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第1章 碎片 碎片一:柯寻 老旧风扇徒劳地搅动着出租屋里闷热的空气,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蝉。一张张刺眼的催缴单像冰冷的判决书,摊在油腻斑驳的桌面上——房租、母亲透析的医药费、妹妹下学期的学费。红色的数字灼烧着柯寻的眼球。他指尖烦躁地划过搁在腿上的木吉他琴弦,拨出一个沉闷的降调,尾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颤抖着消散。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划破了凝滞的昏暗。是乐队群聊。新队长周放的头像旁跳动着信息: @柯寻下周商演那三首歌改编的谱子,明天排练前能发出来吧?客户要求加点流行元素,别太“迷途”了。 还有,主歌部分你负责的吉他简化点,突出人声。 柯寻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胃里像是塞了一块浸了冰水的铅。他闭上眼,那些在胸腔里日夜冲撞的、带着棱角的旋律碎片,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压过现实尖锐噪音的唯一武器。写歌,唱歌,曾是逃离深渊的绳索,如今却成了捆缚他的另一道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劣质烟草和陈旧木头的混合气味呛入肺腑。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回复框里跳出一个“好”字,停顿几秒,又加了一句“我来弄”。发送。 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疲惫而年轻的脸,额前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眼底的红血丝。乐队…“迷途”。那个曾经像家一样温暖、充满汗水和梦想气息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一个不断从他早已干涸的生命里榨取价值的符号。他成了它名义上的“前主唱”,实际上的廉价劳动力,一个无法挣脱的负债者。 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吉他弦上,指腹传来熟悉的、带着轻微痛感的粗糙触感。只有这个触感是真实的。他猛地睁开眼,胸腔里那股不吐不快的灼热再次翻涌上来。他拨动琴弦,用几乎撕裂的力度弹起一段狂乱无序的旋律,声音嘶哑地低吼出不成调的句子,像是困兽最后的呜咽,被风扇的噪音和窗外城市的轰鸣无情吞没。 碎片二:许沉 柏林深秋的雨,冰冷、密集、不知疲倦,敲打着顶层公寓巨大的弧形落地窗,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璀璨却疏离的城市夜景切割得支离破碎。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干燥,昂贵的香氛弥漫,却驱不散某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许沉赤着脚站在窗前,身影颀长而孤寂,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手中那把价值不菲的定制电吉他,线条流畅,木纹华美。修长的手指在乌木指板和闪亮的琴弦上飞速移动,一段复杂到近乎暴戾的solo倾泻而出,每一个音符都像砸在玻璃上的雨滴,带着尖锐的痛感和冰冷的穿透力,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激烈碰撞、回荡。 电脑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亮着,邮件提示音如同恼人的背景音效,一声接一声。收件箱里塞满了未读信息:知名制作人言辞恳切的合作邀请;顶尖音乐学院抛来的客座教授聘书;还有几条来自不同号码、措辞热切暧昧的邀约短信,附带着精心修饰过的自拍照。 他面无表情地扫过那些闪烁的光标,指尖的力度却骤然加重。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濒临断裂的悲鸣,盖过了所有电子提示音。成功的光环耀眼夺目,赞誉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推向一个又一个更高的位置。可光环之下,是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那个唯一能让他指下冰冷的金属琴弦发出温暖颤音的人,那个曾用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笨拙的执着融化他坚冰外壳的人,亲手将他推向了这孤高的云端,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琴声戛然而止。许沉松开按弦的手指,指腹留下清晰的压痕。他沉默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被雨水模糊的陌生城市,那双曾因音乐而闪耀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比柏林冬日更沉郁、更冰冷的死寂。空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碎片三:林小野 城市地下通道浑浊的灯光,像垂死病人的眼,无力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和积着污水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香烟的呛人气息和若有似无的尿臊味。林小野靠在一面贴满各种褪色小广告的墙壁上,狠狠吸了口叼在嘴里的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又苦又冲,呛得他眯起了眼,吐出长长一道灰白的烟雾。 他的贝斯盒,那个曾陪他炸翻过无数地下舞台的老伙计,此刻像个被遗弃的士兵,随意地靠在他脚边积着薄薄污水的墙根。