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暴风雨席卷城市的夏,黑夜中无形的风搅动水汽。官霁川沉默地打扫着操作台,后面的同事在低声讨论店里的一个顾客,原因无他,今天的顾客太过难缠。
短短20分钟,这位带着孩子的顾客来点单台这边不下8次,一会怪冰饮做成了冰的,一会怪买了一杯饮品只给了一根吸管.......没事找事的程度不亚于鸡蛋里面挑骨头,没找到还得问问蛋黄蛋清哪个是哪个祖宗。
休息区小孩和他母亲拌嘴,操作台安安静静,形成分割不甚明显的两个区域。
大人和小孩无厘头的争吵像雨点一样让人心烦,好在半个多小时过后给送走了。
官霁川从7岁开始就喜欢将一些不喜欢的人或事比作雨,哪怕他长大了也还是会这样比喻,他太讨厌雨天了,潮湿压抑,雨滴击打大地的声音太过吵闹。
打扫完操作台他的目光向店门外一扫,原本只是没有目的的一瞥,在看到一对匆匆而过的母子停了下来,那个男生明显不是这土生土长的,他肤色不似江南人那样白,是被阳光眷恋过的小麦色,鼻梁和山根都很高,鼻背很窄,眉眼比这里大部分人都深邃,瞳孔是清透的棕色,原本应是偏凶的长相,但是下颌线却没有棱角,很柔和,应该是遗传了他的妈妈。
男生跟在她妈妈后面亦步亦趋,打伞的手臂倾斜,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也没管,脑袋小幅度转着打量四周,眼眸里有好奇和探究,透过雨幕,好像又有迷茫。
看了一会,官霁川刚想收回目光,棕色的眸子就撞进了他眼里,陌生人间的对视只是一瞬间的碰撞,时间久了就不可避免会尴尬,那个男生很快就偏开了头,官霁川也低头做事,下一次抬头门外早就没了人影。这个对视稀松平常,服务行业有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官霁川很快就忘了这一遭。
时间在雨天缓慢流淌,时针分分秒秒都等着雨的暂停,墙上的钟响了两声,是十点的整点报时。
雨已经停了,这个城市像被湿润的怀抱裹住。
“到时间了,小川快回家吧,刘奶奶估计还没睡在等你呢,今天我来打扫。”同事也是邻居的陈姐催促他。
“谢谢陈姐,下周我打扫。”
官霁川收拾好东西冲几位同事挥手说再见后,便踏着反光的路大步往家里赶。
扬州还保留着一些古巷,与小桥流水相衬,宁静和谐。
官霁川的家就在一条古巷里,进入巷子,家门旁的磨砂玻璃窗投射出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回家路上的一隅,果然奶奶在等他回家。
他不自觉加快了步子,推开木门。
刘书棠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扇着大蒲扇等他,而是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门择菜,半个院子都铺满了小青菜,还散落着几个“家和乐”超市的袋子,但是看这情况也不是买了菜回来。
“奶奶!”官霁川朗声喊她。
“诶,小川回来了啊。我还担心雨太大你路难走呢,还好这雨停了。”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的“快去洗漱睡觉去吧,明天开学要早起呢。”
官霁川在奶奶柔和的眸光下立着,并不应,转而问起来,“您是不是又到超市干活了?”
“是呀,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得找活干干。”
“那您忘了去年从货架上摔下来进医院吗?家里钱够用的,爸妈留了那么多,我也有工资拿。”他现在回忆起来那天班主任带着跑出来的风赶来教室找他,说他奶奶在医院时有多心慌。
“......小川,不够的,你还要上大学”刘书棠有自己的打算。
官霁川还欲开口。
“可是......”
