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有限公司,企划部。
“小陆啊。”
一个油腻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区里响起,像是往滚烫的铁板上浇了一勺冷油。
陆羽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了两块铅,他猛地一激灵,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抬起头。
视网膜上还残留着PPT模板的网格线。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声音的来源——部门总监,王海。
王海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手里端着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资本家式的微笑。
“这个PPT的方案,我觉得还是不够‘抓手’。”
“缺乏‘闭环’,没有形成有效的‘生态化反’。”
“你要理解,我们面对的不是客户,是‘用户心智’。”
陆羽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些词他都懂,拆开来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跟外星语没什么区别。
说白了,就是让他再改一版。
第五版。
陆羽,二十四岁,985高校毕业,入职这家所谓的互联网大厂一年半。
他已经从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进化成了“卷王”中的“卷王”。
他的工位是全公司的风水宝地。
左手边是咖啡机,右手边是打印机,身后是微波炉,正对着厕所门。
方圆五米之内,解决一切生理与工作需求。
同事们都说,陆羽不是在上班,他是长在了公司里。
“明白了吗,小陆?明天早上九点,我要在会议上看到一个全新的,能引爆市扬的方案。”
王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鼓励”。
“年轻人,多吃点苦,这都是福报啊。”
福报。
陆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03:15。
再看了一眼桌上已经喝了半打的能量饮料空罐。
又摸了摸自己日渐稀疏的头顶。
去他妈的福报。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来电显示:王胖子。
陆羽心里一暖,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感受到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时刻。
他拿着手机,走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
“喂,胖子。”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靠!羽子,你这声音怎么跟被人阉了似的?又通宵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带着浓浓的乡音和毫不掩饰的关切。
王胖子,本名王德发,陆羽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
“别提了,正在领福报呢。”陆羽自嘲地笑了笑。
“领个屁的福报!你看看你那朋友圈,发的都是些啥?凌晨一点的感谢,凌晨三点的思考,凌晨五点的感悟……我呸!你那是快猝死了!”
王胖子在电话里骂骂咧咧。
“你小子再这么干下去,我下次见你,是不是就得在咱村后山上了?”
陆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发小的声音,眼前浮现出老家青山绿水的模样。
那里没有PPT,没有KPI,没有画不完的大饼和领不完的福报。
只有风吹过稻田的声音,和夏夜里漫天的繁星。
“行了行了,我这不还活着嘛。”陆羽笑了笑。
“活着?你那叫活着?我看你就是个人形电池!听我的,羽子,辞了!回来吧!”
“回来干嘛?跟你一块儿在你家农家乐里颠大勺?”
“颠大勺咋了?起码吃得香睡得着!再说了,咱村现在山清水秀的,回来养养鱼,种种地,不比你在那破地方当牛做马强?”
养鱼……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陆羽混沌的脑海。
他想起了爷爷。
想起了爷爷在世时,经常带他去的那个地方。
龙眠水库。
那是村里最大的一片水域,碧波万顷,云雾缭绕。
爷爷曾经是水库的看守员,陆羽的童年,有一大半都是在那清澈的水边度过的。
“胖子,龙眠水库……现在怎么样了?”
“嗨,别提了。自打你爷爷走后,村里承包给几个人,瞎搞一气,赔了个底儿掉。现在就一烂摊子,合同也到期了,村里正愁没人接手呢。”
没人接手的……烂摊子?
陆羽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那不是烂摊子。
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地方,是他灵魂的避风港。
“行了,胖子,不跟你说了,领导叫我了。”
陆羽挂断了电话,虽然他根本没听到有人叫他。
他走回办公区,王海已经不见了,估计是回去睡他的回笼觉了。
同事们一个个趴在桌上,睡得东倒西歪,键盘上还亮着五颜六色的光。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梦想破碎的味道。
陆羽深吸一口气。
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没有坐下。
他看着屏幕上那改了无数遍,依旧“缺乏抓手”的PPT。
又看了看窗外那被霓虹灯染成紫色的天空。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卷,卷到最后,是为了什么?
为了王总的下一辆车?还是为了公司财报上一个好看的数字?
都不是。
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活一次。
于是,他做了一个让整个部门第二天都为之震动的决定。
他没有再碰一下鼠标。
而是打开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找到了那个名叫“华灯初上奋斗者”的五百人大群。
然后,他敲下了一行字。
【企划部-陆羽:@全体成员 王总,各位同事,这福报我实在无福消受,先卷一步,江湖不见。辞职报告明天送到,各位保重身体。】
点击,发送。
一气呵成。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在死寂了几秒钟后,群里炸开了锅。
无数条消息弹了出来,有震惊的,有羡慕的,有劝他冷静的。
但陆羽已经看不见了。
他关掉电脑,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手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栋让他耗费了所有心血的写字楼。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凌晨微凉的风吹在脸上。
陆羽从未觉得如此清醒,如此自由。
他买了一张最早回老家的高铁票。
六个小时后。
当高铁缓缓驶入青州站时,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冰冷的玻璃幕墙和汽车尾气,而是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
一个吨位十足的胖子,在出站口对他使劲挥着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羽子!这儿!”
王胖子给了陆羽一个熊抱,差点把他勒断气。
“我靠,你小子真辞了?胆儿够肥啊!”
“不肥能叫你兄弟吗?”陆羽笑着捶了他一拳。
坐上王胖子那辆半旧的皮卡车,远离了城市的喧嚣,道路两旁的景色越来越绿。
“我听我爸说,村委会正为水库的事发愁,承包费降了又降,都没人敢接。”王胖子一边开车一边说。
“嗯。”陆羽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眼神平静而坚定。
“那地方邪乎得很,以前承包的人,养的鱼莫名其妙就死一半,网也老是莫名其妙地破,都说水底下有不干净的东西。”
王胖子还在絮絮叨叨地介绍着情况,试图劝退自己这个一时头脑发热的兄弟。
陆羽却打断了他。
他转过头,看着王胖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胖子,那个水库,我要了。”
皮卡车猛地一个急刹,停在了乡间小路中央。
王胖子瞪大了眼睛,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陆羽。
“不是,哥们,你认真的?那鬼地方……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