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霸王今天也在努力当月老》 第1章 茉莉撞朝露 秋分时节的清晨,露重霜微。天际刚泛起一抹鱼肚白,便被喷薄而出的朝霞染透,金红与浅紫交融流淌,将凝结在庭中桂花枝叶上的露珠也映得剔透晶莹,仿佛碎钻缀满了枝头。沈家庭院浸在这片柔和又清冽的光晕里,宁静得能听见露珠滚落青石板的细微声响。 沈空青早已起身,一身素青长衫立在廊下,指尖拂过沾湿的栏杆,沁凉一片。他惯常是沉静的,如院中那株经年的老桂,枝叶繁茂却无声无息。皇商沈家的独子,自小便知身份微妙,行走于锦绣堆与市井间,练就了这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性子。只是此刻,这份沉静被墙头一声咋咋呼呼的吆喝猝然打破—— “沈空青!” 沈空青抬眼望去。只见尚书府那位无法无天的小祖宗江玉衡,正大喇喇地跨坐在两人高的青砖围墙上。少年一身张扬的月牙色衣袍,张扬的高马尾,随意插着一只白玉簪,在霞光里亮得晃眼。他一条腿曲着踩在墙头,另一条腿随意晃荡,浑不在意那昂贵的衣料正蹭着墙灰。他身下那丛开得正盛的秋桂遭了殃,被他踩塌了一角,可怜兮兮地耷拉着,金黄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沾了他满身。 “城西新开了家糕点铺子,风头可劲了!听说有上好的茉莉花露,清甜得很,跟这秋露似的,一起去啊!”江玉衡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穿透清晨的薄雾,惊飞了檐下几只早起的雀鸟。他眉眼飞扬,笑容灿烂,仿佛把满院的朝霞都拢在了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和不容拒绝的劲头。 江玉衡,京城里无人不知的小霸王。仗着有个当尚书的爹,上房揭瓦、纵马闹市都是家常便饭,偏生谁也奈何他不得。能让他稍稍收敛些性子的,除了他爹娘那根家法棍子,大约也就只有眼前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沈空青了。 沈空青看着他这副“拦路打劫”的架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他尚未答话,墙外不远处茶馆里飘出的浮言散人的声音,却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庭院: “… …沈空青嘛,是这江小爷的竹马,是皇商之子,不过到底还是一个商贾,还是……” 那“还是”二字拖得意味深长,带着市井惯有的揣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沈空青神色未变,眸光却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墙头上的江玉衡显然也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他浓眉一挑,好奇心起,扬声就朝那茶馆方向问道:“还是什么?” 这一声问,如同惊雷炸在茶馆门口。 那正唾沫横飞的浮言散人循声一望,魂儿差点吓飞!只见尚书府那位混世魔王江小爷正骑在沈家墙头,一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他身边站着的,可不就是刚才他口中那位“不过是个商贾”的沈家公子沈空青吗?! 老天爷啊!今儿出门没看黄历!怎地编排人正主还撞个正着?这京城里谁不知道江小爷护着他这竹马跟护眼珠子似的!说书人瞬间面如土色,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舌头打结,两股战战。 “江…江公子!沈…沈公子!”说书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的…小的该死!小的胡吣!您二位大人大量,饶了小的吧!”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饭碗砸了!搞不好小命都要交代半条!哪里还敢等回话?他猛地抓起桌上装铜板的粗布钱袋,连滚带爬地冲出茶馆,连心爱的惊堂木都忘了拿,兔子似的蹿进旁边小巷,眨眼就没了踪影,只留下地上几枚慌乱中遗落的铜钱在晨光里孤零零地反着光 江玉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俊朗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解。他挠了挠头,困惑地看向沈空青:“我不就问个问题吗?他跑什么?跟见了鬼似的。”他是真没听清那说书人前面说了什么,只听到个含糊的“还是”,顺口一问而已。 沈空青看着他这副懵懂的样子,心中那点因“商贾”二字而起的微澜反倒平复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傻子。” 人家正说我们坏话,被你这位煞神当场抓包,能不跑吗?等着被你拆了茶馆? “你才傻子!” 江玉衡反应极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瞪圆了眼睛反驳。他耳朵尖得很,沈空青声音再低也逃不过。 沈空青懒得跟他争辩这幼稚的问题,目光掠过他晃荡的腿脚时,却敏锐地捕捉到袖口处一点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形状隐约像是…血迹?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行行行,”沈空青从善如流地点头,转移了话题,“还喝不喝你的茉莉花露了?” “对哦!”江玉衡的注意力瞬间被拉了回来,懊恼地一拍大腿,“光顾着看热闹了!那玩意儿据说每天就卖三十瓶,去晚了毛都抢不着!快走快走!”他动作利落地从墙头翻身跃下,轻巧地落在沈空青面前,带起一阵裹着桂花香气的风,顺手还拂了拂沾在袍子上的花瓣,动作间,那袖口的污渍又被掩住了。 他一把抓住沈空青的手腕就要往外冲,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虽低却掩不住兴奋:“快点快点,今天可是黄道吉日,宜邂逅佳人!我打听过了,那家铺子的东家小姐可是个妙人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也俊,跟你正配!你待会儿机灵点,别跟个木头似的……” 沈空青被他拽着往前踉跄一步,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月老”计划,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属于少年人特有的灼热力度和不容置疑的拉扯,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他看着江玉衡神采飞扬、一心为他“牵线搭桥”的侧脸,心底那声无声的叹息,终究还是化作了唇边一丝无奈又纵容的弧度。 这傻子……又在“处心积虑”地给他安排“姻缘”了。不过只要他不配合,也成不了。他望着前方被朝霞铺满的、通往城西的街道,任由那抹明亮的月牙色牵引着自己,融入了京城初醒的喧嚣之中。 第一次写文~[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茉莉撞朝露 第2章 抢不到∽ 城西新开的“露华斋”果然名不虚传,铺子门脸不大,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甜糯的糕饼香和清冽的茉莉芬芳,丝丝缕缕从门缝窗隙里钻出来,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叫。