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遥远的异国他乡,父王保护不了我,河龙也保佑不到我。每一天我都在想念楼兰,想要回家,只能到梦里寻求慰藉。
在梦里,我回到楼兰回到王宫。赤谷城建在山坡上,王宫在最高处,从我卧室的窗口,可以望见远处的蒲昌海宛如一块晶莹透亮的蓝宝石,镶嵌在土黄色的沙丘上,孔雀河穿城而过,宛如一条长长的飘带,萦绕在它的周围。
我在窗前眺望时,房门被敲响,我惊恐回头,听到门外侍卫在喊:“王子殿下,开门那,出发的时间到了。”
我知道他们是来抓我的,他们会把我扔上马车,送到遥远的异乡。敲门声越来越响,他们开始撞门了,雕花的房门在颤抖变形,抵挡不了多久,我把头探出窗外,高墙笔立,插进陡峭的红褐色山岩,看一眼就觉得晕眩,但我必须逃跑,一旦被他们抓住,我将再也回不了家,看不到蒲昌海和孔雀河。
我抓住栏杆翻到窗外,一只脚踩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悬在空中,风吹起我白色的衣袍,像鸟儿的翅膀扑楞,我向河龙祈祷,请求它把我变成一只白鹭,我宁可当鸟也不愿离开我的家乡。河龙听到我的祈求,施展了法术,一瞬间,我的双臂化成羽翼,双腿变为鸟爪,我呼啦一扑扇,大风就把我带到高空,蓝天白云近在咫尺,而王宫城堡急遽变小,我看到侍卫们的脑袋伸出窗外向下张望,他们不知道我正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而我摆脱了桎梏,从此在故乡的上空自由翱翔……
当然不是每个梦都能成功逃脱,大多数时候河龙没有给我回应,我只能赤足踩着峭壁往下爬,一不小心没踩稳就掉落下去,没等跌到底,浑身一颤就在床上惊醒过来。也有几次顺利爬下山岩,逃出王宫,侍卫们紧追在后,我在狭窄的街巷里奔跑,撞倒小贩摆在路边的摊子。我钻进拥挤的平民区,低矮的窝棚一片连着一片,像迷宫一样幽暗曲折。我慌慌张张穿过院子跑进人家厨房,差点踢翻门旁的水罐,抱着幼儿的妇人吃惊地看着我,推开房门让我躲进卧房。我听到侍卫闯进来大声呼喝,吓哭孩子,连忙翻出窗外,贴着墙根钻进旁边的羊圈,山羊“咩咩”叫着把我围在中间。侍卫们从围栏边匆匆跑过,没往里面瞅一眼,他们想不到堂堂王子会躲在臭烘烘的羊圈里,他们更想不到在我看来羊圈好得很,胜过汉国金碧辉煌的长安城。身在异国,我才发现我是那样热爱楼兰,故乡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的亲切美好,我若不是王子该有多好,当一个平民孩子或者当一只羊儿,就能留在她的怀抱……
一年又一年,质子们来了又去,而我滞留在此,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途。
“好看不,神气不?”卫梁得意地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官服。
“你当了汉国的官儿?”我瞪大了眼。
在学堂里呆了六年,我完成学业,再也不用去了。虽说长大后欺凌少了些,但我知道同学们瞧不起我,处处排斥我,我也不愿和他们往来,除了卫梁。卫梁来得晚,他是朝鲜质子,长得高挑白净,狭长的眯缝眼,总是带着笑,跟谁都谈得来。他对我一视同仁,甚至比对别人还要好一些,走路时总爱勾着我的肩膀,腻歪得很。
“我捐了一个假司马的职位。”
“捐?”
“就是花钱买个虚衔,挂个名。”
“派啥用场?”
“有个名头才好出去走动,白丁谁瞧得起?”卫梁撺掇我,“你要不要也捐一个?”
