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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片

作者:牧晗憨hurr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碎片一:柯寻


    老旧风扇徒劳地搅动着出租屋里闷热的空气,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蝉。一张张刺眼的催缴单像冰冷的判决书,摊在油腻斑驳的桌面上——房租、母亲透析的医药费、妹妹下学期的学费。红色的数字灼烧着柯寻的眼球。他指尖烦躁地划过搁在腿上的木吉他琴弦,拨出一个沉闷的降调,尾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颤抖着消散。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划破了凝滞的昏暗。是乐队群聊。新队长周放的头像旁跳动着信息:


    @柯寻下周商演那三首歌改编的谱子,明天排练前能发出来吧?客户要求加点流行元素,别太“迷途”了。


    还有,主歌部分你负责的吉他简化点,突出人声。


    柯寻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胃里像是塞了一块浸了冰水的铅。他闭上眼,那些在胸腔里日夜冲撞的、带着棱角的旋律碎片,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压过现实尖锐噪音的唯一武器。写歌,唱歌,曾是逃离深渊的绳索,如今却成了捆缚他的另一道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劣质烟草和陈旧木头的混合气味呛入肺腑。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回复框里跳出一个“好”字,停顿几秒,又加了一句“我来弄”。发送。


    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疲惫而年轻的脸,额前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眼底的红血丝。乐队…“迷途”。那个曾经像家一样温暖、充满汗水和梦想气息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一个不断从他早已干涸的生命里榨取价值的符号。他成了它名义上的“前主唱”,实际上的廉价劳动力,一个无法挣脱的负债者。


    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吉他弦上,指腹传来熟悉的、带着轻微痛感的粗糙触感。只有这个触感是真实的。他猛地睁开眼,胸腔里那股不吐不快的灼热再次翻涌上来。他拨动琴弦,用几乎撕裂的力度弹起一段狂乱无序的旋律,声音嘶哑地低吼出不成调的句子,像是困兽最后的呜咽,被风扇的噪音和窗外城市的轰鸣无情吞没。


    碎片二:许沉


    柏林深秋的雨,冰冷、密集、不知疲倦,敲打着顶层公寓巨大的弧形落地窗,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璀璨却疏离的城市夜景切割得支离破碎。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干燥,昂贵的香氛弥漫,却驱不散某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许沉赤着脚站在窗前,身影颀长而孤寂,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手中那把价值不菲的定制电吉他,线条流畅,木纹华美。修长的手指在乌木指板和闪亮的琴弦上飞速移动,一段复杂到近乎暴戾的solo倾泻而出,每一个音符都像砸在玻璃上的雨滴,带着尖锐的痛感和冰冷的穿透力,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激烈碰撞、回荡。


    电脑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亮着,邮件提示音如同恼人的背景音效,一声接一声。收件箱里塞满了未读信息:知名制作人言辞恳切的合作邀请;顶尖音乐学院抛来的客座教授聘书;还有几条来自不同号码、措辞热切暧昧的邀约短信,附带着精心修饰过的自拍照。


    他面无表情地扫过那些闪烁的光标,指尖的力度却骤然加重。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濒临断裂的悲鸣,盖过了所有电子提示音。成功的光环耀眼夺目,赞誉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推向一个又一个更高的位置。可光环之下,是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那个唯一能让他指下冰冷的金属琴弦发出温暖颤音的人,那个曾用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笨拙的执着融化他坚冰外壳的人,亲手将他推向了这孤高的云端,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琴声戛然而止。许沉松开按弦的手指,指腹留下清晰的压痕。他沉默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被雨水模糊的陌生城市,那双曾因音乐而闪耀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比柏林冬日更沉郁、更冰冷的死寂。空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碎片三:林小野


    城市地下通道浑浊的灯光,像垂死病人的眼,无力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和积着污水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香烟的呛人气息和若有似无的尿臊味。林小野靠在一面贴满各种褪色小广告的墙壁上,狠狠吸了口叼在嘴里的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又苦又冲,呛得他眯起了眼,吐出长长一道灰白的烟雾。


    他的贝斯盒,那个曾陪他炸翻过无数地下舞台的老伙计,此刻像个被遗弃的士兵,随意地靠在他脚边积着薄薄污水的墙根。不远处,三个穿着松垮、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叼着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通道入口处一个背着书包、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女学生,污言秽语夹杂着下流的笑声飘过来。


    林小野低低骂了句脏话,将还剩半截的烟头狠狠摁熄在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他直起身,抄起地上的贝斯盒,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沉重的、包裹着硬壳的琴盒角带着风声,“哐”一声重重砸在领头混混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而震慑人心的巨响。水泥碎屑簌簌落下。


    “滚远点。”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带着街头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戾气。他微微歪着头,眼神像盯住猎物的狼,狠厉而直接。


    混混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琴盒砸墙的气势慑住,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领头那个还想嘴硬,对上林小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悻悻地嘟囔了一句,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拐进了旁边的岔道。


    女学生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连谢谢都忘了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开了。


    通道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林小野靠回原来的位置,重新摸出一支烟点上。橘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妈的,这操蛋的世界,走到哪儿都是垃圾。只有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贝斯盒背带上那条早已磨损的皮革时,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触感,才能让他找到一丝属于舞台的、虚幻却安定的感觉。仿佛只有握住那冰冷的琴颈,拨响沉重的琴弦,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某个地方存在着。


    他吐出一个烟圈,目光投向通道尽头那片被城市灯光微微映亮的、狭窄的夜空。不知道柯寻那小子在国外怎么样了…还有那该死的“迷途”,现在又他妈成了什么鬼样子?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剃得极短的头发。


    碎片四:张远


    排练室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门外走廊上学生们的喧闹声隐约可闻,更衬得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焦虑的紧绷感。


    张远坐在鼓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面前那套陪伴了他多年的架子鼓,此刻沉默得像一堆冰冷的废铁。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新队长周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烦躁,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远哥,刚才那段进鼓点慢了半拍,情绪也没跟上。我知道你状态不好,但明天就是校庆演出,公司那边很看重,能不能打起精神来?”


