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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算珠

作者:来杯生椰拿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祠堂外呜咽的风声,仿佛还缠绕在沈空青的耳畔。那块沾着王家血迹的玉佩已被江尚书身旁的心腹长随仔细收走,如同收走了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江尚书最终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看了沈空青一眼,又瞥了一眼廊柱下依旧昏睡的江玉衡,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的命令:“来人,把这逆子抬回房!请大夫!沈公子,请回吧。”


    没有斥责,没有质问,但那沉重的威压和无声的逐客令,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人窒息。沈空青沉默地躬身行礼,任由冰冷的雨水再次打湿肩头,转身离开了那座森严压抑的江府祠堂。他知道,那块玉佩只是暂时稳住了局面,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暴雨后的清晨,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被冲刷后的清新。沈家商行后院的书房里,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凝重。沈父沈砚川背着手在窗前踱步,眉头紧锁,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他一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


    “糊涂!糊涂啊!”沈砚川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坐在桌案后、正提笔书写什么的沈空青,声音带着焦虑和后怕,“那江小爷行事冲动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怎么也卷进去了?还当众拿出了王家的玉佩!那是能随便拿的东西吗?那是烫手的山芋!是催命的符!王家丢了这么大的脸,岂能善罢甘休?还有江尚书……他那眼神,分明是记恨上了!”


    沈空青笔下未停,墨迹沉稳地在宣纸上晕开,写下的正是昨日与苏家“露华斋”接触的细节,以及苏渺其人的初步印象。他头也未抬,声音平静无波:“父亲稍安。玉佩是实据,证明王茂才挑衅在先。江尚书若要平息事态,王家理亏在前,他反而有了转圜余地。此刻若一味退缩,倒显得我们心虚。”


    “可那是吏部侍郎的姻亲!”沈砚川急道,“我们沈家根基再厚,终究是商贾!如何能与官斗?更何况……江尚书那里,怕也对我们生了嫌隙!”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沉稳的侧脸,总觉得这孩子心思太深,胆子太大。


    就在这时,商行前堂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夹杂着伙计略带慌乱的声音:“这位……公子,您不能硬闯!东家在后院……”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已被“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一袭靛蓝色细布长衫,依旧是昨日那副书生打扮,正是苏渺。她手里托着一个用素色锦帕小心包裹的物件,身姿挺直如修竹,清冷的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径直走了进来。阳光从她身后照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晕。


    沈砚川一愣,看着这不速之客,又看看儿子。


    沈空青终于搁下笔,抬眸看向苏渺,眼神沉静:“苏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他刻意加重了“公子”二字。


    苏渺的目光在沈砚川脸上礼貌性地一扫而过,随即精准地落在沈空青身上。她并未理会沈空青话中的试探,而是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手中托着的锦帕包裹轻轻放在桌面上。素白的锦帕被一层层掀开,露出了里面那个熟悉的、小巧精致的琉璃瓶。


    正是昨日她赠予沈空青的那瓶茉莉花露。


    只是此刻,瓶身不再晶莹剔透。瓶壁内侧附着着浑浊的水渍和细小的泥沙颗粒,原本清透淡绿的液体也变得有些浑浊,瓶底甚至沉淀着一层细微的灰色杂质。瓶口软木塞边缘,一圈深色的水痕清晰可见。整个瓶子,透着一股被雨水浸透、又遭粗暴对待后的狼狈。


    “沈公子,”苏渺的声音依旧清越,却比昨日更多了几分冷冽的质感,如同玉石相击,“昨日露华斋赠予公子的‘玉髓凝香’茉莉花露样品,乃是调配比例最精准、所用花材最顶尖的头道萃取精华。此一瓶,价值不下百金,更关乎露华斋招牌‘玉髓凝香’的秘方口感基准。”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瓶身沾染的污渍,指尖圆润干净:“今晨,我铺中管事在江府后巷的积水处,拾得此物。观其状,显是遭雨水浸泡、泥沙污损,已彻底损毁,不堪再用。”


    苏渺抬起眼帘,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直视沈空青,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此物既由沈公子亲手接收,并承诺‘妥善保管’(昨日沈空青道谢之语),如今却遭此损毁。露华斋虽是小本经营,却也容不得如此糟践。此瓶样品之损失,以及因其损毁可能导致后续‘玉髓凝香’批次口感偏差带来的商誉风险……沈公子,这笔账,我们该如何算?”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最后一句“如何算”,更是带着一丝冰冷的诘问意味。哪里还有半分昨日赠礼时的“爽快”?分明是带着证据,兴师问罪来了!


    沈砚川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百金?!一瓶花露?!还扯上什么秘方商誉?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辩解,却被沈空青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沈空青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瓶污损的花露上,又缓缓移向苏渺那张精致却冷硬的脸。昨日雨中祠堂的混乱、江玉衡的伤痕、江尚书的震怒……种种画面在脑中闪过。这瓶花露,显然是在他带着昏睡的江玉衡躲避江府家丁、仓促离开时,从江玉衡无意识的手中滑落,滚进了泥水坑里。


    苏渺选择此刻登门,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言辞如此锋利,绝非单纯为了索赔一瓶花露。她是在试探,试探沈家的底线,试探沈空青的能力,更是在……落井下石?还是另有所图?