刘书棠温柔地打断他:“听奶奶的这次,奶奶去年真的是不小心,奶奶需要这些事做做。”
老太太十分坚持,偏偏这是官霁川在世上最在乎的人,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到这个时候弊端就显露出来,他不懂怎么劝奶奶,最后只沉默一瞬:“您千万千万要注意,也不能太累。”
“诶,快去洗漱吧。”
官霁川进了里屋卫生间,让温热的水冲走一天的疲惫。
水流从头兜到脚,他思索着这些年的往事。
自从父母走了之后,乐观的老太太虽然还是常挂着明亮的笑容,可白得越来越快的头发和低声的轻叹还是出卖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受不好过,原来老了可以安享晚年,现在还要挑着担子继续向前。
十几年前她没事经常约着邻居奶奶去做几样漆器或是学一学广场舞,这些年却开始在家找工作做,鲜少有自己的时间。
官霁川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他自己,偏偏在这方面脾气好的奶奶也十分强硬,他没办法,就像含在嘴里的一大口雪糕,太多没办法直接吞下去,透心凉又因为好吃又珍贵没法说服自己吐掉,只能等着它慢慢化掉流进喉咙,一口吃完,满足的同时唇齿间有久久挥散不去的让人牙龈发软的凉意。
出来时奶奶还在灯下择菜,暖黄的灯光算不上多亮堂,老太太略微有些老花眼,眯着眼睛仔细摘除黄了蔫了的部分。
“明天早上再弄吧,现在暗也看不见。”官霁川走到奶奶身边,朝她伸出手。
“听你的。”奶奶在其他事上无条件听她孙子的。借着孙子的手起身,拂去衣服裤子上粘上的灰尘。
小老太抬头看向官霁川的头顶,发现仰头的角度又变大了,心下一乐,脸上笑得开心极了,“我们小川又长高了,看你都费劲了。”
官霁川微微矮下身子,低头看着奶奶脸上新长的几道皱纹,光给这些岁月的纹路打上了淡淡的阴影,他开口:“以后还要长的,您一定要看着啊。”
奶奶笑容不减开玩笑道:“遵命!”
说完就将他赶回房间睡觉了,她自己也去洗漱,哼着一首老歌回了房。
官霁川回了房间对着黑暗发呆,外套里的手机响了下,他捞过来一看,是“镧系稀土联盟”群聊,这是班级群,取这个群名是因为班上有57个学生,而镧系从57号开始。
暑假这个群倒是没太多消息现在假期结束了,没写作业的都跳出来问问其他人写没写寻找点心理安慰。这时候陈漾就非常聪明了,直接在群里圈了官霁川,问他要作业抄。
官霁川打字回复:我和你们作业不一样,我作业是老张从各科老师那要的提升卷。
天塌了不过如此,陈漾立马嚎起来,光嚎还不够,不知道从哪搜刮出了一张龙图表情包,轻蔑带讥讽的笑脸上方是“唾弃学霸”的字样。
官霁川在黑暗中无声笑了笑,没再回复。他回忆起了和陈漾的往事。陈漾算是和他真正意义上的发小,从幼儿园穿开裆裤那会就认识了。
陈漾,人如其名:水波荡漾,他也是那个浪。幼儿园那会官霁川就不大爱说话,在一众活跃的孩子中沉默寡言,格格不入,自然没人愿意和他交朋友。
只有陈漾那个傻子偏偏要同他交朋友,缠着他玩积木,到底是小孩子,需要有人说话,这艘友谊的小船顺利完工。
运气好他俩小学也在一个班,陈漾觉着自己好哥们越发沉默了,于是常常耍宝逗他笑,官霁川常常会配合着笑笑。
初中不在一个班了,但陈漾见了官霁川奶奶,成了巷子里的常客,对一些事情也敏感了,不过什么都没问。
一年又一年他们关系越来越好,官霁川没交其他朋友,陈漾对谁都游刃有余,但是开口还是官霁川是我最好的兄弟。初三要毕业时,陈漾抱着官霁川一把鼻涕一把泪,想着自己差十多分的成绩不能和官霁川上一个高中了。结果没想到官霁川为了能照顾家里方便,填了第二的学校,和陈漾是同一所,又人品大爆发是一个班,成功再续前缘,俩人在高中一见面陈漾就拽着他上演了一场动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故事。
只是他刘书棠知道这事后说了他好几天,埋怨他不懂事。
官霁川哄了好几天,说这高中就和那所重点分数线差几分也是个重点,老太太是真希望孙子有个好前途,但归根到底孙子只要开心健康就行,尤其是看到孙子带着小漾回来玩鲜少露出的笑容便觉得官霁川这个决定已经没了错对之分了。况且孙子确实让人省心,成绩也没掉链子。
这事陈漾也在中间受利,考试官霁川给他突击补习,平时给他作业抄,放假还被领回家吃奶奶做的千层油糕和扬州炒饭,他家离学校远平时住宿,有时周末也不回去,就等这一口。
这往事想像在朦胧的纱里,回忆起来奇妙美好,官霁川站了一天的疲倦感卷了上来。
他讲窗户关小了一点,趟回床上迷迷糊糊地想,明天带点油糕给陈漾吃。
第二天一早,奶奶敲了官霁川的门,喊他起床,他睁开清明的眼睛,“起了!”
