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自从生下来就没有全名。
所有人都叫她阿花。
哥哥叫她阿花,姐姐叫她阿花,娘叫她阿花,爹叫她阿花,后来阿花长大了,于是就问娘:“娘,我叫什么?”
娘正哄着弟弟吃饭,虽然如今四处都是战乱,根本吃不上什么好的,阿花又问了一遍娘才道:“阿花就叫阿花啊,阿花,无聊就出去自己玩,娘正照顾弟弟呢,别添乱。”
阿花又问:“娘,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五哥的名字就很讲究,他们家一共十个孩子,五个男孩五个女孩,五哥叫宋引章,是个说书先生取得,后来说书先生被闯进村子里的军队杀死了,七弟的名字便没人取了。
爹和娘都没念过书,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小村庄里,当初好不容易生下来个男孩,便将全家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男孩身上,自然是要取个好名字,便去求了说书先生。
他们不识字,只记住了说书先生说的:“宋引章的引是引经据典的引,宋引章的章是好文章的章。”
后来又生了七弟,但那时说书先生已死了,便无人再来给家里的儿子取名字,爹娘苦思冥想,当初只记住了引经据典,七弟便叫宋经章,八弟出生后便自然叫了宋据章,九弟叫宋典章,十弟没得叫了,便叫宋文章。
但阿花只叫阿花。
娘从没去想过阿花的名字有什么讲究,又急于照顾好年纪尚小的十弟,便随口道:“因为当时娘生你的时候外面开了花。”
阿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她那时候八岁,她不再苦恼,因为自己的名字也是有寓意的,也是爹娘用心取得。
阿花沐浴在阳光下,乡野到处是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阿花从前从没像今天这样喜欢这些花儿,她蹲下来,摘下一朵小花,跑回去求大姐给自己编头发,编完把小花戴在了麻花辫上。
“大姐,好看吗?”阿花兴奋地问道。
“好看。”大姐道。
大姐从阿花能说话起便叫大姐了,爹娘总是道:“大姐,去带你四妹出去玩玩。”“大姐,去给你九弟换尿布。”“大姐,去挑担水来。”
大姐似乎没有名字。
阿花想开口问大姐的名字,但此刻屋内传来娘的喊声:“大姐!来把碗给洗了!”
大姐跑进去,阿花便再没问出口。
因为当晚,村子里又来了打仗的,那些人见人就杀,爹娘带着他们逃命,但孩子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阿花便被坏人掳走了。
但直到阿花长大她才明白过来,自己不是被掳走的,自己是被爹娘卖给别人了。
只是依旧没有人给阿花取名字,阿花依然叫阿花。
对于买来的人来说,阿花是一个奴隶,奴隶的名字不需要去纠结寓意,奴隶的名字叫起来顺口就行。
乱世之下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买阿花的人很快也被不知道哪一方的军队杀害了,有的则成为了像阿花一样的奴隶。在军队闯进院子的那晚,十岁的阿花辗转反侧睡不着,突然听见了怒骂声和尖叫声,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外面的火光。
阿花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逃命,什么叫自保,她只是出于本能地在逃跑。
她平日里存在感低,身板又长得小,便偷偷翻窗躲在角落里去看发生了什么。
穿着铠甲的男人一挥剑,人的头和身体便分离了,血溅出来。
阿花害怕极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叫,她只是绝望地瞪大了双眼。
阿花从狗洞里爬了出去。
她一边爬一边流泪,爹娘不要她了,为了钱把她卖给别人,这家人也很不好,对她动辄打骂,比她大的孩子还总是欺负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现在回头让那些士兵杀了你来个痛快呢。
阿花膝盖被磨破了血,手心也生疼,但阿花没有停止向前爬的动作,很快她就爬了出去,她不会再被人当作牲畜一样对待了。
火光和骚乱不止存在于那一方困了阿花两年的可怕的宅院,同样覆盖了宅院外的街道,商铺,楼房,每家每户……
阿花用手去抹泪,手上的血和泥土沾到了脸上,她全身都发着抖,她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了,但又似乎有着无尽的力气。
“抓住他!”“射箭!”“直接杀了!”
