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息》 第1章 前记 一线一梦,一梦一记;执书捻笔,绘卷行文; 感尔旧事,万时中梭;苍冕难掩,途陵夜歇。 久远之梦,慨然恍惚。不觉间,各地各事,已织成境,唤为“彝圩山海”。 探寻山海,为汝纪事。 证录中陵,见教有幸。首次执笔,多有谅解。 摊卷,行世,录为——尘际游惘。 —————————————— 嗯嗯……想必大家会觉得有些奇怪,那么俺老陵只能破坏破坏气氛,来插上几句啦。 说到底这个世界是怎么出现在我眼前的呢?至今我还是觉得很玄幻。一个梦,带来了所有。 那日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睁开眼睛时,眼前不是熟悉的房间,推开门,外面也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 一张右眼溃烂,沧桑忧郁的脸。 注视着溃烂的右眼,一时间,一份不属于我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误解,抛弃,孤独……到最后“我”的放弃,迎来了我。 “我”告诉我,好好地在这里生活下去吧,还“我”一个完整的人生。 在之前的世界里经历了什么,都被我抛之脑后。现在我可以忘掉所有之前的糜烂,在现在这具糜烂的身体里,创造新的人生。 “我”拥有一册木卷,上面是有关“我”的琐碎。 “我”说,想去外面看看,想去听听每个人的故事,这样,兴许能忘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说,和世间众人的苦难比起来,“我”所遭遇的,并不算什么。 于是我拿上它,决定看看这个世界。 “我”没有名字。 当我遇到远尾时,他低着眉眼,声音轻轻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不知道。我也不想告知我现世的名字,只是摇头。 他貌似十分执着于名字的事,抬起眼,是纯净无杂的黑色。他眼里没有光亮,像要把我吸进去、无尽的黑色。他告诉我,人行之于世,必须有个名字才行,不然等有人要找你时,会很困难。 我愣了一愣,盯着他头上显眼的那缕红发,随着风在轻轻摇曳着。 “至少在以后提起你,我希望能有个确切的称呼。想告诉他,是何人帮助了我。” 我想了想,既然是出于百陵之中,便叫我中陵吧。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以后若想来见我,一找就找着了。 他知我是在打趣,苦苦地抿嘴笑了。 他说完他的事,变化作尘粉,飘在我脚边,幻做了新的陵碑。 是的,纵使我走出那只屋子,屋外只是望不到底的草与坡。 黑云,阴雨,土壤的腥气充斥天地。 我试过了,走不到尽头。属于我的天地,很广阔,但我不喜欢。 是的,这片天地属于我,没有其他人。嗯……姑且算作是我的天地吧。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要一片天地据为己有,也没人来和我抢。 他们只是在某天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陵院里,向我诉说他们的故事与请求,然后化作尘粉,变做石碑。 记得我第一次触碰石碑那次,昏沉间,我去往了另外的世界。那里有蓝天白云,有鸟语花香,有人情冷暖。 于是我触碰远尾幻作的石碑,闭眼,睁眼之时,我来到了他生活的世界。我住在他的身体里,用他的眼睛,记录着他所发生的一切。 他请求我,记录下他的所有,他不想忘却。不想在另外一边,找不到它。 至于那个它……也来找过我。 那俺老陵勉为其难,去看看吧。 同时也为你们呈现这个故事,让你们和我一起记住他们,让他们知道,人死后,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为爱发电来啦[红心][红心]希望大家可以多多评论多多建议[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前记 第2章 于城府中,布散 他已不记清这是第多少次踏入这座城市了。 离北,于彝圩享誉“雅城”之地,城民以爱文书作著,书香溢街,风雅种种,往来文客颇多,就是连酒楼这样都地方也配及斯文二字。 “附庸风雅。”他咬唇,斜了一眼装潢甚是典雅精致的石门,踏入白梨群山。 他此番前来,是为了见离北的“城主”一面。那位往昔的,未及城主之位而长留于此地的“玉诚礼廓”之主,外人多称其为“玉诚”。 护主四百多年以来,每每暗视玉诚与其主的来往,他总以沉默略之。但今时之日,他不能再忍耐了。 自随其主入此城,天地流气轮换,日渐污浊的灵气精华,渐趋复杂的咒术法印…… 他知道,其主是入了布好的局中了,还是在被哄骗不知情的情况下。 吾主……可是最信他那好挚友了。 想起前日其主躲避他的种种场景,他偏一偏头,神情隐匿在黑影里。 心情复杂,他提刀入山。 明是深秋,却是白梨遍山,似冬夜落雪,好不高雅。 “当——”一柄细长银刀钉在玉诚耳际的木板上,削下几缕琥珀发丝,任刀刃割作几段飘旋落地。 “荼毒至深,罪及可诛。”他手里隐忍,居高临下。 “可惜我手里有筹码,还是你最珍贵、最想得到的东西;”玉诚绿眼掠光,未动半分,额间黑红二痣隐透出光亮,“苍冀,你不能伤我。” 薄唇微启,有几分挑衅之意,“他若问及,我可不好交代。” 