队伍排得老长,蜿蜒到了街角,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伙计维持秩序的吆喝,热闹得如同赶集。 江玉衡拉着沈空青一路疾行,仗着身形灵活和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硬是在人堆里挤开一条路,惹来不少抱怨的白眼。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云锦直裰,银线暗绣着疏朗的流云纹,腰间束着同色嵌青玉的腰带,头上也只简简单单簪了根白玉簪。这身素雅打扮,配上他那张俊俏得有些过分的脸,倒冲淡了几分平日的张扬跋扈,显出几分清贵公子的气度来——如果忽略他此刻正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前张望,嘴里还不停催促的急躁模样的话。 “快快快!看着点,就快到我们了!”江玉衡兴奋地扯了扯沈空青的袖子,月白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袖口那点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突兀。沈空青的目光在那污渍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只是淡淡道:“急什么,是你的跑不了。” “怎么不急?”江玉衡回头瞪他,一双桃花眼在晨光里亮得惊人,“你知不知道这茉莉花露有多抢手?我昨儿可是……”他话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刹住,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咳,反正费了老大劲儿才打听到的!待会儿你可得好好表现!” 沈空青挑了挑眉:“表现?买瓶花露而已,需要什么表现?” 江玉衡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笨!待会儿递银子的时候,机灵点,跟那收钱的东家小姐搭个话!我打听过了,这铺子是苏家新开的,那苏家小姐苏渺,可是个妙人儿,听说不仅点心做得好,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模样更是……”他用手肘撞了撞沈空青,挤眉弄眼,“跟你这书呆子正配!” 沈空青额角又是一跳。果然!这傻子处心积虑拉他来,还是为了那套“牵红线”的把戏。他还没来得及泼冷水,队伍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一个身着靛蓝色细布长衫、做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正与柜台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低声交涉着什么。那“书生”身形略显单薄,但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他似乎对管事提出的某个要求不甚满意,微微蹙着眉,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越:“……‘玉髓凝香’的精油比例,必须按方子来,少一分则味淡,多一分则夺香。这是招牌,马虎不得。” 那管事连连点头,态度甚是恭敬。 江玉衡眼睛“噌”地亮了,仿佛发现了猎物的鹰隼。他猛地用力一推沈空青的后背:“就是她!苏家小姐苏渺!快!天赐良缘啊沈空青!上!” 沈空青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地向前冲了两步,正好撞到那刚与管事说完话、转过身来的“蓝衣书生”身上! “唔!”一声短促的惊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沈空青反应极快,立刻伸手虚扶了一下对方的胳膊,入手处骨骼纤细,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其下肌肤的微凉与紧绷。“抱歉,是在下唐突。”他稳住身形,立刻松开手,后退半步,拱手致歉,动作行云流水,礼节周全。 那“蓝衣书生”——苏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惊得后退了半步。她抬起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带着些许惊愕看向沈空青。近距离看,沈空青才发觉这“书生”生得实在过于精致。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淡粉,肌肤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因惊愕微微睁大,更显得黑白分明,顾盼生辉。只是她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疏离的气息,冲淡了过分昳丽的容貌带来的冲击。 苏渺的目光在沈空青脸上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迅速恢复平静,也拱手还礼,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中性的清朗:“无妨,公子也是无心之失。” 江玉衡此刻已经挤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月白的衣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无视沈空青略带警告的眼神,自来熟地搭话:“哎呀呀,真是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推了他一把!这位……呃,兄台,没撞坏吧?在下江玉衡,这位是我好友沈空青。”他故意在“好友”二字上加了重音,眼神热切地在苏渺和沈空青之间来回扫视,活像个推销货物的掮客。 苏渺的目光掠过江玉衡月白衣袖上那点刺目的污渍,又落到沈空青沉静的脸上,最后回到江玉衡那过于热情洋溢的笑容上。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趣味?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原来是江公子,沈公子。”苏渺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露华斋小本经营,招待不周,让二位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江玉衡连忙摆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柜台,“我们是慕名而来,专为买那茉莉花露的!听说每日只卖三十瓶,不知……”他探头往柜台里看,伙计正将最后一瓶晶莹剔透、盛着淡绿色液体的小琉璃瓶递给前面的客人。 “真是不巧,”伙计满脸歉意地对着江玉衡和沈空青道,“最后两瓶刚刚卖完,今日的份例已售罄了。” “啊?!”江玉衡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还是来晚一步!都怪茶馆那……”他猛地想起说书人那档子事,又瞥见沈空青的眼神,把后半句“怪那说书人耽误时间”给咽了回去。 沈空青倒显得很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对苏渺和伙计道:“无妨,明日早些来便是。” 苏渺的目光在江玉衡沮丧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沈空青。