那些声音响在远处,却又似乎近在眼前,如果在不采取行动,那那些人可能就真的会过来杀了自己的!
十岁的阿花并没有很高大,她犹豫着迈开腿,一步一步,随后跑起来,此时正是黑夜,她一路隐藏在树木的阴影中,隐藏在尸体中,那恐怖又冰凉的触感,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五哥看的破破烂烂的书里文绉绉地讨论着“乱世为何?”“为何乱世?”,五哥嘴里会念叨着:“乱世出英雄……”阿花当时好奇地问他英雄是什么?很厉害吗?
五哥看到是阿花,不耐烦道:“你一介女流问这个做什么?走开走开。”
阿花不识字,从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是“一介”,不知道什么是“女流”,也不知道五哥为什么不愿告诉自己,只好走开了。
那个时候阿花生存在一个岌岌可危但尚能生存的小村庄里,乱世似乎离她很远。但现在阿花悄悄地等着士兵们拿着剑离开去别处巡逻,她从死人堆里慢慢抬起头,别人的血和自己的血一起混在衣服上,旁边尸体死不瞑目的眼珠瞪着空气,阿花已经哭不出来了,她迷茫又无措地看着周围,沉默着。
乱世是什么?乱世就是现在。
求饶声,大笑声,尖叫声,伴随着冲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但却又有无数人在今晚长眠。
不知道躲了多少个地方,不知道躲过了多少士兵,阿花最后来到一间躺了四五具尸体的柴房。她不知道那些人还会不会回来检查有没有活人,于是便把自己藏在了柴草垛内,阿花悄悄地发着抖,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渐渐亮起来,阿花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到阿花睁开眼,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任何声音,就仿佛昨晚是一场梦一样。
结束了吗?
阿花轻手轻脚地走出柴房,冷风呼啸而过堆着尸体的街道。
阿花不敢出声也不敢暴露自己,但她饿了。
她只好一边走一边观察周围,走走停停,一片叶子掉到地上都会让她心跳瞬间加速。
一座巍峨的宅院出现在眼前,这是阿花昨晚逃出来的主人家。
她知道哪里有吃的。
之前住在小村庄的时候,村里便会供奉着神像什么的。
像主人家那种大户人家自然也会供奉。
阿花记得村里人会把一些吃的摆在神像前,主人家的应该也是。
但阿花从来没有资格去踏进主人家摆放神像的房间,就连村里的神像也是阿花偷偷扒着门框看的,她看到了水果和馒头,但是下场是被娘狠狠打了一顿。
如今没有人会来打她了,主人家的人也没法来使唤阿花做事了。
阿花不知道放神像的屋子在哪,她寻找着,小声地跑着,她推开门,不是。又推开一扇门,还不是。
拐了不知道多少弯,绕过了不知道多少尸体,阿花终于找到了。
屋里放了神像,还放了木牌,上面刻了字,但阿花不认识,她犹豫了一下。
娘之前跟她说,神是不可侵犯的,神保佑着我们,不能去随便乱动贡品。
阿花不知道贡品是什么,难道是这些吃的吗?
但如果阿花现在不吃的话就死了,一天马上又过去了,神宁愿饿死她也不肯让她吃掉食物吗?
神像沉默地立在高处,俯视着外面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站在屋内小小的脏脏的阿花。
阿花往前踏了一步,随后怕自己犹豫似的上前快速拿走了摆放的肉和馒头。
她逃出屋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原来肉这么好吃,就连噎人且干巴巴的馒头也这么香。
阿花的眼睛湿润了,她又望向那放着神像的屋子。
里面还有好多吃的,有好多肉和水果,但阿花害怕,她害怕娘嘴里的恐怖的“报应”。
阿花向周围看了看,坚决地上前,颤抖着扒下了一旁主人家小姐的外衣。
阿花作为奴隶没有外衣,只有一层薄薄的单衣。
那外衣上沾了点血迹,阿花心里颤抖地想道,这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没有时间给她犹豫,阿花快速跑进屋内,把外衣平铺在地上,之后把托盘内的食物全倒到了外衣上,随后她把托盘一扔,“当啷”一声,阿花来不及懊恼应该轻轻放下的,就快速给外衣打了个结,紧紧抱在怀里逃出了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