这些话语似带了尖刃,刺得他咽中刺痛,蓄力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拥二名,一曰苍冀,一曰萦,皆受之于其主。 “我只是来求你,莫要再阻他了……” 四百多年了,他等一声萦,等了太久太久;他等唤一声破鞅,等到喉间发涩,心早已焦作融石。 “我未阻他,做了这么多,是为他斩除不需要的联系。你们跟着他,才拖累了他,难道这么久你都没发现,没了你们,这些年来他过得多么轻松多么顺遂吗?”玉诚眼里带了怨恨,手里现出一柄臂长玉尺,伴着金色电光噼啪作响,“你跟本不该让他记住,我们都不该。他一生本应平平稳稳地度过,不应经历这些……” “看来,纵使你身为他的挚友,也忘了他曾经说过什么,”苍冀打断玉诚的话,手中散力,钉于墙上的银刃化作光点消失。 “那你便也担不起这‘挚友’二字。”莹蓝的眼于暗中刺亮,凶意尽显,“我是不能伤你,至始至终,我只心力于破鞅,至于他身边的其他人,本和我没有瓜葛……” 似是不想多说,苍冀话止了一半,沉默一息。 “你真的,不及任何一个受济于破鞅之人。” 悄无声息,他消失在了旧日城府。 苍冀走后,玉诚死死撑住的最后一点力气散尽,城府轰然塌陷。 残破废墟中,玉诚手里的玉尺渐渐黯淡下去,凉风卷袭,淹没了他的叹息。 玉诚知道,自苍冀来找他起,在这场暗里的对峙他本微弱的胜算也尽数失了。 “可布网已成,无法再回去了。” 一枝梨花垂落于他摊开的手中,碎散于地,浸染血中。 “欲得不偿,反促其成……”他轻笑起来。 “是我谋未及深处,虑有所缺。远尾,又得劳烦你,去走一遍来路了。” 今夜无月,却有一似月光幕,升于天幕一角,那是夜梁军的旗帜。 噬原月,聚新芒。 时间不多了。 苍冀立在离北城门口,眺望此路远方。 他……应该快来了。 从今夜之后,我不会再隐于汝踪。 摇晃着的提灯自路那一头来了,提灯人身影单薄,于秋夜凉风中裹紧了衣衫。独自一人,沉寂萧瑟。 苍冀感到自己的血液沸热起来,这场相遇,他盼了太久。 是重逢,亦是初见。 [星星眼][星星眼][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于城府中,布散 第3章 于江粼中,涟漪 从很久前起,人们便相信这世间曾有郁骨这一妖兽。郁骨,众妖兽中的力量平衡者,一域一兽,居于深潭,用力量化为灵气向外扩散以示自己的领地,震慑群妖,可谓力量不容小觑。 据人说它们一般不挪移巢穴,一蹲守就是上千年,积累下力量存于潭中,故此巢穴外保护重重,极少有人亲眼见到过。 他们维持妖兽界的平衡,以致妖兽不随意向人界捣乱与内斗。可是近五十年来,妖兽于世间肆意横行,扰的人们生活苦不堪言,悲剧种种。 于是有人说:“咱彝圩的郁骨,要么死了,要么……” 有人反驳:“实力明明那么强,又具重生之能,怎么会突然死了?” 那人继续:“哎呀你听我说完,估计啊……要么就是出了它那巢穴,不打算做无禄的圣者喽~人类天天想着去猎杀它觊觎它的力量与身骨,若你被这样对待,会怎么想?” 对方犹豫“…我又强,又看不惯人类……反击?” “对喽!”那人一激动,一个肘击戳到远尾肚子,感知到不对,他马上回头赔了两个不是。 远尾摆摆手,整理整理衣衫,“你们继续聊。” 远尾此时在兵器铺挑选合适的剑套。因离北本是书香之城,故此小铺只是随意开设在街边被挤在角落。旁边是书铺,人满为患,都堆围到兵器铺前了。 前头那两位聊天的便是等在书铺人群外围,准备买最新出的话本。 那人穿着蓝衣服,打个哈哈回头继续说到:“从我阅览群书的经验来看,郁骨它多情、念旧,你猜为什么一域一兽还不挪地啊,定是和人类有联系的!” 对方惊叹,旁听的几位也闭了嘴想听下文。 “和他有联系的人死了,就像养熟了的狗子没了主人,这狗不也悲痛嘛。” “你这这一听就胡诌,郁骨多高级的妖兽,拿来和狗比……” “那可不然!狗有智,但不多啊;所以若这郁骨伤心起来,说不定也就跟着死了呢。” 旁边几人一听,鄙夷的神情一摆,笑地大声:“什么博览群书,尽整些忽悠人的。不听你说了没意思,快点到我们了,快抢新话本子!” 另一人也嗤笑:“就最近新出的那个‘霸道随从爱上我,少爷我插翅难逃’也没你那个荒谬,别愣着了,没抢到书的话以后找我借我可要收钱的。” 蓝衣服摆摆头表示没人懂他,刚失落一瞬便又亮起声音:“老板给我留一份《始神说》!” “你那书有谁要啊还搁这抢呢,大街上随便找个废料堆去里面捡吧。” “……” 远尾听罢,又没找着合适的剑套,这离北兵器铺又少,他搜寻无果,便回头避开人群朝另一边走了。 这座城市,他来过很多遍了,多到他记不清了。至于为什么要记,是因为这城中的一人,令他惦记。 他答应过城中友人,四十年回来一次。至于为什么是“回来”,是那友人坚持要说的。 按着记忆循着道路,走出热闹的中城。天色已晚,黑幕遮天。 凉风吹拂,久违的怅然又迎了上来,远尾脑中回映起白日说书楼里的场景: “话说那纤山一别,阙公抚袖而去,留下萦龙忠赤一片,却是处处着意,不敢过于迁就,于是一人朝南,一龙面北,徐徐行之。二者缘分,全注于往后岁月。至于阙公旧交神愿氏,此后投入神事之间,阙公之事,落定凡尘,任此愿随。” 抚尺一敲,书终,听众们拍案叫好,茶馆顿时热闹非凡,众人交杯食飧,议论纷纷,全浸在说书老爷刚了结的故事上,意犹未尽。 “你说这萦龙为表忠心,随阙公左右岂不更好?旅途凶险难测,多一武将傍身,阙公哪好意思推脱?”一桌书生学友就此展开讨论,激烈难下。 “这阙公自生草泥,往事早已忘却,性淡寡异,萦龙强行跟随,不就是在糟他嫌弃?