她忽然抬手,从自己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个同样精致小巧的琉璃瓶,瓶中正是那清透淡绿的茉莉花露。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捏着瓶身,递到沈空青面前。 “沈公子雅量。”苏渺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这瓶原是我自留的样品,若公子不嫌弃,便赠与公子,权当为方才冲撞赔礼,也谢公子体谅。” 沈空青微微一愣,没料到对方会如此。 “这如何使得……”他刚要婉拒,旁边的江玉衡却已经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过去,脸上瞬间阴转晴,笑得见牙不见眼:“使得使得!太使得了!苏……兄台真是爽快人!沈空青,还不快谢谢人家!” 沈空青无奈地看了江玉衡一眼,只得再次向苏渺拱手:“如此,多谢苏……公子了。” 苏渺看着被江玉衡宝贝似的攥在手里的琉璃瓶,又看了看沈空青那带着一丝纵容的无奈神情,眼底那抹趣味更深了。她微微侧身,让开道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区区薄礼,不必言谢。沈公子,江公子,请慢走。”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空青身上,声音轻缓却清晰,“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沈空青心中微动,抬眼看向苏渺。只见她已转过身,对管事低声吩咐着什么,那纤细却挺直的靛蓝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店铺后堂的门帘后。 江玉衡完全没在意那句“很快会再见”,他正美滋滋地举着那瓶来之不易的茉莉花露对着阳光看,月白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下,露出小臂上一小片新鲜的、微微渗血的擦伤——显然是新添的,与袖口那点干涸的深褐污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看!我就说今天黄道吉日吧!”江玉衡得意洋洋地晃着瓶子,凑到沈空青身边,一股清冽的茉莉香混合着他身上少年特有的阳光气息扑面而来。他压低声音,带着邀功的兴奋:“怎么样?这苏家小姐,是不是人美心善?我就说跟你配……喂!你干嘛这么看我?” 沈空青没有看那瓶花露,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江玉衡小臂那片新鲜的伤口上,又缓缓移到他那张写满了“快夸我”的、毫无阴霾的笑脸上。刚才在铺子里被推搡、被安排“邂逅”的烦躁感,被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担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心绪压了下去。 他一把抓住江玉衡没受伤的那只手腕,力道有些大,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压抑的冷意:“江玉衡,你胳膊上的伤,还有这袖口的污迹,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是为了抢这瓶破花露,又跟人打架了?” “你才傻子!”江玉衡下意识地反驳,想抽回手,却被沈空青攥得更紧。他看着沈空青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审视,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眼神开始躲闪,嘴里嘟囔着:“谁、谁打架了!就是……就是不小心蹭的!快走快走,找个地方尝尝这花露……” 他试图挣脱,沈空青却纹丝不动。清晨的朝霞早已褪去,阳光变得有些刺眼,照在江玉衡月白色的衣袍上,那袖口的污渍和手臂的伤口,在纯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刺目,也映亮了沈空青眼中那越来越深的探究与薄怒。 露华斋门口的人潮依旧喧闹,茉莉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沈空青紧紧攥着江玉衡的手腕,仿佛攥着一个急于掩盖秘密的、满身是谜的麻烦精。而那个麻烦精,此刻正心虚地别开脸,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带着新鲜伤痕的侧脸轮廓。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抢不到∽ 第3章 。 沈空青的手像铁钳般箍着江玉衡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江玉衡忍不住“嘶”了一声,挣扎的力道瞬间弱了下去。露华斋门口的人声鼎沸、茉莉甜香,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沈空青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种江玉衡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冷怒与探究的锐利,死死钉在他小臂那片刺目的新鲜擦伤上。 “江玉衡,”沈空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冰,一字一句砸进江玉衡耳中,“我再问一次,这伤,还有这袖口的污渍,到底怎么来的?” 江玉衡被他看得心头一慌,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手腕却被攥得更紧,几乎能听到骨骼被压迫的细微声响。他别开脸,避开那灼人的视线,月白色的衣袖在挣扎中又滑落几分,那片渗着血丝的擦伤和周围隐约可见的青紫淤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狼狈。他梗着脖子,声音带着虚张声势的强硬:“都说了是不小心蹭的!你管那么宽干嘛?放手!茉莉花露都到手了,还不快走!” “蹭的?”沈空青冷笑一声,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精准地捏住了他月白衣袍的袖口,那点深褐色的污渍被他的指尖捻过,“蹭到血迹?蹭到淤青?江玉衡,你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他手上用力,“嗤啦”一声脆响!那昂贵的月白云锦竟被他硬生生沿着污渍处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更清晰也更触目惊心的伤痕——小臂外侧一道寸许长的刮伤,皮肉微微外翻,边缘红肿,显然是新伤;周围还有几处明显的指印状淤青,颜色深紫,显然是被人用力钳制过。 江玉衡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动作惊得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一股被彻底揭穿的羞恼直冲头顶。“沈空青!你疯了!撕我衣服!”他气得脸都红了,也顾不上手腕的疼痛,猛地用力想甩开钳制。 就在这时,天际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将干燥的青石板路面染成深色。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顷刻间乌云密布,暴雨倾盆而至。