不远处,三个穿着松垮、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叼着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通道入口处一个背着书包、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女学生,污言秽语夹杂着下流的笑声飘过来。 林小野低低骂了句脏话,将还剩半截的烟头狠狠摁熄在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他直起身,抄起地上的贝斯盒,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沉重的、包裹着硬壳的琴盒角带着风声,“哐”一声重重砸在领头混混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而震慑人心的巨响。水泥碎屑簌簌落下。 “滚远点。”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带着街头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戾气。他微微歪着头,眼神像盯住猎物的狼,狠厉而直接。 混混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琴盒砸墙的气势慑住,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领头那个还想嘴硬,对上林小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悻悻地嘟囔了一句,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拐进了旁边的岔道。 女学生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连谢谢都忘了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开了。 通道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林小野靠回原来的位置,重新摸出一支烟点上。橘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妈的,这操蛋的世界,走到哪儿都是垃圾。只有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贝斯盒背带上那条早已磨损的皮革时,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触感,才能让他找到一丝属于舞台的、虚幻却安定的感觉。仿佛只有握住那冰冷的琴颈,拨响沉重的琴弦,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某个地方存在着。 他吐出一个烟圈,目光投向通道尽头那片被城市灯光微微映亮的、狭窄的夜空。不知道柯寻那小子在国外怎么样了…还有那该死的“迷途”,现在又他妈成了什么鬼样子?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剃得极短的头发。 碎片四:张远 排练室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门外走廊上学生们的喧闹声隐约可闻,更衬得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焦虑的紧绷感。 张远坐在鼓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面前那套陪伴了他多年的架子鼓,此刻沉默得像一堆冰冷的废铁。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新队长周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烦躁,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远哥,刚才那段进鼓点慢了半拍,情绪也没跟上。我知道你状态不好,但明天就是校庆演出,公司那边很看重,能不能打起精神来?” 张远没有抬头,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说点什么,解释或者保证,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解释什么?解释家里昨天那通长达一小时、勒令他放弃“不务正业”的音乐、否则就断绝关系的电话?解释自己躺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的疲惫?还是解释此刻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名为“背叛”的石头?背叛了最初的音乐理想,背叛了并肩作战的兄弟,也背叛了自己。 “小远,”另一个声音响起,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是键盘手程澈。他坐在角落的键盘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滑过,没有发出声音。“周放也是为乐队好。那首歌确实需要鼓点更有力量感一些,才能把副歌的情绪顶上去。” 张远的头垂得更低了。为乐队好?他看着自己粗糙的、布满茧子的手掌。这双手曾经在无数个日夜疯狂地敲打,宣泄着无处可去的愤怒、压抑和纯粹的、对节奏的热爱。现在呢?敲打着别人规定的、为了“迎合市场”而变得面目全非的节奏?他感觉不到力量,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陷在冰冷的沼泽里,越挣扎,沉得越快。 他想起柯寻离开前最后一次排练,也是在这个房间。柯寻站在麦克风前,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睛亮得惊人,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嘶吼和穿透力,唱着他们一起写下的、充满棱角和反抗的歌。