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 第1章 第一章 史记.大宛列传: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奴水,欲以击胡……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长安城墙上向西遥望,依然清晰地记得幼年时离开楼兰的情景:那天一大早,我独自登上赤谷城的城楼,望着太阳从蒲昌海中缓缓升起,霞光万丈,仿佛在碧蓝的海面上燃起大片熊熊烈焰。有生之年我再没见过那样绚烂的朝霞,它在我的睡梦里反复出现,渲染了我的梦境。直到有一天梦境照进现实,长安城里燃起大火,那绚丽的颜色仿佛是蒲昌海的霞光。 那天我在城楼上呆了很久,侍从找到我,催促说:“王子殿下,出发的时间到了。” 虽然我在父王面前答应下来,但当离别降临的那一刻,我却感到无比的恐惧。我记得我死死扒住城垛不肯松手,谁也拉不开,最后只能把奶娘叫上来哄我。见到奶娘我心里才安定了些,任由她给我裹上狐皮风衣,牵着手走下城楼。 城门口站满了送行的臣民,面容忧伤,默默不语。道路中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装满了献给汉国皇帝的贡品,一辆将载我远行。大车旁排着一队汉国骑兵,手持长戟,全身覆盖着黑色盔甲,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纹丝不动。旌旗在上空招展,烈烈作响,他们人数不多,却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坚不可摧的气势。 我看到父王向我走来,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背上压着千斤重担。在他身后,王后抱着幼弟站在城墙的阴影里。 “父王保重,孩儿要走了。”我向他行礼道别,被他一把搂进怀里,轻抚我的脑袋。 “孩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问。 “你要听话,好好伺候汉国皇帝,皇帝满意了就会放你回家。”父王回答。 “孩儿记住了。”年幼的我信以为真,到了长安我才发现,皇帝高居九重,压根没把外国来的质子当回事,别说伺候了,连面都见不到。 就这样我坐上马车离开家乡,在士兵的押送下向东进发。穿越沙漠戈壁,翻过丘陵山脉,马车在土路上颠簸,在风沙中瑟缩,时而陷入泥泞,时而被激流阻挡。我带去的四个奴仆,一个被突发的沙暴掩埋,一个被湍急的洪水冲走,剩下两个吓破了胆,趁夜逃走不知去向。我不想去汉国,我也想要逃走,但奶娘日夜守着我,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安慰打气:“出了沙漠就好了……翻过山丘路就平坦了……前面山脚下有个村庄,进了村就能休息了……” 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从树木发芽走到黄叶飘零,目之所及只有苍茫的群山和无边的荒野。我后悔了,我不该答应父王的,没想到汉国是那么遥远,路途是那么的艰难而漫长,我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还能回到故乡吗? 我问奶娘:“父王为什么要把我送去汉国,他不爱我了吗?” 奶娘叹道:“国王怎会不爱殿下呢?殿下是国王的心头肉啊。但他没有办法,不仅我们楼兰,西域的很多国家都要送质子给汉国。” “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还能回家吗?” “当然能回。”奶娘坚定地说,“安归殿下远赴汉国为质,立下大功。等以后回国,你就会登上王位,成为楼兰国王……” “可我不想当国王,我只想呆在家里,侍奉父王。” “鹰雏高飞才能长成雄鹰,男孩子也一样,历经风雨才能长成男子汉。”奶娘搂着我说,“殿下不要担心,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又走了一段日子,人烟开始稠密起来,路边是大片的农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我们走进一座城郭,里面有很多房屋,路上人来人往,看着很热闹。 “这就是汉国的都城长安吗?”我问领队。 “这哪是长安?”领队嗤笑,“这种小县城哪能和长安比?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呸,你们偏远小国出来的,还不如我们大汉的乡巴佬有见识。” 他出言不逊,我没有生气,也不敢生气。这座城池的城墙比楼兰王城都要坚固,城里的居民比楼兰的人口还要多,而它不是首都,仅仅只是其中的一座小城,汉国大得吓人,我感受到父王送我来当质子的无奈之情。 终于有一天,官道尽头出现了一座庞然大物,青灰色的城墙像是从云端垂落下来,绵延进雾霭深处。城楼上插满旗帜,在风里呼啦啦飘拂,城门外行人和车马排着长长的队伍,一队守军持戟堵在门口,逐一盘查,验明了身份才予以放行。圆拱形的城门足有三层楼高,石匾上雕刻着两个方正的大字,我抬头仰望,帽子掉落地上。我曾学过半年汉文,父王聘请了大食的通译来教我,但我没有认真学,石匾上的字我只认出一个“門”字。 穿过深深的门洞,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喧嚣世界:数不清的楼宇高大巍峨,长长的街道看不到尽头,两边店铺前张挂着各色旗幡牌匾,车马穿梭人头攒动,阳光下的大街就像翻腾的河流,密集的人群比蒲昌海上的鸟、孔雀河里的鱼加起来还要多。驴叫马嘶、叫喊声、争吵声、笑闹声,嘈杂的声浪,绚丽的色彩,如潮水般涌来,我仿佛掉进了激流里的漩涡,头晕目眩地跌回车里,奶娘搂住我欣慰地说:“河龙保佑,总算到地方了,这一路吃辛受苦,殿下累坏了吧?” 我没有回答。这就是我要居住的地方吗?在我年幼的瞳孔里,它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令人惶恐不安,无所适从。。 我们被送到城西的质子坊,里面百来间屋子,全都住满了人。看到这么多王子和我有相同的遭遇,心里的委屈稍许平复了些。去坊司报到,管事对我们爱答不理,翻着白眼指了两间角落里的破房子让我们入住,屋顶漏雨,墙壁透风。好不容易到了汉国繁华的都城,却给我们住这么差的地方,还不如楼兰平民的住房。我怏怏不乐,奶娘安慰说:“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殿下暂且忍耐两天,古里会把屋子修补起来的。” 奶娘不光自己陪我远行,还带上了她的一家子——丈夫古里大叔和儿子尤里。我来到这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犹如孤雁失群,无比凄惘,幸好身边有他们相伴,日子才过得下去。我们就这样龟缩在都城的一隅,默默地生活着,期盼能熬过当人质的时光,早日返回故乡。 过了两个月,坊司通知我去上学。一间大屋子里坐着几十个人,年纪有大有小,都是各国的质子,上座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手持竹简摇头晃脑地念诵着。这些天我在城里闲逛,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话,却压根听不懂他在念什么,我在铺席上跪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起身想走。 “坐正了,别乱动。”老头暴喝一声,手里的戒尺劈头劈脑打下来。 “唉哟,唉哟……”我捂着脑袋,悲催的日子就此开始。 每天我都要去学堂里规规矩矩坐着,跟夫子读书识字。我并非不喜欢学习,而是不喜欢汉人的教学方式:坐姿板正,不可乱动,夫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以提出质疑,质疑就是异端邪说,要挨罚。书背错了要挨罚,字写错了也要挨罚,打手板,罚抄,罚站,罚跪…… 我想念楼兰的学堂,阳光照进神庙宽敞的大殿,祭司用炭笔在石板上讲解楼兰的历史,学生们坐着趴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祭司从不呵斥,有问题随时都能提出,祭司总会耐心解答。在楼兰我总是被夸赞聪明学习好,而在这里我却动辄受罚,手心都被打肿了。原以为这是对战败国质子施行的惩罚,夫子却说这都是为你们好。 “圣上设立学堂,教化蛮夷,传授圣贤之道,尔等应感激涕零,读书上进,以图回报圣恩才对。”他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教训人,我的耳朵快要听出老茧来。 同学们坐在下面老老实实,不敢反抗,但他们心里窝着火,下了课就要找人发泄。我年纪小个头矮,成了众人欺凌的对象。他们变着法子作弄我:抽冷子绊我,拿石子儿扔我,在我背上画乌龟,把我的书简扯坏……有一次学司来检查,不知是谁在我的竹简里塞了一只小青蛙,我一展开青蛙就蹦出来,跳进学司袖子里,学司惊叫着掏摸,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学司大怒,罚我在院子里跪了半日。 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哭着问奶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奶娘只会搂着我安慰说:“安归殿下要好好念书,念好了才能回去。” 不仅我被欺负,尤里也跟着遭殃。各国质子都有僮仆接送,我就叫尤里来接我。放学时一帮人等在学堂门外,也是变着法子作弄尤里。尤里和我同龄,却比我高了半个头,粗壮结实力气大,谁惹他他就揍谁。他们打不过尤里就暗搓搓搞鬼,诬陷尤里偷他们东西。尤里说不好汉话,辩解不清,被抓进官府打个半死。后来查明他没偷,放了回来,但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躺了个把月才能起身。 长安是个可怕的地方,专门欺负外来客,不,他们只欺负我,只欺负我们家。后来我渐渐明白为何夫子只盯着我责罚,虽然我学习不是最差;我也明白为何同学只盯着我作弄,虽然我年纪不是最幼,个头不是最矮。那是因为我的国是最小最弱的——我们楼兰是小国,人口总共一万多,而相邻的姑师,控弦者就有十万之众,更别说大宛、康居这些地大物博人口百万的西域大国了。我出生那年,一名汉国将军只带七百骑就攻破楼兰,把父王虏到长安献给皇帝。父王应该知道这里有多可怕,却在八年后把我送来当质子。 时不时有各国的使者来坊里看望质子,马车里满载物品,坊里的差役们满脸堆笑,低头哈腰,叭儿狗似的小跑着在前引路。一看到我们,那白眼儿就要翻到天上去了。我们带来的钱币快用完了,没钱贿赂他们,父王也从没派人来看望过我。长安居,大不易,吃喝拉撒都要钱,柴米油盐贵得要命,我们不但没钱讨好管事,连房租都要交不起了。 听到奶娘和古里大叔在隔壁悄声讨论手头的拮据,我心中忧虑,吃不下饭。 “安归殿下不舒服吗?”奶娘摸摸我额头。 “父王是不是把我忘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国王怎会忘了王子殿下?”奶娘安慰说,“国王惦记着殿下呢,会命祭司祈求河龙保佑殿下。长安离家乡太远了,我们的人来不了。” “没钱了怎么办?” “殿下不用担忧,有我和古里呢,定不让殿下匮乏。”奶娘保证。 古里大叔离开都城,跑到郊外给人牧马,奶娘要照顾我,不能跟去,接了针线活回家做。他们在楼兰是有地位的人,有田地牲畜,有仆人伺候,来到这里只能当马倌,做低贱的活。古里大叔想把尤里带去,但是野地里风吹日晒非常辛苦,奶娘舍不得,带着他上集市找活干,一家铁匠铺收下他,尤里就留在铺里当了学徒。 第2章 第二章 在这个遥远的异国他乡,父王保护不了我,河龙也保佑不到我。每一天我都在想念楼兰,想要回家,只能到梦里寻求慰藉。 在梦里,我回到楼兰回到王宫。赤谷城建在山坡上,王宫在最高处,从我卧室的窗口,可以望见远处的蒲昌海宛如一块晶莹透亮的蓝宝石,镶嵌在土黄色的沙丘上,孔雀河穿城而过,宛如一条长长的飘带,萦绕在它的周围。 我在窗前眺望时,房门被敲响,我惊恐回头,听到门外侍卫在喊:“王子殿下,开门那,出发的时间到了。” 我知道他们是来抓我的,他们会把我扔上马车,送到遥远的异乡。敲门声越来越响,他们开始撞门了,雕花的房门在颤抖变形,抵挡不了多久,我把头探出窗外,高墙笔立,插进陡峭的红褐色山岩,看一眼就觉得晕眩,但我必须逃跑,一旦被他们抓住,我将再也回不了家,看不到蒲昌海和孔雀河。 我抓住栏杆翻到窗外,一只脚踩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悬在空中,风吹起我白色的衣袍,像鸟儿的翅膀扑楞,我向河龙祈祷,请求它把我变成一只白鹭,我宁可当鸟也不愿离开我的家乡。