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远尾再度醒来时,已不在山洞中了。
侧头一望,书志子在小炉边熬着什么东西。
“书志子?”
“哎?你醒了啊,”书志子将手在一边叠得方正的手帕上擦了擦,才一手拿碗一手提衣走到榻边,“现在感觉怎么样?”
远尾细感无甚大恙,摇了摇头,“我…是怎么回来的?”
书志子皱着的眉舒开了,递上汤药,“先把这个喝了吧,对身体有益。”
喝毕,书志子才道:“你很久都没回来,我想大概是迷路了,寻到潭边发现你靠在树上睡的正香呢,便把你带了回来。”
“对了,”他低头在袖里翻了一会儿,“这个是留在你手中的东西,那个……远尾啊,你遇见了什么吗?”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张泛黄对折的纸页,其中夹了一支黑色四瓣花。
苍灵草。
“我想你常年在外游历,这说不定是和你相识的人留下的,便没打开,你看看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书志子见远尾迟迟未回答,轻叹了口气,“先休息休息吧,我去外面买些东西。记得按时吃药,你有轻微中毒的迹象,不过不严重。那我先走了。”
书志子轻轻关上门,于木质地板上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是花香。
清新怡人的花香。
典雅的窗扇敞开一半,窗外绿草白梨,有清风拂过,白色花瓣随风飘旋,几许流盼,才浮进窗内,无声踏落在屋内地板。
榻周围上了薄纱,于风中轻曳,三两遮蔽了远尾的视线,纱上错位古字半玉的家纹清晰地呈现在远尾眼前。
他熟练地在枕后摸到了黑色细簪,将细纱别在支架上。
他深深呼吸,感觉格外累。
被人砸了?
这玉诚礼廓谁敢随便砸啊。
哦那便是东边的燕书屋了。
可那燕书屋他可是设了结界,有所触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鼻尖围绕着花香,他低头笑了。
太不对了。
我这几天到底怎么了,进了离北这一月起,一日比一日消沉,心中似压了什么东西,闷得难受。
现在也出现幻觉了么。
一段对话浮现在脑海。
“若您进了城主家玉诚礼廓,请去往西院,我托人把您可能要用到的东西存放在那了。”
“可是离北已多年无主,玉诚礼廓也荒废多时……小朋友,确定没有弄错吗?”
“没有。城主虽有些不明事理,但对他的宅院倒是十分在意。其他地方我不放心,但礼廓西院,绝对安全。”
少年的笑有些意味不明:“大哥哥~只能靠你了,我真的真的,好想见到他啊……好想、好想。真的,求你了。”
十一二岁的少年低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嘴中念着干瘪单调的字眼,白皙的小手轻轻牵着远尾,慢慢摇晃着。
那位少年,是前不久他刚拜完父亲的坟,回归途中,于离北城门遇见的。
本把少年的话当胡闹,这下,他可真的进玉诚礼廓了。
环顾四周,属于父亲的物件还摆放在西边柜中,陈列整齐。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远尾……不好了,我家…被那伙人烧了。伯伯的遗物连同南房……”
谁的声音?
好熟悉。
……哈,这不是书志子么。
——“停下……不要再……啊,远尾你怎么在这……”
他推开书志子,一瘸一拐的向外逃去。
前路似是退潮的海际,当他追上最后的白浪,便会被拽入海中,沉沦、无法挣脱。
远尾感觉自己沉入了很深的地方,呼吸不了,耳边是回环的水震,疼痛难忍。
回忆涌入脑中,他任由浪潮吞没。
四百年以来,自己每每来到离北的第一件事,是为自己的父亲上坟。
父亲被埋在城外的树林里,十分隐蔽,但是有人专门为那座小小的土堆,砍出了一条道路。
远尾已丧失二十四岁以前的记忆,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书志子。
当时他很茫然,书志子坐在他的床沿,耐心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书志子说,自己是远尾最好的朋友,竹马之交。
说他的家在离北,这里就是远尾的家。
说他在一次猎兽意外中身受重伤,丧失了所有记忆。
说他虽没有亲人,但他的父亲葬在离北城边,在他身边,一直陪伴着他。
远尾听书志子一遍又一遍说着不要怕,任书志子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自己的后背,可当时的心焦与沉闷长未得到缓解。
那段时间,他常去外面熟悉环境,常去父亲坟前。
虽说是在离北城边,但是那条路,很长,很曲折。
但是很顺畅。
明明周围是荒山野岭,野物横生,崎岖多坎,但那条路似披荆斩棘的软剑,刺入了这座荒山,刺在了他父亲的坟前。
自己明明没有亲人,他知志子平日繁忙,应无心去做这些。他就当是受父亲善良感化之人,做的拜行之事。
待在父亲坟前时,他感到心中有别样的感受。不似在城中的因丧失记忆的冰冷与陌生,而是久违的窒息与痛苦。
当时远尾常常问志子,为何城内无认识自己的人,自己的亲人是如何没有的。
志子只是一次次的抚慰他,说既然丧失记忆了便不要在意那么多,活好当下,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远尾没有反驳。但是当他步于离北的山水、街道,心中却没有半分安宁。
无依无靠,无人在意,没有方向。
我之前做了什么,忘记了什么?