    沈空青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笃”声。他非但没有被苏渺的气势压住,反而微微向前倾身,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苏公子所言极是。”沈空青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此物由沈某接手,未能妥善保管致其损毁,确是沈某之过。赔偿,理所应当。”


    苏渺眼中闪过一丝微讶,似乎没料到沈空青认账认得如此干脆。


    沈空青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只是,沈某有几个疑问,想请苏公子解惑。”


    “第一,”他指向污损的瓶子,“苏公子言此瓶为‘玉髓凝香’口感基准,关乎后续批次调配。敢问,露华斋所有‘玉髓凝香’,是否皆以这瓶样品为唯一标准?贵号竟无备份方剂或数据记录?若真如此,露华斋这招牌,未免立得太过儿戏,风险也未免太大。这商誉风险,恐怕根源并非在沈某遗失这一瓶样品吧?”


    苏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第二,”沈空青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继续道,“苏公子拾得此瓶之地,是在江府后巷。此地乃尚书府邸范围,寻常人等不得靠近。敢问苏公子铺中管事,为何会‘恰巧’出现在江府后巷的积水处?又为何能‘一眼’认出这属于露华斋、且已被泥污损毁的样品?此等‘巧合’,未免太过刻意。苏公子是关心则乱,还是……对沈某昨日的行踪,过于关切了?”


    此言一出,苏渺清冷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沈空青的质问,直指核心——她如何得知瓶子在江府后巷?这无异于承认她派人监视了沈空青或江玉衡的行踪!


    沈砚川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手心都捏出了汗。


    沈空青不给苏渺辩驳的机会,声音陡然转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苏渺脸上,“苏公子昨日赠礼之时,言明此乃‘自留样品’,‘权当赔礼’。既是‘赠与’,其所有权便已归属沈某。沈某如何处置,是珍藏、是饮用、抑或是不慎损毁,似乎都与露华斋后续商誉再无干系!苏公子今日以‘商誉风险’为由索赔百金,这是何道理?莫非露华斋的赠礼,都附带着这等强买强卖、秋后算账的隐条款?若真如此,沈某倒要怀疑,苏公子昨日赠礼之举,究竟是出于‘雅量’,还是另有所图,为今日发难埋下伏笔了!”


    一连三问,句句如刀,直指苏渺索赔逻辑的漏洞和背后可能的算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砚川大气不敢出,看着儿子沉静却锋芒毕露的侧影,心中震撼莫名。


    苏渺脸上的冷硬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思维缜密、言辞犀利、气势丝毫不落下风的皇商之子,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的轻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泠悦耳,却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味。


    “好,好一个沈空青。”苏渺抚掌,眼中的寒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欣赏的探究,“倒是我小觑了沈公子。这三点,问得漂亮。”


    她不再提索赔之事,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封着火漆的帖子,轻轻放在那瓶污损的花露旁边。帖子是素雅的浅金色,上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


    “赔礼之事,是我唐突了。这瓶花露,就当是我苏渺,交沈公子这个朋友的‘见面礼’吧。”苏渺的语气恢复了昨日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不过,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这封帖子,是露华斋想与沈氏商行洽谈‘玉髓凝香’所用顶级茉莉花原料长期供应的意向书。沈公子是明白人,沈家茶园的名声,江南皆知。这份合作,不知沈公子是否有兴趣?”


    峰回路转!


    沈砚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剑拔弩张地索赔百金,转眼就变成了送上门的长期大单?!


    沈空青看着那份浅金色的帖子,又看了看苏渺那双此刻带着坦荡算计(或者说,商人本质)的眼睛,心中了然。索赔是假,借机试探、抛出橄榄枝才是真。这位苏家小姐,行事当真……不拘一格。


    他正要开口,书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是沈家的大管家,手里捧着一个更为华丽贵重的紫檀木嵌螺钿的拜盒,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恭敬。


    “老爷,少爷!尚书府……江夫人派人送来拜帖!”


    沈砚川心头又是一紧,连忙接过拜盒打开。里面是一张洒金朱砂笺,字迹秀丽端庄,墨香清雅:


    沈世兄、空青贤侄台鉴:


    犬子玉衡顽劣,昨日蒙空青贤侄多方回护,幸免铸成大错,妾身心感念之。本应亲至府上致谢,奈何家中琐务缠身,恐有怠慢。特备薄宴于府中,聊表谢忱。


    敬请世兄与贤侄明日酉时过府一叙。


    江门柳氏敬上


    江夫人的帖子!言辞恳切,以感谢沈空青“回护”江玉衡为名设宴!这背后,是江尚书默许的缓和信号?还是江夫人自己的意思?亦或是……另一场鸿门宴?


    沈空青的目光从苏渺的意向书,缓缓移到江夫人那张洒金朱砂笺上。苏渺也瞥见了那帖子上的“江府”字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玩味。


    “看来,沈公子明日要赴的宴,可不止一场‘人情’了。”苏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即拱手,“意向书请沈公子斟酌。露华斋期待沈氏的回音。苏渺告辞。”


    她转身离去,靛蓝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如同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茉莉冷香。


    书房里只剩下沈家父子。沈砚川拿着江夫人的帖子,只觉得重逾千斤,看看帖子,又看看桌上苏渺留下的意向书,再看看儿子沉静的脸,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吉凶难料。


    沈空青的目光,却落在了那瓶静静躺在素白锦帕上、污损不堪的茉莉花露上。瓶身的污渍,在清晨的光线下,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就在这时,后院厢房方向隐隐传来一声中气不足却依旧熟悉的、带着浓浓委屈和不满的叫嚷:


    “沈空青!我饿死了!姓沈的!我的茉莉花露呢?!”


    是江玉衡醒了。


    沈空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将江夫人的帖子轻轻放在苏渺的意向书之上,对父亲道:“父亲,准备赴宴吧。还有,”他顿了顿,“让厨房……多备些点心。”


    风雨欲来,宴无好宴。但这局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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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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