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四散奔逃找地方避雨。沈空青也被这骤雨分了神,手上的力道微松。江玉衡趁机猛地挣脱,转身就想往雨幕里冲。 “站住!”沈空青低喝一声,眼疾手快地再次抓住他,这次直接扣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容抗拒地将他拖向最近的高墙深院——那是江府高大森严的后墙。他熟门熟路地拉着挣扎不休的江玉衡,几步就冲到江府祠堂那宽大的檐廊之下。 冰冷的雨水顺着瓦当形成密集的水帘,将两人与喧嚣的世界暂时隔绝。祠堂里供奉着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即使在昏暗的天光下,那层层叠叠的黑漆牌位也透着一股沉沉的威压和肃穆。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带来的潮湿土腥气和祠堂特有的、混合着陈旧木料与香烛的冷寂气味。 江玉衡被沈空青按在冰冷的廊柱上,后背紧贴着粗糙的石面,冰凉的湿意透过被撕破的月白衣衫渗入皮肤,激得他打了个寒颤。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装着茉莉花露的琉璃小瓶,瓶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 沈空青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外面斜飘进来的雨丝。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压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翻涌着压抑的风暴。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 “说。”沈空青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江玉衡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辩解和虚张声势都在那目光下土崩瓦解。连日来的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怕被对方轻视的恐慌,如同被这场暴雨冲垮了堤坝,汹涌地冲了出来。 “是!我打架了!”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尖利,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就在昨儿傍晚!城西那条死胡同里!王家那个混账王八蛋王茂才!带着他那几个狗腿子!堵着我,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你沈家是‘下九流的商贾贱流’,说沈伯父‘一身铜臭’,说你沈空青‘攀附权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他妈能忍?!”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手臂上的伤口因为用力又开始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雨水滑落,在他月白色的袖子上晕开更深的痕迹。 “小爷我把他揍得满地找牙!门牙都给他打掉了两颗!”江玉衡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快意,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颤抖,“这伤……这伤是翻墙去找你的时候,被墙头瓦片刮的!还有这淤青,是那姓王的狗东西掐的!怎么样?!沈空青!你满意了吗?!我的名声是臭,可我他妈听不得他们那样糟践你!”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赤诚和愤怒,在空旷的祠堂檐下回荡,又被密集的雨声吞噬。 沈空青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像头炸毛小兽般凶狠维护他的少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王茂才,吏部侍郎王家的嫡次子……江玉衡这个混账!他知不知道这会给他爹、给江家惹来多大的麻烦?他爹江尚书如今正在整顿吏治,多少双眼睛盯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痛惜,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江玉衡!”沈空青一把抓住他受伤手臂的上方,力道大得让江玉衡痛呼出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王家是吏部侍郎的姻亲!你爹现在是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吗?!为了几句闲言碎语,你就敢当街殴打官宦子弟?!你的脑子呢?!” “我的名声,我的家世,何须你拿命去搏?!”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挤出来,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后怕,更有一种江玉衡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我偏要!”江玉衡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更大的委屈和倔强涌了上来。他猛地甩开沈空青的手,不管不顾地顶回去,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我爹嫌你身份?我爹觉得商贾低人一等?我偏要!我偏要你比那些所谓的王侯公子都风光!都体面!他们凭什么说你?!凭什么?!” 他吼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廊柱滑坐下来,雨水混着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水迹从他脸上淌下。他紧紧抱着膝盖,受伤的手臂搭在上面,血水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他不再看沈空青,只是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受了伤却依旧倔强的小兽。 祠堂檐下只剩下哗哗的雨声,以及江玉衡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喘息。 沈空青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看着他手臂上那刺目的伤痕和血迹,听着他那句近乎幼稚却又无比执拗的“我偏要”,胸中翻腾的怒火像是被这场冰冷的暴雨一点点浇熄,只剩下一种钝钝的、闷闷的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蹲下身。 他伸手,动作有些粗鲁地扯下自己内衫一角还算干净的布料。然后,他探身到檐廊边缘,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手中的布条,直到完全浸透。接着,他回到江玉衡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受伤的手臂。 “嘶——你轻点!”冰冷的湿布碰到伤口,剧烈的刺痛让江玉衡猛地抬起头,痛呼出声,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忍着。”沈空青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有些生硬,但他按住江玉衡手臂的力道却放轻了许多。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挡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沉稳不符的、极其轻微的颤抖。他用湿透的布条,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污泥,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冰凉的雨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江玉衡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冒出冷汗。可当他抬眼看到沈空青近在咫尺的侧脸,看到他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他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心疼?江玉衡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所有的痛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不再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沈空青。 沈空青仔细清理完伤口,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一些淡黄色的药粉——这是他常年随身带着的习惯,母亲体弱多病,他也养成了备些常用药在身上的谨慎。 他将药粉均匀地洒在江玉衡的伤口上。药粉接触到皮肉的瞬间,一股更猛烈的灼痛感袭来! “啊!”江玉衡猝不及防,痛得整个人一激灵,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另一只手则本能地、死死地抓住了沈空青近在咫尺的手腕!力道之大,瞬间在沈空青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沈空青被他抓得手腕一痛,动作却丝毫未停,只是抬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江玉衡痛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对上沈空青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又觉得无比丢脸。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试图用抱怨掩饰自己的狼狈:“……你这什么破药粉?味儿冲死了!比那茉莉花露还难闻!疼死小爷了……” “再冲,也治不好你的傻病。”沈空青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仔细听,似乎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他嘴上说着刻薄话,手下敷药的动作却明显放得更轻,更柔了。他用撕下的干净内衫布条,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动作虽然不够熟练,却异常认真。 祠堂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开始变小了,密集的雨帘渐渐稀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厚重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洒在湿漉漉的庭院里,也落进了这祠堂幽深的檐廊之下。 伤口包扎好了,那股剧烈的灼痛感也慢慢变成了麻木的钝痛。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加上之前的情绪大起大落和淋雨后的寒冷,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江玉衡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朝着身边唯一的热源——沈空青的方向靠去。 他的头,最终轻轻地、沉沉地靠在了沈空青的肩膀上。 沈空青的身体瞬间僵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江玉衡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混合着雨水、血腥味和一丝淡淡的药味。靠在他肩上的那颗脑袋,头发湿漉漉的,带着冰冷的潮气,却异常沉重。沈空青僵直着背脊,一动不动。他想推开他,可目光触及江玉衡苍白疲惫的睡颜,看到他包扎好的手臂,那只抬起的手最终又缓缓放了下来,只是僵硬地、无声地承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重量。 月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两人依偎的剪影,清冷而静谧。祠堂里牌位的阴影仿佛也温柔了些许。沈空青微微侧过头,看着江玉衡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或许还有雨痕),看着他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瓶早已被遗忘的茉莉花露……心底那片冰冷坚硬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祠堂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巨大的力道撞击在门板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瞬间打破了这短暂的、带着一丝温情的静谧。 刺眼的灯笼光芒猛地照射进来,将昏暗的檐廊照得亮如白昼! 江尚书一身威严的官服还未脱下,手持一根沉甸甸的乌木家法,脸色铁青地伫立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提着灯笼、噤若寒蝉的仆从。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官帽帽檐滴落,他凌厉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先扫过靠在沈空青肩上昏睡的江玉衡,看到他月白衣衫上的破损、血迹和包扎的手臂,眼中怒火更炽!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地钉在了沈空青那张瞬间恢复平静、却依旧掩不住一丝苍白的脸上! “逆子!”江尚书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为了个商贾子,当街殴辱官宦子弟!一日未归,踪迹全无!如今竟敢带着一身腌臜,亵渎江家祠堂?!