缘分若是天注定,那愁忠愿不相逢!我看这样便好。” “那神愿氏呢,就此罢了?阙公的残志可是她一半心血呀。” “可是残志也不全然是归属神愿氏,我看不然。” 此时远尾插了话:“同为书友,在下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有意请教公子几位。不知可否为在下答疑解惑?” “直说无妨。” “残志虽于书中记载,近神玄乎,不知除了神赐以外,以何法能用肉身筑成?” 几位听后,面露难色,甚至有些许调笑的意味:“世间皆为**凡胎,哪来残志一说?书中戏说只源人意,兄台莫要太当真。” 他起身,留下银两,向几位书生做了礼。 “几位见笑了。”便出店离去。 回转夜下,远尾踱步在静谧小道,回忆着茶馆说书老爷的言语。 “残志……残志……” 入了神,他立于桥上,心神浸入万顷碧江镜流中,眼神凝止,暗里梳理着自己走来这一路。 明明无月,却是天地明净,江粼变幻。 多少月多少年他已细数不清,社会在他眼下流转变迁,唯一不曾变化的,是他自己。故去的友人已数不胜数,有的新识也渐渐白鬓耳际,自己始终一副青年模样,对于常人来说,这已是不自然的存在。 时间一晃,他已停留在二十四的模样四百年了。 他对此已无解多时,直到一月前停留离北,接连几天听完了该说书爷所述的《千阙难寻来路纪》,才找到一适合用来形容自己状况的可能,书中言,“残志”于凡人肉身,可不老不灭。 “我是否,是拥有这残志之人呢……” 远尾心中凝重。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轻松潇洒度之。因为他不曾有二十四岁前的所有记忆,他只须按当下的意愿而行动,畅游天地,无忧无虑。 可是,最近几天起,特别是入了这离北城,胸中似压上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时常茫然,反应迟钝,甚至怀疑过自己——这些年似乎一直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但却不知道是什么。 似乎这一直以来,都只是无魂的□□在世间游荡,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若真是残志,有些不想要了呢。 不对。 他拍醒自己。 他不是最向往自由了吗,享于世间万千自然光景、立志要搜集全天下所有生植吗。之前几百年都过得开心惬意,现在足迹未遍及彝圩,书册尚未成就,怎的现在又怀疑起来。 可能自己讨厌麻烦吧。 他害怕自己再深想,便会让自己无虑的心绪变得很重,很麻烦。 “若羽抚世,朝歌散雾。” 这是他随身腰带上的刺绣。 记忆丧失之前的我定是很喜欢这句话,才会让它刺绣于此。伴随吾身,步步不忘。 抛开对“残志”的疑惑后,赶路时,远尾脑中又换了一件思考的事。 这《千阙难循来路纪》中的故事听着令人遗憾像是笔者故意使为,事迹几真几假不说,其中这对“萦龙”一角的描述却是十分真实,和他所了解到的郁骨倒是有几分相似。 若是依循书中所说方法,真能见到郁骨的话…… 想想远尾就又打起精神了。 这样就可以再为自笔的《万兽录》增一历史性成就了! 咳咳,又是残志又是萦龙的,远尾笑自己迷上这本书了。 甩掉一切猜测,远尾一路周折,看见前方路口的酒家时,突觉有些疲惫,便坐下点了茶休息休息。 虽路上行人少,但这毕竟是歇脚处,聚集了不少人,来回走动、串桌吃酒的,高谈论阔、嬉笑打趣的,也为凉夜中增了几分暖意。 远尾挑了长靠外的小桌坐下,待茶点上后静静地品尝。 “先生,今日可是第几次了?不知您是否记得上次来时说过的?”一店摊小二尖利的声音穿刺过远尾脑中。 “见谅,见谅,你有所不知,将来等我那生意一成,其中所获,定分与你五成。这点小酒就当是赠碎罢。”是一年轻男子的回应。 “之前的店主可是再三忍让,今日由我家主子掌店,可是不会再由你泼皮了!伙计们,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翻出来再赶出去!” 听到这里,远尾脑中疑雾顺势散开,多年不见,这声音他多少还是有点耳熟的。 一饮而尽眼前的清茶,远尾回头一望,店内与各店员对峙的正是那位熟悉的“友人”。 见那“友人”束手无策,一副待宰羔羊的样子,远尾甩出背后配剑旅炼,旋转向那年轻男子面前去,哗啦啦绞飞了店员们向着他的木棍,哐当几声散落在几步开外的空旷街道上,旁人一阵唏嘘,渐渐围上一层人来。 “这不是之前那个赖皮嘛,瞅着衣冠楚楚,挺体面一人,却是连个像样点的落脚地儿都没个,经常碰见他窝别人家屋檐下。”一位旁观者声音挺大,在场的人几乎都听了个全。 “唉?一看真是他!我怎么赶都赶不走哇,偏说什么‘可怜可怜我吧~’,大男人的没骨气,现在又来这酒馆泼皮,有他好受的了。”另一位看着四十左右的妇人抱着手满脸不悦。 “也不知道他那身高傲从哪来的,看样子是真不明白事,怕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先天就傻,可怜嘞。” 不知是谁这么一句,好些人跟着哄笑,都端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 远尾都听在耳里,抿了抿嘴,莫名心里焦躁不快。 他的这位“友人”可从未有过这些行为。 “失敬。”远尾快步上前,几个大汉横眉怒目,有些震惊的同时还都把袖子挽得更高了些:“怎么,你有事?” 远尾抬头,目不斜视。 “这位先生的钱我来替他付。” [害羞][害羞][害羞][垂耳兔头][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于江粼中,涟漪 第4章 于微光中,浮现 一听这话,一开始以为是来挑事的伙计们稍微松懈了点,面目都祥和了些。 “你知道他欠了多少吗,你来付?”伙计中打头阵的青疤壮汉上下打量了一眼远尾,见是个眼生小子,道:“若是想相逢缘而救,怕是你付不了那个价钱。” 另一伙计附和道:“他欠的可不止今天这一餐,累计下来数目可不小。尽管付了钱,这人我们还是要扣下,老板娘说了,像这样的无赖得拉提到她当面去。” 这些个伙计纷纷摆摆手,要将远尾推到一边,准备绕后去捉躲在他后面的青年。 见伙计们靠近,“友人”惊慌失措,抓着远尾的手用力了几分。远尾手一拦,问:“一共多少?” 这无赖在离北赖了那么多年,众人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为他出头,于是人群里又有人劝到:“小伙子啊这个人无赖惯了,你这会儿救了他,让他吃了甜头,小心他心怀鬼胎,日后缠着你啊。” 远尾心里暗示自己不要去听,照寻常他从来听不进这些,虽没什么攻击性,今天却是变得格外刺耳。 他不会做这些。 话咽入喉中他终究没有辩驳。万一,如今这位“友人”的品性有所变化呢。 带头那青疤壮汉眉毛一挑,放下长棍做拐杖撑着手掌:“这位先生十分规律,在本店饮酒尝茶每日十金,今日是第七日,加上赊累的利息,一共是两千一百五十一金。” 多少? 两千、一百、五十、金……金!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远尾竟然觉得是此店敲诈。 不得不说这家店算账的能力还真是一绝,这利息堪比天价呀。 远尾愣在原地,暗叹伸出的援手不可能就这样灰溜溜地缩回去,对上青疤壮汉“果不其然”的眼神,不自觉地目移。 在这离北城中,一金可以买一头肉牛外加两匹绸缎,两千一百五十一金便是两千一百头牛外加四千三百匹绸缎,也就是说一百余头魔兽,两百余种仙草,外加一片草场,一片牧场以及一幢竹楼……若是不用掉这些,我大可开办研殖场了! 远尾看向友人的那一眼是藏刀一说都掩不住的。 何其奢靡,能一日之内在一家酒庄痛消十金! 见场面有些凝固,那友人轻轻戳了戳在脑中进行无限等价换算的远尾,他难堪地试探:“可问兄台,今几何年?” 远尾的脸黑了几分,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理。 “哪年?先生是怕算错?现是蕴历绮和三十六年秋月下旬,具体日子可看中堂记坊,板上钉钉,七日整,”那伙计瞅了一眼脸黑如炭的青年,有些嘲讽:“拿不拿得出来?怎么,准备不够?不够,你大可不必多管闲事,两千多金,一命足矣!”说着便上前一步。 友人见状“呀”的一声直接环抱住了远尾的腰,撕扯着嗓子:“饶命、饶命,我不想死啊,拜托救救我吧!” “把他揪过来!” “啊啊啊——” 话音未落,“咚”的一声,全场肃静。 一个巨大的袋子沉闷地砸在地上,远尾的声音格外清晰,沉稳。 “先数,不够再补。” 几个伙计半举半抬的手脚就此直直僵住了。 “……” “真有?” “愣着干嘛,去数数。” 听到招呼的几位伙计二话不说凑上前就地数起来,青疤壮汉就负责在旁边守着以免他们偷溜。 “友人”松了一口气,立起腰身。他比远尾要高上半个多头,抬起手轻松搭在远尾肩上:“哇你出息了啊,挣这么多!” “用采集的灵植刚换的,”远尾叹了口气,“它们本来要用于给你修座体面点的房子的,可惜,这房子你住不上了。” “友人”眼里闪过几丝惊愕与茫然:“房、房子嘛,能住就行……劳你费心了哈。” 远尾低低地嗯了一声,见伙计们清够了钱,将多余的连同袋子一同递了过来。 “多谢,那我们便告辞了。” 远尾接过钱袋,硬拖着似乎想借余钱一用的“友人”挤过人群,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离开了酒家。 到了人少处,远尾停在照路灯笼下,回头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友人”一副抓到机会的样子,眼睛豁然瞪大,猛离远尾好几步远后整整衣衫,理理头发,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字正腔圆:“后辈见过远尾先生,方才在浸保寮多有不敬望前辈海涵。今日之恩,后辈他日定当胜数回报!” “……”远尾抱手托腮,借着微弱的光亮,细细打量,将他与记忆中友人的模样进行对比。 琥珀长发至腰低捆,黑簪横冠,长削的脸颊,一对飞眉间大小两颗黑痣竖向点缀,华锦凤眼,□□长鼻,薄淡双唇,与他记忆中友人相貌无甚差别。 此人此时外挂一副可怜兮兮自作无辜的模样,双眼放着光。 “谢倒不用……也不用称我为前辈,喊名字就好。”远尾循着记忆,沉默下来。 记忆中,“友人”永远都是二十七八的模样。 他只记得,他答应了友人四十年来一次离北,但为什么答应,如何结识的,他早已忘却。 “今年冬月下旬正好凑够二十八,”“友人”笑笑,假以拱手,似是解答他的疑惑那般,“是我的疏忽。我是前辈您故友书志子的第十三代后辈,家族中照例只我一人。不过前辈你我的辈分应不是由表面年龄来算的吧。” 第十三代……不知不觉已这么久了啊。 第一个四十年,他遇见奉此说辞的“友人”,曾怀疑询问过,为何代代容貌无异。但对方只是否决,长久以来,他便也依下去了。 