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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冰冷的未来

作者:竹涣雪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汉诺威的冬天,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的肩上。


    书房壁炉里的火焰徒劳地跳跃着,试图驱散从古老石墙缝隙里渗入骨髓的寒气,却只在老人蜡黄枯槁的脸上投下些微摇曳的、毫无暖意的光影。


    侍从将那份来自伦敦的正式文件轻轻放在桃花心木书桌的边缘,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羊皮纸卷轴,盖着皇家学会醒目的火漆印,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莱布尼茨没有立刻去看它。


    他深陷在宽大的高背椅里,背脊依旧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株被雷火劈过却不肯倒下的老橡树。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落在庭院里那棵落尽枯叶的菩提树上。


    灰败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如同无数绝望伸向虚空的手臂。


    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寂静,他猛地弓起身子,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破的帆。


    他死死捂住嘴,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被强行抽离的破碎感。


    侍从无声地递上雪白的手帕。


    莱布尼茨移开手,洁白的绢布中央,赫然晕染开一团刺目的、粘稠的猩红。


    他盯着那抹红,灰蓝色的眼眸里,曾经洞悉万物的锐利光芒早已被病痛和漫长的消耗磨蚀殆尽,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竭的平静。


    他喘息着,目光终于落在那份羊皮纸卷轴上。


    他甚至无需展开。伦敦的消息早已如同跗骨之蛆般传来,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牛顿那冰冷意志的烙印。


    那份所谓的“公正无私”的调查,那份将他毕生心血钉死在“剽窃”耻辱柱上的判决,早已在他脑中预演了千百遍。


    十年。不,是更久。从那个林肯郡的雨夜开始,纠缠、试探、碰撞、在公式间隐秘缠绵、在阴影里抵死撕咬……再到如今,这场由牛顿亲手发动、步步为营、最终将他彻底绞杀的战争。


    他太了解那个黑袍下的灵魂了。


    那磐石般的意志,那不容玷污的骄傲,那为了捍卫“唯一真理”可以碾碎一切的冷酷。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


    莱布尼茨强行咽下,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墨水瓶。


    他抽出一支洁白的鹅毛笔,笔尖悬停在同样洁白的信笺上方,微微颤抖,凝聚的墨汁如同饱含重量的泪滴。


    “艾萨克·牛顿阁下:”


    笔尖落下,字迹不再有昔日的飘逸洒脱,变得滞涩、虚弱,每一个字母都仿佛要用尽他残存的生命力去刻画。墨水在略显粗糙的纸面上艰难地洇开。


    “皇家学会的结论已悉知。”


    笔尖停顿,在“悉知”二字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那不是犹豫,而是身体无法控制的虚弱。


    他闭上眼,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嘶鸣。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皇家学会拱顶大厅里,牛顿那磐石般的身影,冰冷的声音宣读着致命的证据;泛黄信笺上,那些被刻意解读、被断章取义的片段;以及……更久远的,伦敦那条昏暗走廊里,石壁的冰冷与彼此唇舌间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纠缠……爱与恨,欣赏与毁灭,早已在漫长的对峙中熬煮成一剂无解的毒药。


    “事已至此,言语皆为徒劳。”


    他写下这句,笔尖划过纸面,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言语徒劳?不,是他太清楚,任何辩白在牛顿那由“证据”和“权威”构筑的铜墙铁壁面前,都只会被碾成齑粉,成为对方胜利的又一块垫脚石。


    牛顿要的,从来就不是真相,而是彻底的、不容置疑的臣服。


    是“唯一”。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他伏在桌上,身体痛苦地蜷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侍从惊慌地想要上前,被他一个微弱却不容置疑的手势阻止。


    他喘息着,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重新挣扎着坐直身体。


    目光死死盯住信笺上那片空白,那里,将是最终的句点,也是他亲手为自己钉上的棺盖。


    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最后一点枯竭的平静被一种更汹涌的东西取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他悲悯牛顿,那个被自己亲手锻造的“唯一真理”囚禁的巨人。


    他悲悯这场由傲慢与恐惧驱动的战争,最终吞噬了所有可能的光明。


    他更悲悯自己,这一生与那个磐石般的灵魂纠缠至死,竟无法在对方冰冷的世界里,留下一道真正的、属于“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的刻痕。


    笔尖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落下:


    “我愿承认……你是微积分唯一的发明者(I am willing to acknowledge... you as the sole inventor of the calculus)。”


    “承认”一词,写得异常缓慢、清晰,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母都刻入灵魂深处。


    这不是屈服,不是认输。这是……一场盛大的献祭。


    他用自己毕生的名誉、身后可能的公正,作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祭品,投入牛顿那名为“唯一”的冰冷神坛。


    他要看看,站在那由谎言和毁灭堆砌的、孤绝的巅峰之上,艾萨克·牛顿,是否真的能获得他渴望的……平静?