许沉的吉他像燃烧的火焰,林小野的贝斯线低沉咆哮如同野兽,而他的鼓点,是支撑这一切的、坚实而狂暴的心跳。那时的空气是滚烫的,充满了汗水和自由的味道。 而现在……空气冰冷得刺骨。张远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周放带着公式化焦虑的脸,扫过程澈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喧闹的门上。门外,是回不去的曾经;门内,是面目全非的现在。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极低、极哑的音节: “嗯。” 他重新握紧鼓棒,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手臂抬起,落下。 “咚——” 鼓槌敲在军鼓上,发出一声空洞、沉闷的响,在压抑的排练室里久久回荡,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一个无处安放的休止符。 碎片五:程澈 高档公寓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流光溢彩,美得不真实。室内灯火通明,昂贵的智能家居无声运作,恒温系统维持着最舒适的体感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是精心挑选的雪松与琥珀调。一切都完美、整洁、冰冷。 程澈蜷缩在客厅中央那张巨大而柔软的白色沙发一角,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猫。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羊绒衫,却依然觉得有丝丝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乐谱,巴赫的《平均律》,摊开的那一页音符复杂而优美,像精密的数学公式。他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却迟迟落不下去。那些曾经能让他感到宁静和力量的黑白符号,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乐队群聊的界面。周放的信息一条条跳出来,讨论着明天的校庆演出细节,@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音乐本质的东西——只有走位、灯光、服装、如何配合赞助商露脸。张远只回了一个“嗯”,林小野的头像一片死寂。而那个熟悉的、属于柯寻的头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亮起了。 程澈的目光越过冰冷的屏幕,投向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拥有很多人羡慕的一切:优渥的家境、顶尖音乐学院的背景、看似一帆风顺加入“迷途”乐队的机遇。可为什么,坐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像一个站在华丽舞台边缘的旁观者,听着台上演奏着与他灵魂无关的乐章?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昏暗的地下Livehouse看到“迷途”的演出。那时的舞台简陋,灯光刺眼,音响甚至有些失真。但台上的四个人,柯寻嘶吼时眼中燃烧的火焰,许沉指尖流淌出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旋律,林小野用贝斯砸出的野蛮生命力,张远鼓点里蕴含的火山般的爆发力……那种纯粹、原始、不顾一切的音乐力量,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他以为找到了同类,找到了能发出自己声音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献上自己精心录制的Demo,像捧出一颗赤诚的心。柯寻的笑容真诚而温暖,像寒冬里的阳光,照亮了他心底的怯懦。他以为那就是家了。 可现在呢?家分崩离析。柯寻不知所踪,许沉远在异国,林小野浑身是刺,张远沉默得像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而他,程澈,这个被阳光接纳进来的后来者,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央,手足无措。他试图调和,用他习惯的、温和的方式,在周放和张远之间,在新旧的冲突之间。但每一次的尝试,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换来更深沉的死寂或更激烈的反弹。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一丝……被排斥感。他从未真正融入那个由伤痕和烈火铸造的核心。 指尖的颤抖加剧了。程澈猛地合上乐谱,发出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抱紧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昂贵的羊绒衫吸走了温热的泪水,却无法温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他怀念那个拥挤、吵闹、充满汗味和泡面气息的破旧排练室,怀念柯寻拍着他肩膀说“程澈,这段键盘加得绝了”时明亮的眼神,怀念那种五个人合力创造出某个震撼瞬间时,血脉相连般的共鸣感。 而现在,只有窗外虚假的霓虹,室内冰冷的奢华,和心底无边无际的、无人诉说的孤独。他像一个拥有华丽琴房的囚徒,渴望的,却是早已迷失在深渊里的、那一声不完美的和弦。乐队的未来在哪里?他的位置又在哪里?迷茫像浓雾,吞噬了他所有的方向感。 第2章 初燃(上) 夏末傍晚的风带着未散的暑气,卷过喧闹的校园。巨大的彩色海报贴在食堂门口最显眼的位置——“XX大学第N届‘声浪’校园音乐节!释放你的青春狂响!”海报上印着夸张的电吉他剪影和跳跃的音符。 