毕竟几十年,记忆也会有所偏差。 便也渐渐地信了。 只是再一个四十年遇见,他再重演一遍的简单事。只是再轻略地表示疑惑的简单事。 “所以你的名字是?” “书志子。” “……” 想来友人个性也确实如此。 虽然很奇怪,但经历这么多变迁,远尾看这也只能当做慰藉。 不论多少年,“他”还总是在那。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名字。 总有一个人陪着我,不随世事变迁。 这约莫也是祖辈书志子当时对远尾所做的约定吧。 “相信浩千世界,我能随时接应你。” 那句来自四百年前的声音穿过时间在远尾记忆中响起,他心中一怅,正欲开口时,后方道路上气喘吁吁追来一人,一看打扮,是浸保寮的伙计。 “等等,等等……”好不容易赶上他们的伙计要岔气一般,撑着双膝歇气,远尾立马上前扶住他。 那人一面抬手张开手掌,一面断断续续道:“刚刚、刚刚在收理钱币时,发现混了这玩意儿进来,问了在场的客人,都表示不是他们的……咳咳,老板娘看过,说…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物归原主……想起来你们二位,就追来了…”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泛着荧光的深蓝色鳞片。 书志子眉毛微皱,看向远尾。 远尾低头观察很久,一瞧便知这不是凡物,心生向往,可奈何终不是已物,他摇了摇头。 “这……哎呀,”小伙计气急败坏,抓过远尾的手便将鳞片塞了过去,“看你喜欢你就拿着吧,我若又拿着回去,老板娘定不会罢休,咱浸保寮可是路口,来来回回多少客人呀,到时候物主没找到,我就得累死在路上了!” “那可不行,我……”,远尾话没说完,书志子急忙插话道:“对对对,是我的,多谢了哈多谢。” “你的?!”小伙计鄙夷地看了书志子一眼,一想也管不了那么多,便拖着步子朝店的方向挪回去了。 远尾没多想,将鳞片递给了书志子:“既是重要之物,一定要保护好,别在弄丢了。” “嗯。”书志子端着鳞片,揣进了衣袖里。 “这鳞片你从哪弄来的?看着像是……” “前几天随便猎得了一头水蛇怪,看它这块鳞片漂亮,便扒了下来,”远尾话还没说完,书志子又插了话,笑嘻嘻的立马转移了话题,“前……远尾啊,其实我知道,每次你来离北呢,定是要到我家过夜的,可是…我比不得我父辈,原先那个小破屋也让别人砸了,你看我们……” 远尾扶额。 “那你猎的水蛇怪呢?” “……哎?”书志子没想到远尾还是在意这个,又堆了笑,“这不是我猎技不精嘛……就扒了鳞片,蛇跑了。” 远尾心中浅浅失落了下,语气反倒有几分惊喜:“你竟学了猎技?以往我印象里你们可是日日手不离书。如有不会的地方,我可多教教……” “所以我们的住处……”书志子脸垮拉下来。 “噢噢住处……”,远尾左思右想,心觉剩余的钱得留下给书志子新搭个简单的住所,不能动钱袋子,难办之余瞥见不远处有间破烂的棚子 ,欣喜万分,“那里若没人占的话,咱将就一晚吧。” “好嘞,就算有人也会被我吓跑哈哈。” “……” [爱心眼][爱心眼][抱抱][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于微光中,浮现 第5章 于潭影中,对望 走进小棚,里面灰败不堪,书志子捏了一个火诀点燃了棚内未燃完的蜡烛。 棚内明亮起来,小小的空间,只铺了一角稻草,其余堆满了杂物,蛛网密布。感受到外界的动静,躲藏在阴湿环境中的虫子四处避光。 书志子引笑上脸,一屁股坐在了稻草上。 “远尾啊,这地儿真不错,既能遮风又能挡雨的,我们挤挤,还能一道躺下。” 书志子嬉皮笑脸的,看起来很满意。 远尾轻叹一口气,卸下包袱,“你满意就行,话说这些年来,你为何……” 说不出口,远尾止了话。他知自己嘴笨,便没有问下去。 此时非彼时,此人亦非彼人。 “为何什么?”书志子偏过头来,瞧着远尾一人立在原地。 书志子为人自律风雅,世世代代也是这般,体面二字是远尾对他的最大印象。 还记得在一个碎片化的记忆里,书志子满脸严肃地擦拭着庭院中的一面石凳,庭院的主人笑着与他打趣。 “万振府终究比不了书家楼阁,来这可真是委屈你了,书~大~少~爷~”少年的笑声清爽,拂于满院桃花之间。 书志子冷着脸,端庄地坐下,看也不看庭院主人一眼,“这明是你们待客不周,若是在离北,我要让你见见什么才叫真正的待客之道。” 书志子以往一直彬彬有礼,那日竟反常与庭院主人互怼很久,惹的在场所有伙伴不敢打断一心看戏。 书志子是有那么一点洁癖。 这么多年来还是那般。 只是和现在对比起来,令远尾忍俊不禁。 笑还没收,就此凝固了。 不对……这段记忆不对。 像是突然挤入他的脑袋,在他的记忆中生生插入了一根苗秧。它渐渐扎根,生长,汲取着他脑中的东西。 脑中阵痛,远尾脚下不稳,慌乱抓住门框才得以平稳。 心跳急速,浑身发热,目眩地厉害,远尾心道不妙,手中失力跌倒于地。 “远尾!”书志子爬起来,赶到远尾身边查看,脸上没了半分吊儿郎当,眼里深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附近可有泉溪?我去清醒清醒。”远尾借力坐起来,平息着心跳。 凉风从门外卷入,远尾身上刚渗出的热汗经风一吹,令他一瞬冷静了。 “……”书志子沉默了会儿,“果谒方向,有一方浅潭,我带你去吧。” “不用了。” 远尾望向书志子的眉眼,那对往日里澈亮绿玉般的眸子,在阴影里蒙上了更深的颜色。