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商贾子”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沈空青的心脏,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昏睡中的江玉衡似乎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动,不安地蹙紧了眉头,却并未醒来。 沈空青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江玉衡的头从自己肩上移开,让他靠回冰冷的廊柱。然后,他站起身,动作沉稳地挡在了依旧昏睡的江玉衡身前,直面着江尚书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凌厉目光。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那是江玉衡靠过的地方,此刻一片冰凉。 “江尚书息怒。”沈空青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在这压抑的、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中响起,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一切因我而起,与玉衡无关。” 他微微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在直起身的瞬间,他从自己同样湿透的袖袋中,摸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半个掌心大小、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佩。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只是此刻上面沾着几道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在灯笼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目。玉佩下方,系着明黄色的流苏穗子,穗子末端,清晰地系着一个精巧的“王”字金铃! “这是王家公子王茂才的随身玉佩,”沈空青将沾血的玉佩托在掌心,清晰地呈现在江尚书眼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昨日傍晚,是王公子带人先拦住了玉衡的去路,言语多有侮辱挑衅,并先行动手,玉衡手臂上的淤青便是证据。此玉佩,是双方争执扭打时,从王公子身上掉落,被玉衡无意拾得。尚书大人明鉴,玉衡虽有冲动,但事出有因,且伤在自身,绝非单方面殴辱。” 沈空青的话音落下,祠堂内外一片死寂。 只有檐角残存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下,砸在冰冷的石阶上,声音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灯笼昏黄跳跃的光线,将江尚书那张铁青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他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从沈空青平静无波的脸庞,缓缓移向他手中那块沾着血迹、昭示着另一方同样“不清白”的王府玉佩,最后,又落回到廊柱下昏睡不醒、狼狈不堪的亲生儿子身上。 祠堂外,风声呜咽,仿佛刚刚停歇的暴雨,又蓄积起了新的、更加汹涌的暗流。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 第4章 算珠 祠堂外呜咽的风声,仿佛还缠绕在沈空青的耳畔。那块沾着王家血迹的玉佩已被江尚书身旁的心腹长随仔细收走,如同收走了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江尚书最终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看了沈空青一眼,又瞥了一眼廊柱下依旧昏睡的江玉衡,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的命令:“来人,把这逆子抬回房!请大夫!沈公子,请回吧。” 没有斥责,没有质问,但那沉重的威压和无声的逐客令,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人窒息。沈空青沉默地躬身行礼,任由冰冷的雨水再次打湿肩头,转身离开了那座森严压抑的江府祠堂。他知道,那块玉佩只是暂时稳住了局面,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暴雨后的清晨,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被冲刷后的清新。沈家商行后院的书房里,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凝重。沈父沈砚川背着手在窗前踱步,眉头紧锁,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他一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 “糊涂!糊涂啊!”沈砚川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坐在桌案后、正提笔书写什么的沈空青,声音带着焦虑和后怕,“那江小爷行事冲动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怎么也卷进去了?还当众拿出了王家的玉佩!那是能随便拿的东西吗?那是烫手的山芋!是催命的符!王家丢了这么大的脸,岂能善罢甘休?还有江尚书……他那眼神,分明是记恨上了!” 沈空青笔下未停,墨迹沉稳地在宣纸上晕开,写下的正是昨日与苏家“露华斋”接触的细节,以及苏渺其人的初步印象。他头也未抬,声音平静无波:“父亲稍安。玉佩是实据,证明王茂才挑衅在先。江尚书若要平息事态,王家理亏在前,他反而有了转圜余地。此刻若一味退缩,倒显得我们心虚。” “可那是吏部侍郎的姻亲!”沈砚川急道,“我们沈家根基再厚,终究是商贾!如何能与官斗?更何况……江尚书那里,怕也对我们生了嫌隙!”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沉稳的侧脸,总觉得这孩子心思太深,胆子太大。 就在这时,商行前堂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夹杂着伙计略带慌乱的声音:“这位……公子,您不能硬闯!东家在后院……”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已被“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一袭靛蓝色细布长衫,依旧是昨日那副书生打扮,正是苏渺。她手里托着一个用素色锦帕小心包裹的物件,身姿挺直如修竹,清冷的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径直走了进来。阳光从她身后照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晕。 沈砚川一愣,看着这不速之客,又看看儿子。 沈空青终于搁下笔,抬眸看向苏渺,眼神沉静:“苏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他刻意加重了“公子”二字。 苏渺的目光在沈砚川脸上礼貌性地一扫而过,随即精准地落在沈空青身上。