克劳迪娅八岁的时候,你父亲可没这么......” 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卡尔立刻闭上了嘴。 傍晚,望舒才终于从琴房出来。 她的眼睛红红的,手指微微发抖,但背挺得笔直。 海因里希夫人随后从琴房出来,眼神中透露着一些赞赏。 “霍恩海姆小姐很努力。” 直到深夜,埃里希经过琴房时,发现门缝下透出一线灯光。 推开门,望舒正坐在钢琴前,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练习着白天的音阶。 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无误。 听到声响,她猛地回头,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我、我只是想再练一会儿......”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埃里希走到她身边,坐下。 “像这样。”他罕见地示范了一个和弦,手掌悬空的姿势完美得无可挑剔。 望舒睁大眼睛,试着模仿他的动作。 “不对。”他纠正她的手腕角度,“再来。” 练习了几次之后,望舒已经能在琴键上流畅地弹出一段简单的旋律。 “明天,”埃里希在离开前说,“六点起床,晨跑。” 望舒愣住了:“可是......音乐课......” “两者不冲突。”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你想学,就得付出代价。” 门关上后,望舒轻轻碰了碰琴键。 她知道,从今天起,那些在雪地里追天鹅的日子结束了。 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