远尾心中莫名一怵,不明所以,却还是换上笑容,拍拍书志子的肩,自己扶门站了起来。 屋内橘红的烛光与屋外银白夜色相撞,书志子的脸一半融在柔和,一半浸入清冷。 彩玉萃光,颜辨几何。 “我自己去就行,我想起来是哪口潭了,”远尾提起嘴角,“来来回回、住了那么久的地方,怎么会不熟悉。” “也对哈。” 书志子又嬉笑着了,屁股一顺便躺下,一手枕在头下,一手高高举起挥动以做回见。 远尾对着他的方向摆摆手,提起包袱朝记忆中的方向前去。 其实,他几百年以来,每每只是寄居在书志子家几晚,白日也多与志子在城中活动,很少到野外探寻,至于刚刚为何拒绝书志子坚持一人前往,远尾想了一路没想明白。 穿过层层密林与小道,七拐八绕,不知不觉他竟真的寻到了一口潭。 潭边有泛着荧光的灵植在幽幽地照亮着周围,荧光灵虫低低飞着,光影投入潭面,粼粼波动,颇有一番意境。 放下包袱,远尾心想来都来了,也在游浪如此之久,是该清洗清洗自己了。 潜意识里他觉是口浅潭,谢毕上衣,踏入潭中,却不似他认为,一脚踏不到底,且水底似有凉滑之物卷住了他的脚踝,惕意迭起,他下意识向岸边索物抓握,终只捞住自己的包袱,于是一人一包随潭底之力瞬间没入水面。 眼前一黑。 再度醒来之时,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巨大的平石之上。偏头一望,包袱不在手上。环视一圈,他是进了一间山洞了。 山洞奇大,高不见顶,边界模糊,四周尽是水雾。平石周围,盛开着密密麻麻的苍灵草。此种苍灵草漆黑,四瓣长菱斜叶上分布的叶脉发着极亮的浅金色,映照周围异为明亮。四瓣中心的花蕊呈絮状,有些飘散于空中,细微金色连为一片,绘出飘渺的金色光雾。花围成的圈外,是潭水。 苍灵草,远尾曾经见过一次。那是五十多年前。 他记得异常清楚是因为那几年,他遇见了一个人。远尾发现他时,那个人浑身糜烂,周围开满了这样的花。回家查阅古籍方才知晓那是苍灵草。 是只有郁骨龙长居的地方才出现的花。 虽为花,但因其形实在不具花朵的柔美与艳丽,故人们随其样貌称其为草。 当时远尾惊喜于自己的发现,天天去观察那片苍灵草,顺便也去照顾那人。 远尾想带他去外面治疗,他却始终不肯走,若远尾态度稍微强烈几分,他的反应便异常剧烈似暴走的妖物——那模样已经和妖物没有区别了。远尾怕伤着他,只能罢休,就地照顾治疗。 只不过后来在那人伤未好之迹,远尾受离北之约的束缚,匆匆赶往离北,不料路间多生事端耽误很久,处理完系列麻烦,待他赶到惦念的那间洞穴时,人已离去,花亦谢败。 远尾怪自己当初太过天真不知世上不可能存在不依附郁骨龙独自生长的苍灵草,没在那时一同带走那人,才致一条生命葬送龙口。 现在思及,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他总是想帮助目及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但那也只是之前,最近,他总是觉得心中少了什么,整日茫然忧虑,头脑混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现在再度见到苍灵草,他竟觉心中清明了那么几分。 只是……若此时郁骨卧于洞中,被发现的话,必死无疑。 郁骨龙残暴无性,这是众人所知。 当务之急,是找到机会出去。 四下目寻,他发现自己的包袱浮于不远处的水面上。 包袱中有他的随身佩剑与宝壶,其他的小物小件丢了无伤大雅,这两件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的。 有了前车之鉴,他留意此处潭水透亮可见底,不深。 于是他踏入水中,水及腰处,行动不算困难。 步于水中,本平静的潭水被他扰出淅淅水声,于山洞中回响。 够到包袱,他稳稳回岸。 找不到出口,他试图依靠佩剑旅炼的指路功能为自己指明方向。当他低头去取水想擦拭掉不知何时沾上黑泥的旅炼之时,潭水竟变得漆黑无比,在苍灵草光亮的映照下堪称一块镜子,倒映出远尾湿漉漉的模样。 远尾虽常年游历于外,但皮肤仍健康偏白,他虽个头偏小、不高,却不柔细,适当薄度的肌肉于体架十分服帖,线条匀称顺畅,长至脖颈的棕发微齐,刘海微长于两侧反翘,一簇刘海帖于鼻根下,露出的眼睛打量着水里的自己。 可现下他无心多看,认清那只是倒映后,心中还是警惕。此时,他突觉就在刚刚还在时时响起的水流之声也停止了,四下静如虚时。 大雾四起,雾重带有甜腥味,又似酒般醇厚,夹杂着清冽,十分矛盾的气味随雾散开来。 虽好闻,但太过浓稠,远尾屏住呼吸,于水面稍稍目移之时,一双莹蓝色的巨大瞳孔赫然出现在自己背后! 远尾有些痴症——是此雾使他的行动延缓了。 他与那双眼睛对望,可那双莹蓝的眼睛只是静静地回望向他,感知到远尾的视线后,那双蓝眼不易察觉地颤动一瞬,似是错愕。 而后没有任何动作。 远尾能感到有热气喷在背后,定是这双眼睛主人的鼻息。 它就在我背后,离我很近。 远尾尽力使自己冷静,慢慢地侧过身,正对上那张离自己巨近的脸——一张巨兽的脸。 山洞里到任何声音在此刻都显得异常刺耳。 砰砰……砰砰…… 远尾紧张地不敢有下一次动作,他暗里捏紧身着裙裤的一侧——侧袋里有几枚毒针,刺毒及其厉害,他曾试过,再厉害的妖兽也难逃其效。 当然只指他曾猎过的最厉害的妖兽。 可是目前这只,和他之前猎过的最厉害的跟本不是一个档次。 山洞震荡,那兽往前迈了一步。 远尾一惊,正欲后退,奈何忘了自己在潭边,脚一滑马上便要跌入水中。 刹那之间,碎石滚落,巨风流动,从那兽后伸出一物,及时托住了他。 