后台狭窄的通道里,汗味、廉价发胶的甜腻香气和电子设备散发的微热混杂在一起。柯寻背靠着一摞堆叠的备用音箱,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外侧敲击着节奏,与他脑海中盘旋的旋律同步。幕布缝隙透进来的光,切割着他略显紧张的脸庞。外面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嗡嗡的交谈声浪隐约传来,像遥远的潮汐。 “寻哥,紧张了?”一个染着几缕亮眼蓝毛的脑袋凑了过来,是贝斯手林小野。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痞痞地笑着,胳膊上新鲜的纹身贴还泛着光。 柯寻扯出一个笑容,将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刘海拨到一边:“谁紧张了?我是在想待会儿的台风。”他顿了顿,目光透过幕布缝隙继续向外探寻,“听说今天音乐系那个怪胎也报名了?叫许沉的。” “哦,那个独狼啊。”旁边正给鼓棒缠胶带的鼓手张远抬起头,他话不多,声音低沉,“技术是没得说,据说他家里搞音乐的,从小泡在琴房里长大的。不过性子特独,从来不跟人组队,独来独往的,没人请得动他。” 柯寻没再接话,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舞台上一个独自走上去的身影牢牢抓住。 那人很高,身形有些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和深色牛仔裤,怀里抱着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吉他,琴身是低调的深酒红色,在舞台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或调试麦克风,只是沉默地走到舞台中央的立麦前,简单地将连接线插好,调了调效果器,然后垂着眼,指尖随意地拨动了几下琴弦。几个干净清冷的音符流淌出来,瞬间压下了后台通道里的嘈杂。 全场灯光暗下,只留一束追光打在他身上。他微微侧头,下颌线绷紧,没有任何开场白。然后,第一个饱满而充满力量感的音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轰然炸响! 柯寻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那不是普通的校园表演水平,甚至超出了柯寻对“好”的所有认知。许沉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演奏的是一段原创的纯音乐solo,旋律如同有生命般流淌。时而如深秋冷雨,带着孤绝的凄清和细腻的哀伤,每一个揉弦都仿佛在倾诉无人能懂的痛楚;时而又如燎原烈火,迅猛暴烈,高速的推弦和精准的点弦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情绪彻底焚毁!技巧精湛到了炫技的边缘,却又被他强大的控制力拉回,每一个音符都蕴含着深沉的情感,精准地砸在听众的心上。 后台通道里彻底安静下来,连最聒噪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林小野忘了嘴里的烟,张远停下了缠胶带的手,都怔怔地看着幕布缝隙外那个在追光下如同孤岛般的身影。 柯寻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那不是技术,那是灵魂深处的呐喊!那种孤绝、挣扎、愤怒却又带着某种极致纯粹的表达,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柯寻心底那扇紧闭的门。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写的那些歌在共鸣,在应和!这个人…他懂!他懂音乐里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最后一个撕裂般的高音带着长长的尾音,如同泣血的悲鸣,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许沉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微微喘息,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全场寂静了足足两三秒,随即爆发出掀翻屋顶的狂热掌声和尖叫! 许沉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完成一项任务般,拔掉连接线,将吉他背好,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下舞台,甚至没看沸腾的观众席一眼。追光追随着他清瘦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后台入口的黑暗中,像一滴墨汁融入了夜色。 后台通道瞬间又恢复了嘈杂,议论声四起。 “卧槽!牛逼炸了!” “这谁啊?音乐系的?以前没见过啊!” “太他妈强了!这技术,秒杀职业了吧?” 柯寻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还在耳边轰鸣。许沉从他身边不远处走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柯寻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木皂角味,混杂着金属琴弦的冰冷气息。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追随着那个背影。 许沉似乎感觉到了视线,脚步微顿,侧过脸。他的眼睛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审视。那眼神扫过柯寻,没有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一件无生命的背景道具。然后,他继续向前走,目标明确地走向后台角落一个无人的储物柜,拿出水壶,沉默地喝水。 