昨晚一夜无梦睡得很踏实,是这么多年来少有的情况。
太阳已经出来了,光洒进屋子里,踩在里面,在有寒意的早晨十分温暖。
他心情又好了不少,嘴角也没像往常一样向下,推开门去洗漱,洗漱完来到餐桌前看到一桌好吃的。
他坐下捧着肉粥吸溜了两大口,开口道:“下次不用备那么多了,您多休息休息。”
“我老太婆就会做点菜了,不累人的。”奶奶还是笑眯眯的,拿了个餐盒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好几块油糕,“这个给小漾带过去,他爱吃。”
官霁川嘴角微微提了起来,“您跟我想一块去了。”
“要不咱俩是祖孙呢。”
吃完饭,官霁川拿了背包将餐盒放进去,将小院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奶奶送了出来,她将官霁川的薄外套衣领拢了拢,“小心早上凉。注意安全啊小川。”
官霁川单手握把向奶奶挥了挥手,边向前边大声说:“您照顾好自己啊,走了啊。”
少年骑车的速度很快,一转眼就上了桥,再瞧也瞧不到了,刘书棠在原地又望了一会就转身回家继续择菜了。
今天开学很热闹,有学弟学妹先一步来报道,有好朋友分在一个班高兴尖叫的声音,还有没在一个班许诺“我就和你最好”的声音,有讨论未来生活的声音,也有怀念初中辉煌事迹的声音,少年们都是这样,渴望着新的天地,新的自己,一时校园内多了不少生机。
官霁川停好自行车走进高二楼,上了二楼去了九班。
他进教室坐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上,从包里拿出餐盒,准备放在斜前方陈漾的座位上,正奇怪他怎么这个点了还没来,难不成还在收拾宿舍?
想着呢,餐盒还没放下,陈漾同桌周淮就阻止了他:“川哥早,陈漾早上发烧了,去医院了,今天不来。”周淮也住宿,又是陈漾妈妈那边的亲戚,两家经常互相搭车。
官霁川心里嘲陈漾:没开学就倒了,还怎么浪里个浪。
他讲餐盒递给周淮:“我奶奶让我带给同学分分,你尝尝。”
“谢谢川哥啊,待会吧,听说今天有新同学要来,到时候再分。”
“嗯?高二还有新同学?转班的?”官霁川难得好奇一件事。
“据说不是,是借读来的,好像不是本地的。”周淮回答说。
官霁川眼前有浮现出那张奶茶店门口出现的脸,从前这种遇见或对视他转眼就会忘记,这次居然还记得,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巧吧。他自认为人与人间无论缘分还是羁绊都很薄,承受不起宿命的威力,亲人之间都是如此,何况朋友,更何况陌生人。
“行,知道了。”官霁川回到位置上坐着,等着班主任来安排学期各项事务。
班上同学都挺亢奋的,眉飞色舞谈论着假期好玩的事,官霁川这里还是冷冷清清的。
诚然,官霁川的铁哥们只有陈漾一个,但班上受陈漾辐射的人挺多,裙带联系其实挺多人和他关系也不错,但他人太冷了,又不是其他人最好的朋友,自然也没什么人会把他当做分享趣事的第一选择。
官霁川这些年早已习惯,他觉得这样当个旁观者看着人间的热闹或沉寂也挺好的。
下一秒人间热闹就来了......其实不只是热闹了,可以说是吵闹了。
“亚克西木森 ?同学门不要说话了啊,让俺吩咐一下新学期事宜。”班主任张丰沛估计是假期去哪个草原玩了吧,回来本就丰沛的感情都快溢满整个教室了。
教室里因为这声喊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张丰沛挠挠已经秃顶的地中海圆头,又摸摸能撑n艘船的宰相肚,“我嗦的有啷个好笑吗?”
