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头盔轻扣在了在苏墨头上,“苏老师,委屈一下。”
苏墨后悔没把自己那辆特斯拉开进景区,但……看着顾青烐戴上粉色头盔,反差萌让他心头一酥,感觉骑电驴子也不赖,以前也不是没骑过。
苏墨上前握住了车把,“我来骑”,这种在镇子里撒欢的机会,他可不会放过。
结果……电动车歪歪扭扭停在西巷老宅前。
顾青烐本来一直保持的绅士手,不得已从司机肩上挪到了腰上,倒不是他有什么目的,主要是电动车行驶轨迹异常惊险曲折,他从后座下来,取下头盔,“苏老师,你真的会骑电动车吗?”
苏墨摸了摸鼻子,他已经好几年没骑过,技术不熟练很正常,但刚才不小心急刹车,顾青烐将他抱了个满怀,此刻想起来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故意的。
顾青烐熟稔地跨过石阶门槛,银发佝偻的奶奶扶着门框颤巍巍迎出来:“青烐来啦。”
她曾是顾影绣庄的绣娘白素梅,终身未嫁,无儿无女。
半蹲着和奶奶絮话家常的顾青烐,眉梢霜色化得干干净净。
杵在院里看蚂蚁搬米粒的苏墨,嗓子里卡着一股酸涩——西厢房的裂缝昨天才补好,今早就跑了5户这样的老宅,送出去的东西钱够买台立式空调……
这顾青烐……是在演戏给自己看?但看老人对他的态度,不像是在做戏。
奶奶抓住顾青烐的手,指节因常年刺绣扭曲成枯枝状,“青烐啊,你爸都去了三年,该找个合适的人过日子。”
已经坐在顾青烐身旁的苏墨,闻言皱皱眉。
为什么说合适的人?不应该是找个媳妇吗?
顾青烐拍拍她的手背,粗糙的手背像磨砂纸,“好,遇到了一定带来给您看。”
奶奶看了看苏墨,心里有了猜测,顾青烐是她看着长大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独来独往的人不会带没关系的人来看她。
奶奶看着苏墨的眼神化作慈爱,满是褶皱的嘴角上扬,“小苏,十年前镇上还有300绣工,现在只剩青烐,你一定要帮帮他。”
苏墨迟疑了一下,奶奶看他的眼神怎么有点怪,但还是点点头,歪着身子拍了拍奶奶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一定尽自己所能宣传顾影绣。”
顾青烐帮他翻红,理所应当,他也该为顾影绣出份力,借自己的账号多宣传宣传,这是他想到最直接的方法。
顾青烐的脊背瞬间僵硬——两人并肩坐着,苏墨几乎贴在顾青烐怀里,体温虽然稍纵即逝,但这是苏墨第一次主动靠近他。
返程时电动车耗尽电量。
苏墨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你接项目就为做这个?”
一步之外是上坡,顾青烐腕骨发力稳住车把,布包里的绣样滑出半截:“十万扶持金够收三个学徒。”
见苏墨没有接话,他补了句:“顾影绣如果要亡,也不能断送在我手上。”
这年头的年轻人,宁可进厂打螺丝,也不会花钱学刺绣,顾青烐是要掏钱招学徒传承顾影绣。
他是千万手艺人的缩影,在传下去和活下去的困境里挣扎。
电动车拐进巷口时,苏墨瞥见老宅门前立着道佝偻的身影。
顾青烐快步上前,推开斑驳木门,“镇|长,您久等了。”
“您好”,苏墨和老镇|长到了招呼后直奔卧室,两人去了前厅,
回到卧室,苏墨将行李箱里的东西整理好,助理带来的两箱汉服有些发潮,一件件拿出来晾在院子里。
老镇|长一进门就开门见山道,“青烐啊,真是对不住,市级非遗大师的资格今年还是没批下来,我也想尽办法走动了,但非遗协会的审核很严格,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没关系,镇|长,这个结果我在就想到了。”
“你理解就好,我一个小镇|长,管不了行业协会的事情。”
茶杯放在老镇|长手边,顾青烐坐在对面,“我理解,还有您上次说老宅搬迁的事我会积极配合,但时间能不能再宽限几个月?”
