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雪已经落了三天,大多数人都走了,满城积雪无人清理,很快淹没了道路。
当见到谢必安时,他已经命不久矣了。
一口鲜血吐在洁白的雪地上,像雪压梅梢时鲜艳的点点红梅。
他无力地靠在瓦尔登府门前,那苍白的面色,那沉静的双眸……他似乎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世子……”
他的声音是哑的。
“谢某想,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了。”
谢必安堪称强硬地将手中攥着的信笺塞进艾格怀里。
“我见不到皇上了,但这封信一定要送到,一定要送到!不然我和无咎,还有那些将士就都白死了,这里面是我们查到的朝廷奸细和敌人的阴谋,如果不能送到皇上眼前,我们就都白死了!”
艾格蹙眉,将信笺塞进衣襟里。
“为什么是艾格?”弗雷德里克蹙眉,问道。
看谢必安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它的重要性,可为什么是艾格?
“南宁王世子,要回京,名正言顺,没有任何理由去查吧?当今圣上的表弟,谁敢拦下呢?”
这倒是真的。
当今圣上的表弟,才貌双全的京城不可说,只要皇帝不出声,回京无人敢拦。
可为什么,一封信笺送去京城,只有一个拦不下的人才能做到呢……
艾格和弗雷德里克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眼里的凝重。
“还有……咳咳!”
谢必安又吐出一口血来。
“在三天内,我和无咎还活着的部下,大概还有百人,会到临春城,最少三天,敌人就会到临春城。”
“我知道萧将军家的小姐一年多前停留在这里,四年前那个姓唐的商人家姑娘说起她的挚友时,我就听出来说的是萧小姐了。擅自关注萧小姐行踪是谢某不对,但恳请世子代我问过她……”
戚十一恰巧是这时到瓦尔登府的。
听此人提起自己的名讳,她心下一惊,对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你要说什么?”
谢必安已经看不起眼前人影: “谢某想请萧小姐,带着那些幸存的弟兄们,在临春撑上三日。从临春到京城不眠不休也要六日,所以倘若萧小姐愿意,请撑上三日。”
“实在没有时间细说了,但是,寻秋城是个阴谋。朝廷里有叛徒,寻秋城是个阴谋!”话及此,谢必安激动起来。
“一定要送到,最迟在正月初一那天,一定要送到!不然就来不及了世子,不然就……咳咳……”
鲜血一口一口吐出,却始终吐不完,谢必安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飞雪落在乌黑的发顶,体温逐渐流失。
他死在大雪纷飞的夜里。
没有时间哀悼谢必安的死亡,也没有时间好好埋葬他。艾格吩咐小厮将其余四人全都叫到瓦尔登府里,商讨下一步。
今夜的瓦尔登府灯火通明。
“……就是这样。”弗雷德里克复述完谢必安带来的一切消息,揉了揉眉心。
“我会留下,拖三天。”戚十一率先发言。
她就是放不下临春。
“今夜我就动身。”
艾格已经吩咐下去收拾好盘缠,准备好马车,待商讨完毕就连夜出发。
“这是问我们的想法?”奥尔菲斯出声了。
“既然都是这样了,我是不会走的。”
其余三人也点点头。
“都到这种地步了,我宁可共存亡啊。”这是诺顿说的。
“一开始我就做不到直接走啊,更何况现在这样。”这是卢卡说的。
“不走。”这是维克多说的。
他从出生起就在这里,走过城里的每一条路,看过城里的每一种风景。
生死存亡之际,他无法割舍对故乡的感情。
“那……”艾格望向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的艾格,我喜欢临春,就像我喜欢你,是一件执着到一定程度的,不能舍去的事。”
“一定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四年前来了之后,就不打算走。”
那时觉得你这样的身份早晚会走,一直以挚友的身份自居,又以爱恋之心待着你身边,可怜又卑鄙。
但今年春天见到桃花下的你,还是没有忍住说出了口。
好在,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就已经够了。
在春天结束之前,已经吻过你,就算在下个春天前先行告别也没关系了。
*
道路凹凸不平,马车颠簸,摇摇晃晃的坐着很不舒服。
那双天空般的湛蓝眼眸里写满疲倦,眼底乌青,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世子。”小厮在帘子外禀报道,“大概还有两天就到京城了。”
“我知道了。”艾格又一次闭上眼。
还有两天。
那那群敌人,已经到临春了。
如果可以,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们都平安无事不必冒这个险。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好的方案了。
他们需要撑三天,因为按时间来算,他到京城刚好需要他们撑三天。
从临春到寻秋的路对外来人来说难走,第一次走那山路保守估计要迷路两天,在寻秋前还有一座城叫觅夏,即使城破极快估计为了休整也会耽搁一天,至于寻秋……
现在的寻秋不是一家独大,就算真的有什么阴谋,单有身后向来不对付的降冬城支援就不至于三天内破城。
时间刚刚好,最重要的是临春能撑住三天。
还好吗?