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一下柯寻发热的头脑,却浇不灭他心中刚刚燃起的、近乎疯狂的念头——他需要这个人!他的乐队需要这把声音!他需要这把能刺破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的吉他! “小野,张远,”柯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他猛地转过身,眼睛亮得惊人,“你们看到了吗?就是他!许沉!他就是我们缺的那块拼图!最后一块!” 林小野吐掉嘴里被咬扁的烟屁股,咧嘴一笑,带着点野性的兴奋:“操,是够劲儿!不过寻哥,你没听张远说?那可是块硬骨头,油盐不进的独狼!” 张远也点点头,沉稳地说:“很难。他看起来…很排斥和人接触。” “再硬的骨头,也得啃下来!”柯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刚才被许沉眼神刺中的那点微末的自卑感,瞬间被更强烈的渴望和一种莫名的笃定压了下去。“等我!”他丢下一句话,深吸一口气,拨开挡路的人,朝着许沉所在的那个角落大步走去。 通道里其他乐队的成员都投来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谁都知道许沉是块出了名的“冰山”,主动搭讪的人,通常连个眼神都得不到。 柯寻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微微出汗。他在离许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真诚:“你好,许沉同学?” 许沉拧紧水壶盖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柯寻再接再厉,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刚才的演奏,非常震撼!我叫柯寻,是‘回声’乐队的主唱兼节奏吉他。我们正在找一位主音吉他手,我觉得…你非常非常合适!你有兴趣聊聊吗?” 许沉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柯寻脸上。那眼神比刚才更冷,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一丝被打扰的烦躁,像在看一个纠缠不休的推销员。 “没兴趣。” 三个字,冰冷,清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说完,他抓起靠在柜子旁的吉他包,看也不看柯寻,径直就要离开。 “等等!”柯寻情急之下,下意识地横跨一步,挡在了许沉面前。这个动作带着点冒犯,许沉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神锐利如刀。 柯寻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挺直了背脊,直视着许沉冰冷的眼睛,语速加快,带着孤注一掷的热情:“我知道你习惯一个人!但音乐不只是一个人的事!它需要碰撞,需要共鸣!我刚才听你的演奏,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有东西要爆发出来!一个人弹琴,和在乐队里和一群人一起制造风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那种能量,那种能把所有人点燃、把屋顶掀翻的感觉!你难道不想试试吗?” 他越说越激动,手不自觉地挥舞了一下,像是在描绘那想象中的盛况:“我们有想法,有冲劲儿!缺的就是一把像你这样有灵魂、有力量的吉他!许沉,加入我们!我们一起,把这里,”他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又指向外面喧闹的舞台,“把所有人的心脏都炸开!” 通道里彻底安静了。连远处调音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边。林小野抱着手臂,眼神玩味。张远微微皱眉,似乎在担心柯寻会激怒对方。 许沉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灼热、语气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男生。柯寻的话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他心湖那片冰冷的死水,激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那种“把所有人点燃”的描述,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狂热,却莫名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他习惯了孤独的表达,但柯寻描绘的那种“共振”的能量…确实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他沉默了足有四五秒。就在柯寻以为他会再次吐出冰冷的拒绝,或者直接撞开自己离开时,许沉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什么乐队?几个人?玩什么风格?” 许沉的问题像三颗冰雹砸下来,砸得柯寻心头一紧,随即涌上狂喜。有门! “我们乐队叫‘回声’,暂时就三个人,”柯寻语速飞快,生怕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溜走,他侧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林小野和张远,“贝斯手林小野,鼓手张远!我是主唱兼节奏吉他,柯寻!”他顿了顿,眼神灼灼,“风格…我们什么都想试试!摇滚、流行、布鲁斯…只要能表达出想表达的东西!没有限制!” “没有限制?”许沉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明显的质疑。他清冷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叼着烟、一脸痞气的林小野,又落在沉默擦拭鼓棒的张远身上,最后回到柯寻那张写满热切期待的脸上。