是尾巴。 ……为何它要帮我。 靠在兽尾之上,兽尾湿滑有些难以借力,远尾用了些巧劲下地后,那尾巴又缓缓没入了水中。见此后它没再有任何动作,他才稍稍松下警惕。 它生有莹蓝双眸,麒麟巨角,似虎利爪,黑到发蓝的鳞片在苍灵草的光亮映照下织出奇异到色泽。深蓝渐变的白鳞于面部、爪部、腹部、尾尖,细细看,是头很漂亮但又不失威严的巨兽。 应是龙没错了。 苍灵草,郁香雾,洞穴,深潭。 那便……是郁骨。 “……多谢。” 它没有反应。 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从那双莹蓝的眼里,远尾竟读出了哀伤。 光纹流动,似深潭水般纵旋,轻轻地圈画,用水纹流迹描拟出他难以读懂的图案。 雾气在远尾与它之间穿行,朦朦胧胧,一时间似虚似实,所见昏花,扭曲变化。 它温热的鼻息轻轻呼在远尾脸上,是同方才雾般浓密的香味。 头晕恶心涌了上来,他趴下地缓缓喘息着。 它要干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那样哀伤地看着我。 这次心中似乎被种入秧苗,心口疼痛,远尾吃痛弓背匐于地上。 我的身体,今日来可越来越弱了。 都怪这些奇怪的东西,怎么又往我身体里钻了…… 意识迷离,之后,他便不再记得了。 第6章 于落雪中,湮染 当远尾再度醒来时,已不在山洞中了。 侧头一望,书志子在小炉边熬着什么东西。 “书志子?” “哎?你醒了啊,”书志子将手在一边叠得方正的手帕上擦了擦,才一手拿碗一手提衣走到榻边,“现在感觉怎么样?” 远尾细感无甚大恙,摇了摇头,“我…是怎么回来的?” 书志子皱着的眉舒开了,递上汤药,“先把这个喝了吧,对身体有益。” 喝毕,书志子才道:“你很久都没回来,我想大概是迷路了,寻到潭边发现你靠在树上睡的正香呢,便把你带了回来。” “对了,”他低头在袖里翻了一会儿,“这个是留在你手中的东西,那个……远尾啊,你遇见了什么吗?”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张泛黄对折的纸页,其中夹了一支黑色四瓣花。 苍灵草。 “我想你常年在外游历,这说不定是和你相识的人留下的,便没打开,你看看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书志子见远尾迟迟未回答,轻叹了口气,“先休息休息吧,我去外面买些东西。记得按时吃药,你有轻微中毒的迹象,不过不严重。那我先走了。” 书志子轻轻关上门,于木质地板上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是花香。 清新怡人的花香。 典雅的窗扇敞开一半,窗外绿草白梨,有清风拂过,白色花瓣随风飘旋,几许流盼,才浮进窗内,无声踏落在屋内地板。 榻周围上了薄纱,于风中轻曳,三两遮蔽了远尾的视线,纱上错位古字半玉的家纹清晰地呈现在远尾眼前。 他熟练地在枕后摸到了黑色细簪,将细纱别在支架上。 他深深呼吸,感觉格外累。 被人砸了? 这玉诚礼廓谁敢随便砸啊。 哦那便是东边的燕书屋了。 可那燕书屋他可是设了结界,有所触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鼻尖围绕着花香,他低头笑了。 太不对了。 我这几天到底怎么了,进了离北这一月起,一日比一日消沉,心中似压了什么东西,闷得难受。 现在也出现幻觉了么。 一段对话浮现在脑海。 “若您进了城主家玉诚礼廓,请去往西院,我托人把您可能要用到的东西存放在那了。” “可是离北已多年无主,玉诚礼廓也荒废多时……小朋友,确定没有弄错吗?” “没有。城主虽有些不明事理,但对他的宅院倒是十分在意。其他地方我不放心,但礼廓西院,绝对安全。” 少年的笑有些意味不明:“大哥哥~只能靠你了,我真的真的,好想见到他啊……好想、好想。真的,求你了。” 十一二岁的少年低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嘴中念着干瘪单调的字眼,白皙的小手轻轻牵着远尾,慢慢摇晃着。 那位少年,是前不久他刚拜完父亲的坟,回归途中,于离北城门遇见的。 本把少年的话当胡闹,这下,他可真的进玉诚礼廓了。 环顾四周,属于父亲的物件还摆放在西边柜中,陈列整齐。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远尾……不好了,我家…被那伙人烧了。伯伯的遗物连同南房……” 谁的声音? 好熟悉。 ……哈,这不是书志子么。 ——“停下……不要再……啊,远尾你怎么在这……” 他推开书志子,一瘸一拐的向外逃去。 前路似是退潮的海际,当他追上最后的白浪,便会被拽入海中,沉沦、无法挣脱。 远尾感觉自己沉入了很深的地方,呼吸不了,耳边是回环的水震,疼痛难忍。 回忆涌入脑中,他任由浪潮吞没。 四百年以来,自己每每来到离北的第一件事,是为自己的父亲上坟。 父亲被埋在城外的树林里,十分隐蔽,但是有人专门为那座小小的土堆,砍出了一条道路。 远尾已丧失二十四岁以前的记忆,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书志子。 当时他很茫然,书志子坐在他的床沿,耐心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书志子说,自己是远尾最好的朋友,竹马之交。 