她并未理会沈空青话中的试探,而是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手中托着的锦帕包裹轻轻放在桌面上。素白的锦帕被一层层掀开,露出了里面那个熟悉的、小巧精致的琉璃瓶。 正是昨日她赠予沈空青的那瓶茉莉花露。 只是此刻,瓶身不再晶莹剔透。瓶壁内侧附着着浑浊的水渍和细小的泥沙颗粒,原本清透淡绿的液体也变得有些浑浊,瓶底甚至沉淀着一层细微的灰色杂质。瓶口软木塞边缘,一圈深色的水痕清晰可见。整个瓶子,透着一股被雨水浸透、又遭粗暴对待后的狼狈。 “沈公子,”苏渺的声音依旧清越,却比昨日更多了几分冷冽的质感,如同玉石相击,“昨日露华斋赠予公子的‘玉髓凝香’茉莉花露样品,乃是调配比例最精准、所用花材最顶尖的头道萃取精华。此一瓶,价值不下百金,更关乎露华斋招牌‘玉髓凝香’的秘方口感基准。”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瓶身沾染的污渍,指尖圆润干净:“今晨,我铺中管事在江府后巷的积水处,拾得此物。观其状,显是遭雨水浸泡、泥沙污损,已彻底损毁,不堪再用。” 苏渺抬起眼帘,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直视沈空青,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此物既由沈公子亲手接收,并承诺‘妥善保管’(昨日沈空青道谢之语),如今却遭此损毁。露华斋虽是小本经营,却也容不得如此糟践。此瓶样品之损失,以及因其损毁可能导致后续‘玉髓凝香’批次口感偏差带来的商誉风险……沈公子,这笔账,我们该如何算?”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最后一句“如何算”,更是带着一丝冰冷的诘问意味。哪里还有半分昨日赠礼时的“爽快”?分明是带着证据,兴师问罪来了! 沈砚川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百金?!一瓶花露?!还扯上什么秘方商誉?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辩解,却被沈空青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沈空青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瓶污损的花露上,又缓缓移向苏渺那张精致却冷硬的脸。昨日雨中祠堂的混乱、江玉衡的伤痕、江尚书的震怒……种种画面在脑中闪过。这瓶花露,显然是在他带着昏睡的江玉衡躲避江府家丁、仓促离开时,从江玉衡无意识的手中滑落,滚进了泥水坑里。 苏渺选择此刻登门,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言辞如此锋利,绝非单纯为了索赔一瓶花露。她是在试探,试探沈家的底线,试探沈空青的能力,更是在……落井下石?还是另有所图? 沈空青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笃”声。他非但没有被苏渺的气势压住,反而微微向前倾身,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苏公子所言极是。”沈空青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此物由沈某接手,未能妥善保管致其损毁,确是沈某之过。赔偿,理所应当。” 苏渺眼中闪过一丝微讶,似乎没料到沈空青认账认得如此干脆。 沈空青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只是,沈某有几个疑问,想请苏公子解惑。” “第一,”他指向污损的瓶子,“苏公子言此瓶为‘玉髓凝香’口感基准,关乎后续批次调配。敢问,露华斋所有‘玉髓凝香’,是否皆以这瓶样品为唯一标准?贵号竟无备份方剂或数据记录?若真如此,露华斋这招牌,未免立得太过儿戏,风险也未免太大。这商誉风险,恐怕根源并非在沈某遗失这一瓶样品吧?” 苏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第二,”沈空青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继续道,“苏公子拾得此瓶之地,是在江府后巷。此地乃尚书府邸范围,寻常人等不得靠近。敢问苏公子铺中管事,为何会‘恰巧’出现在江府后巷的积水处?又为何能‘一眼’认出这属于露华斋、且已被泥污损毁的样品?此等‘巧合’,未免太过刻意。苏公子是关心则乱,还是……对沈某昨日的行踪,过于关切了?” 此言一出,苏渺清冷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沈空青的质问,直指核心——她如何得知瓶子在江府后巷?这无异于承认她派人监视了沈空青或江玉衡的行踪! 沈砚川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手心都捏出了汗。 沈空青不给苏渺辩驳的机会,声音陡然转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苏渺脸上,“苏公子昨日赠礼之时,言明此乃‘自留样品’,‘权当赔礼’。既是‘赠与’,其所有权便已归属沈某。沈某如何处置,是珍藏、是饮用、抑或是不慎损毁,似乎都与露华斋后续商誉再无干系!苏公子今日以‘商誉风险’为由索赔百金,这是何道理?莫非露华斋的赠礼,都附带着这等强买强卖、秋后算账的隐条款?若真如此,沈某倒要怀疑,苏公子昨日赠礼之举,究竟是出于‘雅量’,还是另有所图,为今日发难埋下伏笔了!” 一连三问,句句如刀,直指苏渺索赔逻辑的漏洞和背后可能的算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砚川大气不敢出,看着儿子沉静却锋芒毕露的侧影,心中震撼莫名。 苏渺脸上的冷硬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思维缜密、言辞犀利、气势丝毫不落下风的皇商之子,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的轻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泠悦耳,却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味。 “好,好一个沈空青。”苏渺抚掌,眼中的寒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欣赏的探究,“倒是我小觑了沈公子。这三点,问得漂亮。” 她不再提索赔之事,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封着火漆的帖子,轻轻放在那瓶污损的花露旁边。帖子是素雅的浅金色,上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 “赔礼之事,是我唐突了。这瓶花露,就当是我苏渺,交沈公子这个朋友的‘见面礼’吧。”苏渺的语气恢复了昨日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不过,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这封帖子,是露华斋想与沈氏商行洽谈‘玉髓凝香’所用顶级茉莉花原料长期供应的意向书。沈公子是明白人,沈家茶园的名声,江南皆知。这份合作,不知沈公子是否有兴趣?” 峰回路转! 沈砚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剑拔弩张地索赔百金,转眼就变成了送上门的长期大单?! 