时间长去,事已淡然。
我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
书志子看起来从未留意他的心事,只是一日日地教他认字读书,与他谈画饮酒,赏物游山……
志子说,远尾以往喜欢和自己一起做这些,他希望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
志子问他:“你之前说最喜欢这样的生活了,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远尾没有回答,因为他清楚自己现在的心一直是空落落的,说出来,怕伤了志子的心。
他明白,自己一定是丢了什么。一定是忘记了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还没做成对自己来说意义非凡的事。这些他往日定是视若珍宝,小心呵护且尽力争取的。
他明白。
所以不久后他告别离北,告别这座无论他待多久都不能将自己捂热的城市。
明明他特意没有同志子说,却等出城已好远,志子还是架着车赶上了他。他看见志子红着眼角,说了很多话。
所以离北多了一个让他回来的理由。
一是陪陪父亲,一是陪陪志子。
至于四十年之约,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那些志子曾说失去过的东西,竟回来了——或者,这些东西可能从未消失过。
心中苦涩,疑虑重重,远尾当这些同“续始”记忆一样,是莫名其妙的梦魇所制造的假象,自己不可再多沉沦。
远尾摇了摇头,将这些“续始”记忆深埋,展开手中纸页。
展开的一瞬间,一串莹蓝液体从中飞出,在远尾眼前描画,同时响起一道清冷沉稳的少年音。
“看来您已到礼廓,辛苦了。情况有变,不用再去西院,劳烦变道去东院,有人在等您。回见。”
莹蓝液体描画的图案从小猫变为小狗,又从草叶变为花木,随声音停止,它们汇为一线钻入了远尾耳后。
“……”
凉意从耳后传遍全身,看着在皮肤表面流动的蓝色光线,远尾沉默半晌,更衣出了门。
刚刚说是梦魇只是安慰自己的幌子罢了。
这里是真真正正的玉诚礼廓,父亲的遗物是真的,少年的话是真的。
门外,是残破不堪的一片废墟。
虽年代久远,但一眼可认出,这是焚烧留下的痕迹。
放眼望去,被保存完好的,只有南房。
白梨树间插生长在废墟之中,花开正盛,随意一次浮风,便可掀起漫天飞雪。它们织作往事的遮羞布,蒙盖于废墟之上,看不出焦黑与腐朽,只留下温暖厚实的雪被,让客人行走时不再硌脚,要想出这层层厚墙,直穿而行。
礼廓外的红枫,泼墨渲染,红了半边天。
远尾垂眼,仔细辨认着小道,在雪坡间缓慢地前行,一脚深一脚浅,来路那般归作去路。
“哎呀小公子,在散步?”
一道青年的声音自东院的方向传来。
远尾闻声望去,雕栏玉砌的院墙中央,有两人衣着华贵,一坐一立,回望向他。
坐着的那位青年笑笑,轻轻抿了一口石桌上沏好的茶,“也是颇有闲情逸致呀,小公子,不如来坐坐?”
东院明显是新翻修的,比之前的礼廓要华丽、精致上万分。
若东院有人要找他,想必就是这二位了。
远尾上前,随手作了礼。
“可问二位,是否是……”
“不是,”青年笑的开朗阳光,眼里净是澄澈,“……的话呢?”
“……”
“哈哈坐下坐下,就是我有事要找你。”
青年按住远尾,推了杯茶给他,“有件事,只能你来做,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你多时了。”
“请问二位如何称呼,知晓是何事之前,容许我先……”
“这个不重要。”
青年眼里冷了几分,给了身后之人一个眼神,道:“宏拓,把东西拿上来。”
是一份地契与一份房契。
“我们桃家和书公子做了交易,这玉诚礼廓的一半已纳入我家所属。可是不论出多高的价钱,他都不愿把这另一半卖给我们,总是说……”
青年停顿了一下,倾上前来,“要争求这另一半房子的主人同意。是你,对吗?”
易主湮红,留白之地。
一片枫叶飘旋,本移生于东院的它,将归南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