“也就是说,没有方向。一群乌合之众?” 这话刺耳得毫不留情。林小野立刻“啧”了一声,眼神不善地瞪过来。张远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头微皱。通道里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柯寻脸上**辣的,一股被轻视的羞恼涌上来,但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依旧带着年轻人的倔强:“不是没有方向!是方向在我们心里!在我们想表达的情绪里!我们现在缺的就是一把能把这些情绪点燃、引爆的吉他!许沉,你的技术无可挑剔,但你刚才的solo,我听到的不只是技巧,是愤怒,是孤独,是…一种烧穿一切的渴望!这些,难道你不想找到一个出口,让更多人听到它真正的力量吗?一个人弹,和一群人一起把它变成一场风暴,那感觉能一样吗?” 他紧紧盯着许沉的眼睛,试图在那片深潭里找到一丝波澜:“给我们一次机会,就一次排练!你听听我们的东西,也让我们感受一下,当你的吉他和人声、贝斯、鼓点碰撞在一起,能炸出什么来!如果不行,我柯寻保证,绝不再来烦你!” 通道里安静得只剩下设备低微的电流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沉身上。林小野抱着胳膊,嘴角挂着冷笑,显然不抱希望。张远则带着一丝忧虑看着柯寻,怕他下不来台。 许沉沉默着。柯寻的话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打在他刻意冰封的壁垒上。愤怒?孤独?渴望?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主唱,竟从他那段宣泄式的演奏里听出了这些…而且,那种关于“共振”和“风暴”的描绘,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感染力,让他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原,似乎掠过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风。 他看着柯寻。对方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莽撞的真诚和执着。这种执着,有点刺眼,却又…有点新鲜。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许沉终于动了动,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依旧是冷的,听不出情绪:“时间?地点?” 成了! 柯寻的心跳瞬间飙到一百八,巨大的喜悦冲击得他差点没站稳。他强压住想要跳起来的冲动,语速更快:“明天!明天下午三点!北区旧琴房楼,最里面那间废弃的排练室!钥匙在我这!”他飞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晃了晃。 许沉的目光在那把钥匙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背着吉他包,侧身绕过依旧挡在前面的柯寻,径直走向后台出口,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柯寻才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如释重负,对着林小野和张远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拳头。 “成了!”他压低声音,兴奋地低吼。 林小野走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力道大得让柯寻一个趔趄:“行啊寻哥!真让你把这块冰疙瘩撬动了?不过我看悬,那家伙一脸欠揍样,明天指不定怎么折腾我们。” 张远也走了过来,沉稳的脸上带着一丝担忧:“他的水平太高了。我们…能接得住吗?风格磨合恐怕会很痛苦。” 柯寻挣脱开林小野的胳膊,脸上兴奋未退,眼神却坚定起来:“接不住就练!练到能接住为止!痛苦?搞乐队哪有不痛苦的?但你们想想,要是成了…”他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我们会有多牛逼!想想刚才他弹琴那劲儿!那就是我们缺的核!缺的魂!” 他看向许沉消失的方向,夜色沉沉,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个幻影。“明天,就是‘回声’……不,”他忽然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也许是新开始的日子。这个名字,配不上他了。” 林小野和张远对视一眼,都被柯寻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的信念感染了。是啊,如果真能收服那把吉他…未来似乎真的充满了爆炸性的可能。 ……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 旧琴房楼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走廊尽头的排练室大门紧闭。柯寻、林小野、张远三人已经等在里面。空间不大,堆满了蒙尘的旧桌椅和破损的谱架,勉强清理出一块空地。张远的二手鼓组已经架好,林小野的贝斯倚在墙边,柯寻抱着他那把磨掉了漆的木吉他,来回踱步,显得异常焦躁。 “妈的,他不会放我们鸽子吧?”林小野不耐烦地用鞋尖踢着地上的一个小坑,“这都快三点了!我就说那家伙不靠谱!” 张远坐在鼓凳上,沉默地检查着镲片螺丝。 “再等等!”柯寻停下脚步,语气斩钉截铁,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他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话虽如此,他攥着吉他琴颈的手心却全是汗。许沉那冰冷的态度和随时可能反悔的感觉,像阴云一样笼罩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三点零五分…三点十分… 林小野已经烦躁地开始拨弄贝斯弦,发出沉闷的噪音。