说他的家在离北,这里就是远尾的家。 说他在一次猎兽意外中身受重伤,丧失了所有记忆。 说他虽没有亲人,但他的父亲葬在离北城边,在他身边,一直陪伴着他。 远尾听书志子一遍又一遍说着不要怕,任书志子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自己的后背,可当时的心焦与沉闷长未得到缓解。 那段时间,他常去外面熟悉环境,常去父亲坟前。 虽说是在离北城边,但是那条路,很长,很曲折。 但是很顺畅。 明明周围是荒山野岭,野物横生,崎岖多坎,但那条路似披荆斩棘的软剑,刺入了这座荒山,刺在了他父亲的坟前。 自己明明没有亲人,他知志子平日繁忙,应无心去做这些。他就当是受父亲善良感化之人,做的拜行之事。 待在父亲坟前时,他感到心中有别样的感受。不似在城中的因丧失记忆的冰冷与陌生,而是久违的窒息与痛苦。 当时远尾常常问志子,为何城内无认识自己的人,自己的亲人是如何没有的。 志子只是一次次的抚慰他,说既然丧失记忆了便不要在意那么多,活好当下,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远尾没有反驳。但是当他步于离北的山水、街道,心中却没有半分安宁。 无依无靠,无人在意,没有方向。 我之前做了什么,忘记了什么? 时间长去,事已淡然。 我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 书志子看起来从未留意他的心事,只是一日日地教他认字读书,与他谈画饮酒,赏物游山…… 志子说,远尾以往喜欢和自己一起做这些,他希望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 志子问他:“你之前说最喜欢这样的生活了,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远尾没有回答,因为他清楚自己现在的心一直是空落落的,说出来,怕伤了志子的心。 他明白,自己一定是丢了什么。一定是忘记了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还没做成对自己来说意义非凡的事。这些他往日定是视若珍宝,小心呵护且尽力争取的。 他明白。 所以不久后他告别离北,告别这座无论他待多久都不能将自己捂热的城市。 明明他特意没有同志子说,却等出城已好远,志子还是架着车赶上了他。他看见志子红着眼角,说了很多话。 所以离北多了一个让他回来的理由。 一是陪陪父亲,一是陪陪志子。 至于四十年之约,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那些志子曾说失去过的东西,竟回来了——或者,这些东西可能从未消失过。 心中苦涩,疑虑重重,远尾当这些同“续始”记忆一样,是莫名其妙的梦魇所制造的假象,自己不可再多沉沦。 远尾摇了摇头,将这些“续始”记忆深埋,展开手中纸页。 展开的一瞬间,一串莹蓝液体从中飞出,在远尾眼前描画,同时响起一道清冷沉稳的少年音。 “看来您已到礼廓,辛苦了。情况有变,不用再去西院,劳烦变道去东院,有人在等您。回见。” 莹蓝液体描画的图案从小猫变为小狗,又从草叶变为花木,随声音停止,它们汇为一线钻入了远尾耳后。 “……” 凉意从耳后传遍全身,看着在皮肤表面流动的蓝色光线,远尾沉默半晌,更衣出了门。 刚刚说是梦魇只是安慰自己的幌子罢了。 这里是真真正正的玉诚礼廓,父亲的遗物是真的,少年的话是真的。 门外,是残破不堪的一片废墟。 虽年代久远,但一眼可认出,这是焚烧留下的痕迹。 放眼望去,被保存完好的,只有南房。 白梨树间插生长在废墟之中,花开正盛,随意一次浮风,便可掀起漫天飞雪。它们织作往事的遮羞布,蒙盖于废墟之上,看不出焦黑与腐朽,只留下温暖厚实的雪被,让客人行走时不再硌脚,要想出这层层厚墙,直穿而行。 礼廓外的红枫,泼墨渲染,红了半边天。 远尾垂眼,仔细辨认着小道,在雪坡间缓慢地前行,一脚深一脚浅,来路那般归作去路。 “哎呀小公子,在散步?” 一道青年的声音自东院的方向传来。 远尾闻声望去,雕栏玉砌的院墙中央,有两人衣着华贵,一坐一立,回望向他。 坐着的那位青年笑笑,轻轻抿了一口石桌上沏好的茶,“也是颇有闲情逸致呀,小公子,不如来坐坐?” 东院明显是新翻修的,比之前的礼廓要华丽、精致上万分。 若东院有人要找他,想必就是这二位了。 远尾上前,随手作了礼。 “可问二位,是否是……” “不是,”青年笑的开朗阳光,眼里净是澄澈,“……的话呢?” “……” “哈哈坐下坐下,就是我有事要找你。” 青年按住远尾,推了杯茶给他,“有件事,只能你来做,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你多时了。” “请问二位如何称呼,知晓是何事之前,容许我先……” “这个不重要。” 青年眼里冷了几分,给了身后之人一个眼神,道:“宏拓,把东西拿上来。” 是一份地契与一份房契。 “我们桃家和书公子做了交易,这玉诚礼廓的一半已纳入我家所属。可是不论出多高的价钱,他都不愿把这另一半卖给我们,总是说……” 青年停顿了一下,倾上前来,“要争求这另一半房子的主人同意。是你,对吗?” 易主湮红,留白之地。 一片枫叶飘旋,本移生于东院的它,将归南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