河龙听到我的祈求,施展了法术,一瞬间,我的双臂化成羽翼,双腿变为鸟爪,我呼啦一扑扇,大风就把我带到高空,蓝天白云近在咫尺,而王宫城堡急遽变小,我看到侍卫们的脑袋伸出窗外向下张望,他们不知道我正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而我摆脱了桎梏,从此在故乡的上空自由翱翔…… 当然不是每个梦都能成功逃脱,大多数时候河龙没有给我回应,我只能赤足踩着峭壁往下爬,一不小心没踩稳就掉落下去,没等跌到底,浑身一颤就在床上惊醒过来。也有几次顺利爬下山岩,逃出王宫,侍卫们紧追在后,我在狭窄的街巷里奔跑,撞倒小贩摆在路边的摊子。我钻进拥挤的平民区,低矮的窝棚一片连着一片,像迷宫一样幽暗曲折。我慌慌张张穿过院子跑进人家厨房,差点踢翻门旁的水罐,抱着幼儿的妇人吃惊地看着我,推开房门让我躲进卧房。我听到侍卫闯进来大声呼喝,吓哭孩子,连忙翻出窗外,贴着墙根钻进旁边的羊圈,山羊“咩咩”叫着把我围在中间。侍卫们从围栏边匆匆跑过,没往里面瞅一眼,他们想不到堂堂王子会躲在臭烘烘的羊圈里,他们更想不到在我看来羊圈好得很,胜过汉国金碧辉煌的长安城。身在异国,我才发现我是那样热爱楼兰,故乡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的亲切美好,我若不是王子该有多好,当一个平民孩子或者当一只羊儿,就能留在她的怀抱…… 一年又一年,质子们来了又去,而我滞留在此,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途。 “好看不,神气不?”卫梁得意地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官服。 “你当了汉国的官儿?”我瞪大了眼。 在学堂里呆了六年,我完成学业,再也不用去了。虽说长大后欺凌少了些,但我知道同学们瞧不起我,处处排斥我,我也不愿和他们往来,除了卫梁。卫梁来得晚,他是朝鲜质子,长得高挑白净,狭长的眯缝眼,总是带着笑,跟谁都谈得来。他对我一视同仁,甚至比对别人还要好一些,走路时总爱勾着我的肩膀,腻歪得很。 “我捐了一个假司马的职位。” “捐?” “就是花钱买个虚衔,挂个名。” “派啥用场?” “有个名头才好出去走动,白丁谁瞧得起?”卫梁撺掇我,“你要不要也捐一个?” 我摇摇头。 卫梁有钱,他住在质子坊的一座两进宅院里,姬妾仆役有十来口人。他每天衣着光鲜,出入楼堂馆所烟花柳巷,还老要叫上我。我能推则推,去那种地方是要花钱的,我没钱。奶娘一家辛苦劳作,所得仅够糊口,还要省下一些留作回国的路费。我也想找个活干,赚钱补贴家用,但奶娘坚决反对。 “你是楼兰尊贵的王子,怎能干粗活,给汉人当牛作马?”她伸手抿了抿我的鬓发,我的个头已经高过她,不再是她怀里的小宝宝,但她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慈爱,“殿下只管安心过日子,等到皇帝颁下归国的旨意,你就带着我们一起返回故乡。” 此后我就天天在城里闲逛,心安理得地混日子。长安城大得没边际,东西集市,八街九陌,无数新鲜有趣的事物根本玩不过来,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大汉皇帝没有下达任何旨意,我怀疑他可能早就把我给忘了。 一天中午,我从街上回家吃午饭,见巷口排了一长串马车,仆役们来来往往搬运箱笼,周围站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把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我在路边站了会儿,问了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姑师国王薨了,大汉皇帝派兵护送质子乌干王子回国继承王位。姑师与楼兰相邻,乌干回国可以帮我给父王带个信,但他和我关系不好,在学堂里老是挑头打我欺负我。过了一会,乌干在侍从的簇拥下从坊里走出来,头上扎着白带子,身穿白色丧服。我走上前想和他说句话,但他阴沉着脸,耷拉着眼皮理都不理,低头钻进马车里。 