老镇|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香的茉莉花茶正合他的意,“顾老师,你的难处我们都知道,老宅已经评定为危房,文件这几个月就下来,期限的话……想跟你商量一下。”
顾青烐放下茶杯,“那就六个月,这些年您帮过我很多,我都记得,不会让您为难。”
老镇|长叹了口气,“我们也在想办法解决老宅更新的方案,一有结果,我就来通知你。”
老镇|长站起身往外走,“我还得去别家,就不打扰你了”。
两人刚踏出房门,就看见满院子挂着汉服,老镇|长语气轻快,“你合作的这个网红听说以前名气很大,直播也能宣传云栖镇,这挺好,就是我看过你们的直播,这教刺绣……都得抓着手教吗?”
顾青烐摸了摸发烫的耳垂,直播时没感觉,被人这么点破,他自己也觉得尴尬,“他们公司要求的,为了直播效果。”
“对对对,年轻人都爱看这个,什么时候到云栖镇文化馆里直播一场,正好你爷爷的《云栖山水绣》也在馆里收藏,可以宣传一下云栖镇。”
“好,我会跟苏老师商量。”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向门外走去。
最后一件汉服是那件被锤抄袭的月白鹤氅,苏墨摸了摸领子——他爸不知道在哪买的便宜货,穿了几次,领口就抽丝开线。
刚把鹤氅晾在了太阳直晒的院子中央,他就看见顾青烐的脚步停在了一米之外。
“镇|长想让我们在文化馆里做一次直播,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抚平鹤氅的褶皱,苏墨拍打着衣料,“好啊,换个场地也好,需要带货也行,我可以去和公司谈。”
他曾帮两个贫困村做过农副产品的带货,自己不收佣金,纯公益性质,公司想让他洗白,肯定会答应。
目光扫见开线的衣领,顾青烐不动声色的摸了摸抽丝的布料,“好,我先替他谢谢你。”
转身回卧室时,苏墨叮嘱,“今天五点吃饭,六点开播。”
望着苏墨的背影,他心底汪起一潭春水。
真是活得没心没肺,只管张嘴吃饭,也不管饭谁做。
晚饭是一荤一素加白米粥,苏墨对吃饭从不挑剔,有的吃就好,唏哩呼噜干掉两碗粥,站起身收拾碗筷,“我做饭不好吃,以后我洗碗。”
他不是大少爷,以前都是自己做饭吃,最近一年太忙,都是点外卖,厨艺已经退化到最初级。
顾青烐面上笑了笑,回应道,“好”,心里泛起嘀咕,这吃饭速度不得胃病才怪。
苏墨端了碗筷进厨房,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吃惊,原以为做完饭会一片狼藉,结果干干净净。
厨房有自来水,他三下五除二,刷了碗,回了绣房。
六点钟,镜头亮起的瞬间,苏墨看着镜头:“从今天起,我做顾老师的学徒。”
顾青烐正在整理绣架,闻言手指顿了顿,苏墨没有发现——他眼里闪过片刻动容。
抽出的桑蚕丝像一道银河,缠绕在顾青烐指尖,绣针穿好丝线递来时,体温隔着衣料传到苏墨手背。
低沉的声音裹着体温,瞬间温热了耳膜:“第一课,匀针走直线,回针补缺口”,呼吸扫过苏墨的颈侧,“匀针很简单,学不会要受罚。”
手一抖,苏墨指尖的针戳进线稿的留白处。
对方指腹压住他的脉搏:“这么想受罚吗?”
弹幕炸裂:
“这是不充会员能看的吗?”
“想看哥哥受罚!”
苏墨后槽牙咬得生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顾青烐……你绝对是故意的!”
这场直播人数飙升。
原因无他,这种方式的教学,兼具科普性和娱乐性,粉丝们不是不喜欢看刺绣,只是不喜欢枯燥的刺绣,
顾大师的“擦边教学”,精准踩中了无数腐女的□□。
看在流量的份上,苏墨咬牙忍了3个小时。
贺总的视线离开直播画面,转头看着章锋,“让你查的事怎么样?”
“我托人在医院查了病历,顾青烐的病属实,肺器官衰竭,换人工肺的费用很高,可能是没钱治,还有他住的老宅已经评定为危房,顾青烐很快就会变成流浪狗,贺总,咱们要不要……”
烟头被摁灭在烟灰缸里,“顾青烐不是苏墨,没那么好利用,跟他爹一样,骨头硬着呢,不可能为我所用,”随后他的瞳孔一亮,“提交给云栖镇的民宿投资计划书有反馈吗?”
章锋点开手机聊天框,“镇|长回复说方案商业化太重,不符合保护云栖镇的初衷,让我们改,还有……有家叫青花文旅的公司也再和云栖镇谈判。”
直播已经结束,贺总关掉手机,“青花文旅?那不是一家小公司吗?”