“张老师你到底是不是本地的,那么多口音。”一个同学在笑声中大声问他。
“你不懂了吧,我们语文老师灵魂总在路上。总的来说,我四海为家,我是世界的孩子。”张丰沛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换上了播音腔,与先前的形象特别反差。
这下好了,同学们更是笑翻了天,连最文静的小女生郁可也笑出了眼泪。
这种情况下,官霁川不可能不笑,他嘴角向上,眼睛弯了弯,虽然这笑容冷冷的,但好歹是真情实感的笑。
张丰沛居然脸红了,他大声说:“同学们先打扫包干区啊!有些书上学期已经发了,新的还没到,不用去搬书了今天。”
话音刚落同学门开始框框往桌子上叠椅子,方便打扫教室
“还有,待会我带一个借读的同学过来,人家从新疆跨越四千五百多公里来这上学不容易,大家一定要热情一点。”张丰沛忙补充这件重要的事。
因为同学们都没想到真有借读生在高二过来也没想到还是从新疆那么老远的地方,所以接下来的打扫时间都在讨论这件事,对素未谋面的同学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新疆?官霁川心下那个关于巧合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也同其他同学一样有点期待。
太阳慢慢换了副姿态看着这人间,被这一方校园感染,也对接下来的故事饶有兴致。
打扫完要上课了新同学还迟迟没有现身,同学们的激动不减,有悄声聊小话的,有偷摸传纸条的,这个捂捂嘴,那个用胳膊碰碰对方手臂,然后自以为暗度陈仓把纸条传过半个桌子。其实这点小动作在讲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数学老师桃红脾气爆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白板笔一扔,手一叉腰就开始骂起来:“你们要干嘛,一个个不想学数学了是吗?不学数学以后去犯罪吗?”一番话好像不太有逻辑,但是气势逼人。
她脸都骂红了,最后手臂一台往门一指,意在指厕所,“还是以后去掏粪?”
艾朗进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句,还被指着,初来乍到积攒的勇气全都没了。
在门口怯怯喊了句报告。
陶红还在气头上,脑海里没思考,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干什么?”
艾朗不敢再说话。张丰沛从他身后迎上来道:“陶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你上课了,新来的学生,我带他过来熟悉熟悉同学和老师。”
被张丰沛撞见发火陶红也有点挂不住,说着好好好,退到讲台下。
张丰沛带着艾朗站到讲台上,“这就是我们的新同学了,艾朗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同学们好奇的目光早就收不住了,纷纷盯着他。
艾朗来自草原和大山,内心装着伟大的大自然,并不轻易胆怯,面对家乡的伙伴们可以说是能说会道古灵精怪的。
高兴了唱两小段歌,扭扭脖子挑挑眉毛,活脱脱一个小伙。
可是他现在面对的不是那波人。眼前也不是草地和山,他现在在江南,看到的是小桥流水,这里的所有人和他都不太一样,看着就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他嘴唇蠕动几下还是没说出话来,张丰沛想要给艾朗一点勇气:“小伙子有点害羞啊,看看你们给人家盯的,快收手你们眼神。”
同学们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有些笑了,有些别开了眼。那些“如狼似虎”眼神少了不少。
艾朗暗暗吐出一口气,开口:“大家好,我是艾朗·艾尔肯,叫我艾朗就可以,来自天山北麓,一个美丽的地方。”简短的自我介绍做完之后,艾朗微微鞠了个躬。下面同学们热情地鼓着掌,这期间,官霁川又看了艾朗几眼。
对方确实是那个男生,那天天黑有很多特征没看清楚,这会自然光下,他发现艾朗脸颊上有一点高原红,头发微微发卷,应该不是特别打理过的,发丝的走向看着像是被草原上的风精心雕刻过的,看着就能想象出艾朗被清风吹拂的样子。
世界很大,每分每秒都有人擦肩而过,没人能计算谁和谁初遇又遇的概率有多少。那些美好的巧合都是依靠“未知”产生的种种宿命。
每个量子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运动着,也不曾想会影响另一个量子。
主观意义上的运动其实是量子纠缠作用,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