我沿着巷子往家走,边走边琢磨,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关联:我们留在这里当人质,是为了确保我们的国家听大汉的话,跟大汉走。等国王死了我们就能回国,回去当上国王再送儿子过来当人质。我若想要回国,就得等父王去世,我盼着回国就是盼父王死。我想在父王膝下尽孝是不可能的了——因我远在汉国就不能尽孝,我若回国他就不能活在人世。汉人注重孝道,以孝为先,他们自己孝敬父母,却不让外国质子孝敬父母…… 想得头疼,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扶住我,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卫梁,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我刚看到乌干回国了……” “我知道。”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也不像悲伤的样子……” “他哪想回国,他在这里玩得可嗨啦,整天钻烟花巷子,相好多得是。他回国一个也带不走,很是苦恼。” “哦……”我要是能回国,什么相好都能撇下,当然我也没有,“非要等国王去世才能回国吗?我想回去见父王,怎样才能提前回国呢?” “提前回国有难度。”卫梁抓抓脑袋,“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我一喜,“快告诉我。” “你整天闷在家里怎么行,要出去交际。” “交际……”我不会交际,内心里我害怕汉人,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你想回国就得找贵人帮忙。”卫梁一把勾住我脖子拖着我往前走,“赵司马家开宴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你这身衣服也得换换,人靠衣装马靠鞍……” 年节里卫梁带着我跑完东家跑西家,但我生性木讷,不会说话,参加了多次宴会也没认识什么人,更别说结交贵人了。转眼到了来年春天,一天卫梁兴奋地来找我,说李将军家开牡丹盛会,可以带我同去。 “算了吧,我不去了。”我打退堂鼓。 “听说昌邑王将会大驾光临。” “昌邑王?” “昌邑王刘髆是大汉皇帝第五子,宠妃李夫人所生,李广利将军是他舅舅,全家深得皇帝宠信,权势滔天。你若能攀上昌邑王,回国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还是算了吧,我哪有资格攀上昌邑王?”我已经明白了,像我这种小国质子,无权无势,根本没人把你放眼里,普通官员都攀不上,何况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昌邑王广纳贤才,门客众多,但凡有出众的技能,就能赢得他的青睐。” 我反省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也不会任何技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要不你准备个礼物献给昌邑王,博得他的欢心……”卫梁给我出主意。 “礼物?” “你最好找个稀罕物件。给昌邑王送礼的人多着呢,普通的东西人家看不上。” 我回家翻了翻箱底,蒲昌海产玉石,在西域是有名的,我们带过来一些原石和雕件,迫于生计卖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块龙鱼玉佩。龙鱼是河龙的子孙,在蒲昌海里自由游弋,没人敢去捕捞。这块龙鱼玉佩出自楼兰最好的玉工之手,金色的背鳍,白色的肚腹,红色的鱼眼圆睁,触须飞舞,尾巴甩起水珠,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每次想家我就拿出来把玩一番,看到它就想起辽阔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建在山坡上的赤谷城。这是我仅有的念想,如今为了回国,也只能咬牙割爱了。 我上集市买了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匣子,里面铺上素绸,放上龙鱼玉佩,在银白色绸缎的衬托下,那条鱼儿仿佛活了过来,在水里摆尾游动。 “只盼昌邑王能看得上,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我对卫梁感叹。 第3章 第三章 李广利将军在西域是神魔一般的存在,他多次带领汉人大军攻打西域诸国,破郁成,血洗轮台,攻陷大宛,砍下大宛国王的脑袋,抢走了几千匹大宛良驹。提起他的名字人人色变,个个心惊,小孩夜里哭闹,大人就说再哭就让李将军把你抓了去,小孩就不敢吱声了。 从小被吓唬大,走进李将军的宅邸,我心里是忐忑的,不知会见到怎样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魔。花园里大片的牡丹在太阳下光华灼灼,灿若云霞,亭台楼阁,无不金碧辉煌,目之所及富贵之气逼人。我从没见过这么奢华的园子,想来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一**贵客进场,侍从奴仆前呼后拥,卫梁赶着上前打躬作揖攀交情,贵客们则是趾高气扬,两眼朝天。他忙活了一圈,回转来给我指点:这位是某某王爷,那位是某某贵戚…… “他们认识你吗?”我问,“好像也没人搭理你。” “这可都是皇亲国戚,平时见不着。在他们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好办事……”卫梁浑不在意。 宴席摆在假山上的楼阁里,上层的敞轩帘幕高卷,贵宾们坐在轩中,一边品尝美酒佳肴,一边欣赏牡丹花海。不过我和卫梁是没资格入席的,仆役们在树荫下的草地上铺了一张张席子,摆了些酒水肉食,给下级官吏和门客享用。 卫梁拉着我找个位置习地而坐,他倒是随遇而安,喝了两杯酒就和同席的人划拳猜掌,玩得不亦乐乎。从敞轩那边飘来乐声,广袖飞舞,丝竹悠扬,舞姬婀娜的身姿时隐时现,远远望去宛如仙境一般。 “快吃啊,”卫梁抓了一块肉递给我,“这羊肉烤得香酥软烂,不吃就没了。” 我心里装着事,哪有胃口,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去见昌邑王?” 卫梁抬头望了望敞轩,抹了把嘴上的油,说:“你着急的话现在就去。” 我俩走到楼下,被守门的侍卫拦住,卫梁说我们是来献宝的,一名侍卫入内禀报,不一会出来一个中年管事,问我们献什么宝?我从怀里取出红木匣子打开,阳光照在龙鱼身上金光闪闪。 “给我就行了。”管事伸手来拿。 “这……”我护住匣子,求助地看着卫梁。 卫梁赔笑说:“这是来自西域的稀世珍宝,希望能当面献给昌邑王。” 管事说:“王爷忙着呢,我替你呈上去也是一样的。” 我坚持说:“我想见昌邑王。”这是我仅有的宝贝了,怎能轻易被人拿走? 管事冷下脸来,鼻孔里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昌邑王贵为皇子,哪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卫梁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沉甸甸地塞到管事手里,请求道:“这位是楼兰王子,从千里之外带来这个宝贝,还请通融,让他见一见昌邑王,当面献宝。” 管事掂了掂荷包,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撇了撇嘴角说:“也行,你就在这等着吧,待我找机会通禀一声,见不见要看王爷的示下。” 我和卫梁在门外屋檐下站了大半个时辰,眼见仆役们流水似的送进各种山珍海味,撤出残羹剩菜,不禁感叹道:“这一场宴会的花费可不得了,你带我去过的那些达官贵人家里可没这样大的排场。” “李夫人得皇帝盛宠,虽然过世多年,皇帝仍是念念不忘。李将军手握重兵,位高权重,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朝中无人能比。昌邑王少年才俊,深得皇帝喜爱,常说这个儿子和他最为相像……”卫梁说起宫廷密闻,津津乐道,滔滔不绝。 “那个管事怎么不来了?”我有些焦躁不安,“害你陪我站这么久,还要为我破费,拿钱打点管事。” “没事。”