我摇摇头。
卫梁有钱,他住在质子坊的一座两进宅院里,姬妾仆役有十来口人。他每天衣着光鲜,出入楼堂馆所烟花柳巷,还老要叫上我。我能推则推,去那种地方是要花钱的,我没钱。奶娘一家辛苦劳作,所得仅够糊口,还要省下一些留作回国的路费。我也想找个活干,赚钱补贴家用,但奶娘坚决反对。
“你是楼兰尊贵的王子,怎能干粗活,给汉人当牛作马?”她伸手抿了抿我的鬓发,我的个头已经高过她,不再是她怀里的小宝宝,但她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慈爱,“殿下只管安心过日子,等到皇帝颁下归国的旨意,你就带着我们一起返回故乡。”
此后我就天天在城里闲逛,心安理得地混日子。长安城大得没边际,东西集市,八街九陌,无数新鲜有趣的事物根本玩不过来,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大汉皇帝没有下达任何旨意,我怀疑他可能早就把我给忘了。
一天中午,我从街上回家吃午饭,见巷口排了一长串马车,仆役们来来往往搬运箱笼,周围站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把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我在路边站了会儿,问了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姑师国王薨了,大汉皇帝派兵护送质子乌干王子回国继承王位。姑师与楼兰相邻,乌干回国可以帮我给父王带个信,但他和我关系不好,在学堂里老是挑头打我欺负我。过了一会,乌干在侍从的簇拥下从坊里走出来,头上扎着白带子,身穿白色丧服。我走上前想和他说句话,但他阴沉着脸,耷拉着眼皮理都不理,低头钻进马车里。
我沿着巷子往家走,边走边琢磨,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关联:我们留在这里当人质,是为了确保我们的国家听大汉的话,跟大汉走。等国王死了我们就能回国,回去当上国王再送儿子过来当人质。我若想要回国,就得等父王去世,我盼着回国就是盼父王死。我想在父王膝下尽孝是不可能的了——因我远在汉国就不能尽孝,我若回国他就不能活在人世。汉人注重孝道,以孝为先,他们自己孝敬父母,却不让外国质子孝敬父母……
想得头疼,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扶住我,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卫梁,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我刚看到乌干回国了……”
“我知道。”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也不像悲伤的样子……”
“他哪想回国,他在这里玩得可嗨啦,整天钻烟花巷子,相好多得是。他回国一个也带不走,很是苦恼。”
“哦……”我要是能回国,什么相好都能撇下,当然我也没有,“非要等国王去世才能回国吗?我想回去见父王,怎样才能提前回国呢?”
“提前回国有难度。”卫梁抓抓脑袋,“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我一喜,“快告诉我。”
“你整天闷在家里怎么行,要出去交际。”
“交际……”我不会交际,内心里我害怕汉人,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你想回国就得找贵人帮忙。”卫梁一把勾住我脖子拖着我往前走,“赵司马家开宴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你这身衣服也得换换,人靠衣装马靠鞍……”
年节里卫梁带着我跑完东家跑西家,但我生性木讷,不会说话,参加了多次宴会也没认识什么人,更别说结交贵人了。转眼到了来年春天,一天卫梁兴奋地来找我,说李将军家开牡丹盛会,可以带我同去。
“算了吧,我不去了。”我打退堂鼓。
“听说昌邑王将会大驾光临。”
“昌邑王?”
“昌邑王刘髆是大汉皇帝第五子,宠妃李夫人所生,李广利将军是他舅舅,全家深得皇帝宠信,权势滔天。你若能攀上昌邑王,回国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还是算了吧,我哪有资格攀上昌邑王?”我已经明白了,像我这种小国质子,无权无势,根本没人把你放眼里,普通官员都攀不上,何况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昌邑王广纳贤才,门客众多,但凡有出众的技能,就能赢得他的青睐。”
我反省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也不会任何技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要不你准备个礼物献给昌邑王,博得他的欢心……”卫梁给我出主意。
“礼物?”
“你最好找个稀罕物件。给昌邑王送礼的人多着呢,普通的东西人家看不上。”
我回家翻了翻箱底,蒲昌海产玉石,在西域是有名的,我们带过来一些原石和雕件,迫于生计卖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块龙鱼玉佩。龙鱼是河龙的子孙,在蒲昌海里自由游弋,没人敢去捕捞。这块龙鱼玉佩出自楼兰最好的玉工之手,金色的背鳍,白色的肚腹,红色的鱼眼圆睁,触须飞舞,尾巴甩起水珠,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每次想家我就拿出来把玩一番,看到它就想起辽阔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建在山坡上的赤谷城。这是我仅有的念想,如今为了回国,也只能咬牙割爱了。
我上集市买了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匣子,里面铺上素绸,放上龙鱼玉佩,在银白色绸缎的衬托下,那条鱼儿仿佛活了过来,在水里摆尾游动。
“只盼昌邑王能看得上,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我对卫梁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