    最后一个字母“s”落下,笔尖承受不住那灌注了所有生命余烬的力量,“啪”地一声,从中折断。


    尖锐的断茬在信笺末尾划出一道长长的、丑陋的裂痕,如同他破碎的生命和这场关系最终的、无法弥合的伤口。


    墨汁顺着断笔的裂口渗出,在“inventor”这个词上留下一个不断扩大的、深黑的污迹。


    莱布尼茨颓然向后靠进椅背,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瞬间碎裂。


    他闭上眼,蜡黄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一丝难以察觉的湿润,迅速消失在深刻的皱纹里。


    那封短短的信,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份迟来的降书,更像一纸冰冷的墓志铭。


    墨迹未干,断笔的污痕仍在蔓延。


    侍从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拿去。”莱布尼茨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眼睛依旧紧闭,“寄往伦敦。寄给……艾萨克·牛顿爵士。”他刻意加重了那个新晋的、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头衔。


    侍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带着断笔污痕的信笺,如同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无声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炭偶尔的爆裂声,和莱布尼茨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只有那灰败的唇边,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而是一个凝固的、冰冷的、带着无尽悲悯与最终解脱的弧度。


    他承认了牛顿是“唯一”的发明者。


    而他自己,则成了这场旷世之争中,唯一被彻底抹去的……幽灵。


    炉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如同风中即将彻底熄灭的残烛。


    窗外,汉诺威的冬天,依旧是无边无际、死寂的灰。


    ………………


    剑桥,三一学院。牛顿的书房。


    这里曾经是秩序与思维的圣殿,如今却成了毁灭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酸液挥发气味、玻璃粉尘呛人的碎屑,还有金属灼烧后残留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昂贵的黄铜望远镜镜筒被巨大的力量砸弯,扭曲成怪异的角度,碎裂的镜片像钻石的眼泪,散落一地。


    棱镜躺在角落,曾经切割阳光的锋利棱角被砸得坑坑洼洼,映照着满室狼藉,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影。


    风暴的中心,牛顿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房间中央。


    他身上那件象征学者身份的黑袍沾满了污渍和碎屑,几处被酸液烧灼出焦黑的破洞。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纸张边缘已被他无意识的力量揉捏得破烂不堪。


    那是莱布尼茨的讣告。


    来自汉诺威的官方通报。


    措辞简洁、冰冷、毫无感情。


    宣告了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这位哲学家、数学家、博学者,于1716年11月14日逝世。


    牛顿深陷的眼窝空洞地睁着,目光死死钉在讣告上那个名字上。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张曾面对整个皇家学会都冷硬如铁的脸,此刻像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拉平的劣质羊皮纸,所有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公式描述的扭曲,混合着难以置信、冰冷的狂怒,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空洞感。


    蓦地,他发出一声非人的、野兽般的低吼。


    那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被碾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压出来。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猛地扑向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桃花心木书桌!


    “不——!”伴随着这声撕裂般的咆哮,他双手抓住桌沿,用尽全身的、足以撼动星辰的力量,疯狂地向上掀去!


    “轰隆——!!!”


    沉重的书桌被整个掀翻!桌面上的书籍、墨水瓶、未完成的《编年史》手稿、他视若珍宝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修订稿……所有的一切,如同遭遇了一场小型的末日审判,在巨大的撞击和碎裂声中飞溅、倾覆、化为齑粉。


    木屑、纸片、墨汁、玻璃碎片混合着灰尘,像一场污秽的雪崩,瞬间淹没了地板。


    牛顿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污物和碎玻璃的双手。


    那双曾经演算宇宙奥秘、写下不朽《原理》的手,此刻沾满了毁灭的痕迹,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踩在一本被墨汁浸透的笔记上。


    那是……莱布尼茨早年寄来的、讨论无穷级数的一封信函副本。


    上面优雅的微分符号(dy/dx)被污渍覆盖,几乎难以辨认。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像呜咽,又像诅咒。


    他猛地蹲下,不顾满地尖锐的碎片,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在那片狼藉中扒拉着。


    他抓起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板碎片,又摸到半截被踩断的炭笔。


    他跪在废墟里,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将那截炭笔狠狠摁在木板上。


    他要用计算!用他一生信奉的、无往而不利的数学!他要证明!证明什么?证明死亡不是终点?证明那个人的存在可以被某种永恒的公式所替代?证明这撕心裂肺的空洞感……只是一个可解的变量?


    炭笔在粗糙的木板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留下一道道混乱、深黑、毫无意义的线条。他写下一个扭曲的“F”,那是力……可力能作用于虚无吗?


    他涂掉。


    他写下“v”,速度……速度在绝对的静止面前有何意义?


    他又疯狂地涂抹。


    他写下“t”,时间……时间?那个人的时间……已经永远归零了!


    一个巨大的、绝望的、被反复涂黑的“0”出现在木板上。


    “dx……dy……”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语,炭笔在木板上疯狂地戳点、划动,试图拼凑出那熟悉的微分符号。


    但笔下只有混乱的墨团和飞溅的木屑。


    那个优雅的“d”,那个流畅的曲线,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仿佛那个人带走了符号本身的生命。


    “啊——!!!”他发出一声惨嚎,猛地扬起手中的炭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扎向那块写满混乱符号的木板!


    “咔嚓!”炭笔彻底折断,黑色的粉末染黑了他的掌心。


    尖锐的木刺深深扎入他的手指,鲜血混着炭粉,顺着手掌蜿蜒流下,滴落在废墟中,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黑色曼陀罗。


    他维持着那个高举断笔、鲜血淋漓的姿势,僵跪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央。


    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木板上那片狼藉的涂鸦,仿佛在辨认着某个宇宙间最复杂、最无解的方程。


    窗外,是剑桥冬日铅灰色的、永恒不变的天空。


    没有答案。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虚无。


    那个能与他灵魂共振、在公式间起舞、在阴影里撕咬纠缠的身影,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个充满挑战与可能性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艾萨克·牛顿,这位洞悉了天体运行规律的巨人,穷尽他所有的智慧与力量,最终面对的,却是一个他毕生都无法求解的终极困境:


    一个没有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的、绝对而冰冷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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