卫梁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你我都是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人,不互相帮助怎么行?” 我心头一热,有这样一个朋友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愿意帮助我的不是西域的邻居——他们只会欺负我——而是来自一个远在天边,从没听说过的国家。 正说着,一队舞姬从楼内鱼贯而出,娇吁喘喘,香汗淋漓。另一群盛装打扮的舞娘匆匆赶来,一个个貌若天仙,腰细腿长,在门口排队依次进入。 “好漂亮……”卫梁看得眼睛都直了,“李将军府里养了这么多美人儿,快赶上未央宫了。” “你进过皇宫?” “那到没有……”卫梁讪笑着抓抓后脖颈,“汉国美女如云,最美的当然归皇帝享用。当年李夫人倾国倾城,宠冠后宫,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钩弋夫人,年方十八,美艳绝伦……” 卫梁没讲完,管事就出来了,叫我们跟他进去。走进楼内喧闹声迎面扑来,一座八幅大屏风挡住视线,挡不住大厅里传来的嬉闹戏谑、娇笑喘息,从帘幕的缝隙里隐约可见宴席上杯盘散落酒水横流,宾客们衣冠不整,怀里的娇娘玉体横陈……我不敢多看,低头跟着管事转过回廊登上二楼。 楼上的宴席就正经多了,贵客们互相敬酒,举止文雅,舞姬们挥动长袖,轻歌曼舞。透过镂空雕花的云母屏风,只见大厅顶头的主座上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头戴金冠,唇红齿白,相当地俊秀,侧座相陪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清隽,颏下一绺长须,看上去像个文士,一点也不凶恶。卫梁在我耳边低声指点:上面那个是昌邑王,旁边就是他舅舅李将军。我细看李将军,他的面容轮廓和昌邑王有几分相像,只是肤色偏黑,额头眼角刻下深深的皱纹,那是大漠风沙留下的痕迹。 管事贴着墙根走到昌邑王座旁低声禀报,昌邑王点点头,他就退到一旁,朝我招招手,我连忙双手捧着红木匣子,照着汉人的规矩,弯腰曲背,一路小跑过去。管事接过匣子打开来递给侍女,由侍女呈放在案桌上。昌邑王侧头瞥了一眼,稍一点头,侍女就收起来,交还给管事。 “行了,走吧。”管事催我。 “这就完了?”我有点发懵。 “你想怎样?”管事不耐烦地说,“礼送到了还不走?” 我仅有的宝贝就这么没了,而昌邑王看都没看一眼送礼的人。太亏了,他都不知道我是谁,我还指望他帮忙呢。我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大声禀道:“小臣是西域来的楼兰质子,献上楼兰国宝,还有话想跟王爷说……” 旁边的侍女们都愣住了,管事拼命拉我,我咬牙顶住,好不容易见到昌邑王,不能就这么走了。 昌邑王扭头看过来,用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把我上下扫了一遍,问道:“什么话?” 我张开嘴却不知该怎么说,在众目睽睽下求他放我回国,这也太过唐突了吧? “小臣……小臣能否单独见王爷一面?”我恳求地望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却见他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戏谑地说:“可以哦。” 走出楼阁,我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方才魂魄归位。 卫梁在身后说:“咦,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我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管事过来说:“跟我走吧。” “去哪?” “你不是要见昌邑王吗?” “哦……”我不是做梦,昌邑王同意见我了。 走了两步,管事转身问卫梁:“你跟着干嘛?” “他是我朋友。”我连忙解释。 “王爷只答应见你,可没答应见他。”管事当即驳回。 卫梁欲言又止,笑笑说:“安归,我就不陪你了。你一心想要回国的话,可要抓住这个机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