“操,不等了!寻哥,咱们自己练!没他地球还不转了?” 柯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愚弄的愤怒涌上来。难道…昨天那点微弱的动摇,只是他的错觉?许沉只是随口敷衍他? 就在柯寻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 “吱呀——” 厚重的、有些变形的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外面缓缓推开。 许沉出现在门口。 他还是昨天那身简单的打扮,洗得发白的黑T恤,深色牛仔裤,背着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酒红色吉他包。午后的阳光从高处的破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冷的光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室内三人,最后落在柯寻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确认这里是否值得他踏入。 “没迟到太多。”他淡淡地说,声音在空旷的排练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他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室内瞬间显得有些昏暗。 柯寻那颗沉到谷底的心,猛地又跳回了嗓子眼!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刚才的沮丧,他甚至忘了计较对方迟到的态度。“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连忙迎上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变调,“地方是破了点,但安静!没人打扰!” 许沉没接话,径直走到房间中央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放下吉他包,动作不疾不徐地打开,取出那把深酒红色的吉他。他调试了一下背带,将吉他背好,然后看向柯寻:“开始吧。你们有什么?”他的目光掠过林小野的贝斯和张远的鼓,意思很明确:拿点东西出来听听。 林小野翻了个白眼,显然对许沉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极其不爽。张远默默拿起了鼓棒。 柯寻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好!我们之前排过一首,叫…《锈》。”他看向张远和林小野,递了个眼神,“老张,数拍子!” 张远点点头,鼓棒轻轻敲击踩镲边缘:“一、二、三、四!” 鼓点沉稳地响起,带着一股压抑的律动感。林小野的贝斯紧跟着切入,低沉的音浪如同暗流涌动,铺垫出沉重的底色。柯寻的手指划过木吉他弦,扫出一段带着颗粒感和挣扎意味的分解和弦,同时,他微微仰头,沙哑而充满爆发力的嗓音冲口而出: “齿轮在身体里卡死,转动着生涩的痛,铁锈爬满了喉咙,吞咽着沉默的风……” 这是柯寻写的歌,充满了对现实的愤怒、窒息感和不甘的挣扎。排练室的空气似乎都随着音乐变得粘稠而沉重。 然而,柯寻刚唱完第一段主歌,正准备进入副歌前的情绪积累时—— “停。”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切了进来。 音乐戛然而止。林小野的贝斯尾音带着不满的嗡鸣。张远停下鼓棒,看向声音来源。 许沉抱着他的吉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直直刺向柯寻。 “鼓的底鼓节奏不稳,第三拍弱了,像瘸了腿。”他毫不留情地指向张远,“贝斯线的根音太模糊,和鼓的底鼓没咬死,糊成一团。”矛头转向林小野。林小野脸色一沉,握着贝斯的手指捏紧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柯寻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感:“你的节奏吉他,扫弦的力度和时机混乱,跟不上鼓的切分。主唱,”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精准的词语,“情绪太浮在表面,喉咙里卡着铁锈?我只听到用力的嘶吼,没听到锈蚀的窒息感。至于旋律线…太简单,太平,配不上歌词里的挣扎。” 整个排练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柯寻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他写这首歌时内心的痛苦和挣扎,被许沉三言两语贬得一文不值!林小野更是直接炸了:“操!你他妈谁啊?一来就指手画脚?老子弹贝斯用你教?” 张远抿紧了嘴唇,脸色也有些难看。 许沉对林小野的怒火视若无睹,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柯寻:“这就是你们想表达的东西?靠混乱的节奏和浮夸的嘶吼?”他微微歪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丝轻蔑?“如果只是这种水平,那昨天的邀请,就是个笑话。”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柯寻的心脏。昨天他所有的热情和笃定,在许沉这精准而残酷的剖析下,显得如此幼稚可笑。排练室里空气紧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柯寻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看着许沉那双冰冷又锐利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更强烈的、不肯认输的倔强在胸腔里疯狂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