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自璇玑楼那方锦绣地走出。
街边的包子铺蒸腾着热气,早起的货郎已经挑起了担子,那一声声悠长的叫卖,是这座古老城池苏醒的呼吸。
柳如烟的步子很慢,很稳。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鲜活的、为生计奔波的面孔,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穿过几条熙攘的街道,转入那条靠近城南的僻静巷弄。
她停在了那座挂着新锁的宅院门前。
青砖黛瓦,高墙静默,院内的树梢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传来。
这里,是她的家了。
柳如烟取出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那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她推开门,身后却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
“如烟?”
柳如烟回眸。
只见巷口处,一个穿着水绿色衣裙的女子,正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满眼欣喜地望着她。
是苏青玉。
许是脱离了璇玑楼那个人人都要戴着面具过活的地方,她的笑容里,少了几分强撑的懂事,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松弛与自在。
“青玉姐姐。”柳如烟的唇边,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
苏青玉快步跑了过来,竹篮里装着些新鲜的瓜果,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如烟,你怎会在这里?这宅子……”她的目光落在敞开的院门上,眼中满是好奇。
“我买下了。”柳如烟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自然地带着一丝主人家的从容。
她知道柳如烟如今在楼里风头无两,却也没想到,竟能置办下这样一处宅院。
柳如烟笑了笑,侧身让她看院内的光景。
“只是刚拿下,里面还乱着,正准备收拾。”
苏青玉探头望去,只见院中杂草丛生,石桌石凳上落满了灰尘,廊下的梁柱间甚至还挂着几缕破败的蛛网。
“呀,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她惊呼一声。
随即,她眼珠一转,将手中的竹篮往柳如烟怀里一塞,二话不说便卷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妹妹,我来帮你!”
她的语气,是那样地理所当然,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正好我现在是良人,能出入璇玑楼,两个人收拾总比一个人快。”
柳如烟看着她那副热火朝天的模样,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她不再推辞,点了点头。
“好,那便辛苦你了。”
“不辛苦!”苏青玉应得响亮。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走进了这座即将焕然一新的宅院。
宅院是许久没人住过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与木头混合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
苏青玉寻来两块布,将头发简单包起,又找来扫帚和抹布,俨然一副干活老手的架势。
“我们先从前院开始吧!”她指挥道。
“好。”
柳如烟亦挽起了袖口,那双曾在舞台上结出万千玄妙手印的纤纤玉手,此刻拿起扫帚,竟也似模似样。
一个扫地,一个除草。
很快,前院的地面便被清扫干净,露出了青石板原本的纹路。
两人又合力提来一桶桶清水,开始擦拭石桌石凳,清洗廊下的栏杆。
冰凉的井水浸过指尖,带走燥热,也洗去了尘埃。
苏青玉一边用力擦着,一边好奇地问道:“你买下这宅子,日后是打算搬出璇玑楼吗?”
柳如烟的动作顿了顿,她用沾湿的抹布,细细擦拭着一处雕花的窗棂,声音轻柔。
“璇玑楼是我的根,我不会离开。”
“只是,总想有个自己的地方。”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刚刚擦拭干净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歇了口气,喝了些水,便又开始向主屋进发。
主屋的门窗紧闭,一推开,一股更浓重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扬起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
“咳咳!”苏青玉被呛得连连咳嗽。
柳如烟取出手帕递给她,自己则上前,将所有的窗户一一推开。
新鲜的空气涌入,驱散了屋内的沉闷。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桌椅案几,都是些寻常的木制家具,上面覆着厚厚一层灰,仿佛披上了一件灰色的外衣。
柳如烟垂着眸,专心致志地清扫着每一个角落。
她看着那些积年的尘垢,在自己的扫帚下,一点点被扫除,看着地面渐渐露出原本的青砖本色。
苏青玉将一张八仙桌擦得光可鉴人,满意地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擦干净的椅子上,捶着自己有些酸软的腰。
“如烟妹妹,这宅子真好,又大又清静。”她环顾着这间越来越亮堂的屋子,满眼都是羡慕。
柳如烟也停了下来,走到她身边坐下。
“等你家刘公子高中,他也会为你置办一处比这更好的宅子。”她笑着说道。
听到“刘公子”三个字,苏青玉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那是一种沉浸在爱恋与期盼中的、独属于少女的幸福光芒,明亮得有些晃眼。
“妹妹取笑我。”她娇嗔了一句,脸颊更红了,但眼里的甜蜜,却几乎要溢出来。
“他……他最近又来信了。”她像是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凑到柳如烟耳边。
“哦?”柳如烟做出饶有兴致的样子,“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常州那边,挨着一条叫‘黑河’的大河,水汽特别重,十天里倒有七八天在下雨。”
“所以,那里的人,最会做伞了。油纸伞、竹骨伞、绸面伞……各式各样的,画着山水花鸟。”
“他说,等他寻到最好看的两把,就托人捎回来。”
她顿了顿“到时我挑最好看的那把给妹妹你。”
柳如烟的心,轻轻地动了一下。
她看着苏青玉那双纯净的、满是分享喜悦的眼睛,微笑着颔首。
“那我就提前谢过姐姐和刘公子了。”
“妹妹别客气!”
柳如烟柔声说道:“刘公子对你,当真是用了心的。”
“嗯!”苏青玉点头,幸福感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道:“对了,他还说,他如今除了温习功课,准备来年的春闱,平日里,一有空,便会去黑河的河堤上走动。”
“哦?去河堤上做什么?”柳如烟顺着她的话问道。
“他说,黑河的水势虽大,但河道年久失修,堤坝也多有疏漏之处。他正在研读水利之书,想琢磨出一种既省钱又牢固的法子,来加固河道呢。”
苏青玉说起这些时,眼中充满了崇拜。
“他说,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即便他如今只是个白身,也想先为当地的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柳如烟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能在流放之地,不自怨自艾,反而心系民生,潜心研究水利,准备春闱。
这位刘萧公子,确实非池中之物。
他不仅有才情,更有胸襟与抱负。
这样的人,若是能挺过这次,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刘公子确是难得的栋梁之才。”她由衷地赞叹道,“青玉姐姐,你的眼光,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