“对,但对方承诺可以投资上亿,实力虽然没有我们强,但理念镇上比较认可。”
“那就抓紧改,非遗这出戏不能演太久,时间一长会穿帮,民宿投资要抓紧。”
“青花先生”的任期只剩一年,民宿是最后的合作收尾项目。
下播后,顾青烐来到《云栖山水绣》的绣架前坐下,底稿才画好,他得抓紧时间。
锁好设备扣,苏墨转身看顾青烐在刺绣,就没再打扰他。
他现在对《云栖山水绣》的工期没有概念,只以为很轻松就能完成。
回到西厢房,苏墨拨通微信视频,“奶奶,还没睡吗?”
向兰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床边缝汉服,“正打算睡呢”,她取下眼镜放在一边,“墨宝,跟你合作的人叫顾青烐对吗?”这场直播她从头看到尾,年轻人的套路她不懂,但顾青烐的脸她从未忘记。
“对,他是顾影绣大师,我要和他合作半年。”苏墨躺在床上,对着镜头胡乱揉了下头发,并未察觉异常。
“他爸……叫顾鹤川对吗?”
闻言苏墨停住动作,“您怎么知道?”
“顾鹤川在刺绣界小有名气,我知道不奇怪。”向兰看着屏幕里毛茸茸的脑袋,指尖在屏幕上摩挲了一下,“墨宝,做好自己的事,别管其他的,尤其是……”她本想说“尤其是你父亲去世的真相”,话到嘴边又转开,“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
挂掉电话,向兰长叹了口气,苏墨跟顾家的人搅合在一起,绝对没有好事!
看他离开,顾青烐起身来到院子,从晾衣绳上取下那件鹤氅。
回到房中,他没有直接缝衣服,而是从领口开始一寸一寸的往下摸,长了茧的指尖不那么敏感,得反复摸才能确认,来回摸了五遍,时间过去了一小时,但一无所获。
里面什么都没有,难道是他想错了?
他揪住领口,看见接近10公分的开线口,化纤衣料抽丝厉害,只能剪掉补上同色的布,再绣上花纹遮丑。
工序复杂,少说也得到半夜,他犹豫了一下,拿起剪刀剪掉了抽丝的部分。
起夜时,绣房纸窗上晕着昏黄的光,将顾青烐的影子倒影在窗纱上。
苏墨踩过廊下的青石板,推门的手悬在铜环前,透过窗棂缝隙,看见顾青烐没在绣《云栖山水绣》,他在缝衣服。
膝头铺着月白鹤氅,领口磨损的毛边在灯下泛着灰。顾青烐的针正贴着布面游走,针尾坠着的银线,已经填满了那处开线的缺口。
针线篓里躺着半卷银丝,苏墨认得出那是顾影绣传家的海月丝,向来只用在价值千金的绣屏上。
指甲抠进门框的木刺里。
任谁看见这幅画面都不会无动于衷,现在是深夜两点,傻子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熬夜缝衣服,但要是为了钓他,那为什么不当着他的面缝?这样偷偷摸摸,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心里的天平有一瞬间的倾斜,自作多情这个词他嗤之以鼻,但他再傻都明白,自己在这个人心里是有分量的。
顾青烐忽然用牙咬断线头,喉结在烛火里滚动。
他拎起衣领对着光检查补痕,后腰的亚麻布料被汗水浸透,紧贴着若隐若现的蝴蝶骨。
苏墨的喉头有些发干,之前被理智镇压的悸动又开始隐隐作祟。他攥紧拳头,想强迫自己转身离开,就当没有看见,但视线盯着蝴蝶谷一寸寸往下移,脊背、腰线、臀缝……
“砰!”他抬手猛地推开门,抬脚走了进去,“顾老师,这件鹤氅我已经不穿了,你补它干嘛?”
针尖一惊,扎在了顾青烐拇指指腹,他抬眸看着苏墨,指尖在嘴唇上咂了一口,这才开口道,“补好了它还是月光,不穿也可以纪念。”说完低头叠好鹤氅,“你顺便拿回去吧。”
苏墨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顾青烐为什么对“月光”这么有执念,想开口问又觉得矫情,一个比喻而已,又不会侵权,凭什么不让人家说!
他上前接过鹤氅,“谢谢。”
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说什么,这件鹤氅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这两个很敷衍的字,是他唯一能表达谢意的方式。
顾青烐已经开始绣《云栖山水绣》,他没再打扰,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回到卧室,他将鹤氅挂在衣架上,翻开补好的领口,指尖拂过开线处用银线绣好的图案,表情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