    张远没有抬头,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说点什么,解释或者保证,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解释什么?解释家里昨天那通长达一小时、勒令他放弃“不务正业”的音乐、否则就断绝关系的电话?解释自己躺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的疲惫?还是解释此刻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名为“背叛”的石头?背叛了最初的音乐理想,背叛了并肩作战的兄弟,也背叛了自己。


    “小远,”另一个声音响起,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是键盘手程澈。他坐在角落的键盘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滑过,没有发出声音。“周放也是为乐队好。那首歌确实需要鼓点更有力量感一些,才能把副歌的情绪顶上去。”


    张远的头垂得更低了。为乐队好?他看着自己粗糙的、布满茧子的手掌。这双手曾经在无数个日夜疯狂地敲打,宣泄着无处可去的愤怒、压抑和纯粹的、对节奏的热爱。现在呢?敲打着别人规定的、为了“迎合市场”而变得面目全非的节奏?他感觉不到力量,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陷在冰冷的沼泽里,越挣扎,沉得越快。


    他想起柯寻离开前最后一次排练,也是在这个房间。柯寻站在麦克风前,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睛亮得惊人,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嘶吼和穿透力,唱着他们一起写下的、充满棱角和反抗的歌。许沉的吉他像燃烧的火焰,林小野的贝斯线低沉咆哮如同野兽,而他的鼓点,是支撑这一切的、坚实而狂暴的心跳。那时的空气是滚烫的,充满了汗水和自由的味道。


    而现在……空气冰冷得刺骨。张远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周放带着公式化焦虑的脸,扫过程澈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喧闹的门上。门外,是回不去的曾经;门内,是面目全非的现在。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极低、极哑的音节:


    “嗯。”


    他重新握紧鼓棒,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手臂抬起,落下。


    “咚——”


    鼓槌敲在军鼓上,发出一声空洞、沉闷的响,在压抑的排练室里久久回荡,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一个无处安放的休止符。


    碎片五:程澈


    高档公寓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流光溢彩,美得不真实。室内灯火通明,昂贵的智能家居无声运作,恒温系统维持着最舒适的体感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是精心挑选的雪松与琥珀调。一切都完美、整洁、冰冷。


    程澈蜷缩在客厅中央那张巨大而柔软的白色沙发一角,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猫。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羊绒衫,却依然觉得有丝丝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乐谱,巴赫的《平均律》,摊开的那一页音符复杂而优美,像精密的数学公式。他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却迟迟落不下去。那些曾经能让他感到宁静和力量的黑白符号,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乐队群聊的界面。周放的信息一条条跳出来,讨论着明天的校庆演出细节,@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音乐本质的东西——只有走位、灯光、服装、如何配合赞助商露脸。张远只回了一个“嗯”,林小野的头像一片死寂。而那个熟悉的、属于柯寻的头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亮起了。


    程澈的目光越过冰冷的屏幕,投向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拥有很多人羡慕的一切:优渥的家境、顶尖音乐学院的背景、看似一帆风顺加入“迷途”乐队的机遇。可为什么,坐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像一个站在华丽舞台边缘的旁观者,听着台上演奏着与他灵魂无关的乐章?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昏暗的地下Livehouse看到“迷途”的演出。那时的舞台简陋,灯光刺眼,音响甚至有些失真。但台上的四个人,柯寻嘶吼时眼中燃烧的火焰,许沉指尖流淌出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旋律,林小野用贝斯砸出的野蛮生命力,张远鼓点里蕴含的火山般的爆发力……那种纯粹、原始、不顾一切的音乐力量,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他以为找到了同类,找到了能发出自己声音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献上自己精心录制的Demo,像捧出一颗赤诚的心。柯寻的笑容真诚而温暖,像寒冬里的阳光,照亮了他心底的怯懦。他以为那就是家了。


    可现在呢?家分崩离析。柯寻不知所踪,许沉远在异国,林小野浑身是刺,张远沉默得像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而他,程澈,这个被阳光接纳进来的后来者,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央,手足无措。他试图调和,用他习惯的、温和的方式,在周放和张远之间,在新旧的冲突之间。但每一次的尝试,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换来更深沉的死寂或更激烈的反弹。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一丝……被排斥感。他从未真正融入那个由伤痕和烈火铸造的核心。


    指尖的颤抖加剧了。程澈猛地合上乐谱,发出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抱紧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昂贵的羊绒衫吸走了温热的泪水,却无法温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他怀念那个拥挤、吵闹、充满汗味和泡面气息的破旧排练室,怀念柯寻拍着他肩膀说“程澈,这段键盘加得绝了”时明亮的眼神,怀念那种五个人合力创造出某个震撼瞬间时,血脉相连般的共鸣感。


    而现在,只有窗外虚假的霓虹,室内冰冷的奢华,和心底无边无际的、无人诉说的孤独。他像一个拥有华丽琴房的囚徒,渴望的,却是早已迷失在深渊里的、那一声不完美的和弦。乐队的未来在哪里?他的位置又在哪里?迷茫像浓雾,吞噬了他所有的方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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