这个想法一出来他就觉得胃一抽一抽得疼。
不会好的。一百多个人面对几千人,要拖三天,怎么会好呢?这本来就是拿命来拼的保障。
要是戚十一不答应,他们愿意走就好了。
戚十一和奥尔菲斯不是说,来年春天要翻案,卢卡不是说,要活到和平安定的时候,诺顿不是说,希望明年的自己能是个好人。
诺顿为什么说希望做一个好人其实不难理解。
连城本来就在边关,他又是从连城那个还不至于称为贫民窟却接近的区域里出来的,做一个好人在这种环境下是没有好结果的。
难怪他恨争战,没有战争,在交界处就不至于出现这些情况。
来瓦尔登府做工的人就没有不查清楚来历的。
所以,他说要做一个好人,是他要真的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选择留下,就没有了。
而卢卡,还真是被影响的好深。
其实那年诺顿的钱根本就不够雇人把他捞出来,所以艾格想办法联系了戚十一,出京快三年第一次把手伸回京城。
他知道诺顿满心欢喜将自己一直戴在身上的黑石头都系了红绳留给卢卡时,心情复杂地像自己第一次知道对弗雷德里克的心思不单纯。
所以他明面上出钱找了医师治那破病,暗地里加钱找人牢里捞人。
本是希望,他们了却前尘往事,得以重新开始的。
十一和奥尔菲斯,只能感慨,不愧是萧家人和德罗斯家。在家国面前,一切都靠后,哪怕是冤案,也不能在家国之前。
至于弗雷德里克……
他希望自己的曲子被听到,就不可能远离尘事的。
更何况,从未厌倦这喧嚣红尘。
手指似留有余温。
在那个无法过久停留的雪夜,他于满街华灯下将那柄刻着“南宁”的短剑交给他。
两只手紧握着。
于此吻别,再见或是碧落黄泉。
*
弗雷德里克无法形容这悲壮,落在纸上的文字似乎都太过苍白,描写不出那些画面。
将记载的一切都塞进袖口。
几百人,撑不了三天的,撑一天都是奇迹了。
而他们竟撑了一天多快两天……
要怎么形容城破时的心情呢?
要怎么形容偷摸到城外亲眼看到戚十一的尸体人首分离,连机关萧都折断的感觉呢?
要怎么形容听见敌人走在春水街上,唱着他们的歌曲,对这些反抗感到新鲜却还是当成蝼蚁一般,将他的同胞全部踩在脚下的感觉呢?
心如刀绞似乎根本无法形容,这份悲愤难以言喻。
可根本来不及沉浸在悲伤里。
还要拖一天多的时间,这是拼上性命也要做到的,让计划万无一失的保障。
在敌人到来之前,他们就搜集了城里的烟花爆竹,由卢卡做机关,将这些不得近身的东西全部头朝下安置在春水街的的灯笼里。
只要拉动引线就会点燃。
那些灯笼几乎就在头顶,全部引燃爆炸的话,就算不死也会烧伤严重。
只是卢卡讲那引线做的奇怪,虽伸直手就能拿到,却做成了套锁模样。问他为什么就说是自己的考量,说别人不懂其中奥妙。
戚十一和谢范的部下已经拖了相当长的时间了,而贼人军队要在临春休整一天。
他们要拖过这个夜晚,时间才够。
又下雪了,很大的雪,埋没了城门口百具尸体,盖住了戚十一的身体,头颅,断裂的机关萧。
今夜的行动配上这一场大雪,倒有几分死生模糊了的感觉。
敌人将领听说手下留着这座城里的还有一位乐坊主时起了兴趣,登时前往春水街长乐乐坊,在看见这位乐坊主的脸时更有兴趣了。
那个一身戎装,黑色胡渣漫过颧骨的男人眼里夹杂着戏谑与惊艳。目光落到弗雷德里克的脸上时更是不加掩饰,恶臭味都散出来了。
看得他很不舒服。
“可惜了。”男人咂咂嘴,“这般尤物竟然是个男人。”
“你是叫克雷伯格对吧?唔,京城里也有个官姓克雷伯格。”
“请吧,克雷伯格坊主。”
就没有给拒绝的权力。弗雷德里克咬着牙,心里自说自话都带着恨意。
但他还是站着没有动,这是无声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