沈空青看着那份浅金色的帖子,又看了看苏渺那双此刻带着坦荡算计(或者说,商人本质)的眼睛,心中了然。索赔是假,借机试探、抛出橄榄枝才是真。这位苏家小姐,行事当真……不拘一格。 他正要开口,书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是沈家的大管家,手里捧着一个更为华丽贵重的紫檀木嵌螺钿的拜盒,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恭敬。 “老爷,少爷!尚书府……江夫人派人送来拜帖!” 沈砚川心头又是一紧,连忙接过拜盒打开。里面是一张洒金朱砂笺,字迹秀丽端庄,墨香清雅: 沈世兄、空青贤侄台鉴: 犬子玉衡顽劣,昨日蒙空青贤侄多方回护,幸免铸成大错,妾身心感念之。本应亲至府上致谢,奈何家中琐务缠身,恐有怠慢。特备薄宴于府中,聊表谢忱。 敬请世兄与贤侄明日酉时过府一叙。 江门柳氏敬上 江夫人的帖子!言辞恳切,以感谢沈空青“回护”江玉衡为名设宴!这背后,是江尚书默许的缓和信号?还是江夫人自己的意思?亦或是……另一场鸿门宴? 沈空青的目光从苏渺的意向书,缓缓移到江夫人那张洒金朱砂笺上。苏渺也瞥见了那帖子上的“江府”字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玩味。 “看来,沈公子明日要赴的宴,可不止一场‘人情’了。”苏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即拱手,“意向书请沈公子斟酌。露华斋期待沈氏的回音。苏渺告辞。” 她转身离去,靛蓝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如同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茉莉冷香。 书房里只剩下沈家父子。沈砚川拿着江夫人的帖子,只觉得重逾千斤,看看帖子,又看看桌上苏渺留下的意向书,再看看儿子沉静的脸,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吉凶难料。 沈空青的目光,却落在了那瓶静静躺在素白锦帕上、污损不堪的茉莉花露上。瓶身的污渍,在清晨的光线下,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就在这时,后院厢房方向隐隐传来一声中气不足却依旧熟悉的、带着浓浓委屈和不满的叫嚷: “沈空青!我饿死了!姓沈的!我的茉莉花露呢?!” 是江玉衡醒了。 沈空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将江夫人的帖子轻轻放在苏渺的意向书之上,对父亲道:“父亲,准备赴宴吧。还有,”他顿了顿,“让厨房……多备些点心。” 风雨欲来,宴无好宴。但这局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算珠 第5章 夜宴 尚书府的夜宴设在临水轩,窗外丹桂飘香,窗内……气氛微妙得像一碗没搅匀的芝麻糊。江尚书板着脸坐主位,活像尊门神,目光扫过下首的沈家父子时,沈砚川手里的茶杯差点表演自由落体。 “沈世兄,空青贤侄,尝尝这明前龙井。”江夫人柳氏笑吟吟打圆场,湖蓝裙衫衬得人温婉如水,“昨日多亏空青护着玉衡那皮猴,不然他准把天捅个窟窿!” 她巧妙地把“官场风波”降维成“熊孩子捣蛋”,沈砚川连忙点头如啄米:“夫人言重!玉衡公子那是…赤子之心!赤子之心!” 沈空青颔首行礼,仪态满分:“伯母客气,分内之事。” 心里却默默补充:毕竟自家竹马的破坏力,他比谁都清楚。 江尚书鼻腔里飘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哼”,专心研究面前青玉碟的花纹,仿佛能盯出朵花来。空气安静得能听见桂花飘落的簌簌声。 突然,轩外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公子!醒酒汤!您先喝一口!” “起开!小爷我千杯不醉…嗝!” 珠帘“哗啦”一响,一颗红彤彤的“炮仗”炸了进来! 江玉衡登场!他显然在别处已喝过一轮,白皙脸蛋飘着两朵红云,眼神迷蒙像蒙了层水雾。最绝的是他这身行头——白日那身清贵月白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正红色金线麒麟纹锦袍!金冠束发,玉带缠腰,活脱脱像个行走的“囍”字!他目光扫过席面,精准锁定沈空青对面那位鹅黄衣裙、端庄秀丽的李小姐(礼部侍郎千金,江夫人今日的“重点推介对象”),醉眼瞬间瞪圆,燃起两簇小火苗。 “哟!开席不叫我?” 江小爷不满嚷嚷,无视老爹瞬间黑成锅底的脸色,摇摇晃晃走到沈空青和李小姐中间——那位置空得仿佛专门等他。他一屁股坐下,浓郁酒香混合着阳光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沈空青默默往后挪了半寸。 “沈空青!”江玉衡忽然凑近,带着醉后特有的黏糊劲儿,用银箸戳起一只水晶虾饺,直愣愣递到他唇边,“尝尝!我家厨子绝活!比那破花露强百倍!” 他眼神亮晶晶,写满“快夸我”,完全无视旁边李小姐煞白的小脸和满席惊掉的下巴。 沈空青:“……” 额角青筋欢快蹦迪。他抬手,用两根手指优雅且坚定地推开那颤巍巍的虾饺,“玉衡,你醉了。” “没醉!” 江小爷不依不饶,虾饺执著地追着沈空青的嘴跑,身体也因重心不稳直往他身上倒,“你尝尝嘛!可香了!啊——” 灼热酒气喷在颈侧,沈空青僵成一块人形石板,内心疯狂刷屏:救命!这傻子又开始了! “逆子!成何体统!” 江尚书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来人!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叉出去醒酒!” 两名家丁应声上前。江玉衡像只被惹毛的猫,“唰”地甩开钳制,动作幅度之大,宽大的红袖如旌旗般扫过桌面! “哐当!哗啦——!” 悲剧诞生!沈空青手边那只盛满琥珀美酒的水晶琉璃盏,惨遭“麒麟袍”横扫,英勇就义!晶莹碎片与金黄酒液激情共舞,天女散花般扑向最近的沈空青和李小姐! “呀!” 李小姐花容失色,鹅黄裙摆瞬间开出“酒花”。沈空青反应神速,旋身抬袖格挡,姿态潇洒如拍武侠片,只袖口溅上几滴“勋章”。他垂眸看着狼藉现场和袖口酒渍,内心叹息:很好,又一件衣裳报销。 全场死寂。烛光下,琉璃碎片闪着无辜的光,酒香混着桂香,酝酿着一场风暴。 江玉衡似乎被这巨响震醒三分。他看看李小姐的裙子,看看老爹喷火的眼,最后目光落在沈空青沾酒的袖口和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一股混合着委屈、醋意和“小爷豁出去了”的豪情直冲天灵盖!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猛地抓住沈空青手腕,用力一举!动作之突然,力道之猛,差点把沈空青从椅子上薅起来! “都!给!我!听!好!了!” 江小爷昂着醉红的脸,声音响彻临水轩,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呆滞的李小姐、石化的父母,最终锁定沈空青骤然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沈!空!青!他!是!我!的!” “什么李小姐王小姐才女佳人…通通靠边站!” “本少爷的红线——” 他抓着沈空青的手腕晃了晃,像展示刚捕获的珍稀动物,斩钉截铁: “——早八百年就拴死在他身上了!谁敢碰?小爷我…嗝…打断谁的腿!” “……” 世界,安静了。 烛火噼啪。江尚书捂着心口,脸色在铁青、煞白、酱紫间无缝切换,仿佛在表演川剧变脸。江夫人手里的团扇“啪嗒”落地,优雅全无。李小姐小嘴张成“O”型,眼中闪烁着“京城八卦诚不我欺”的震惊光芒。沈砚川直接表演了一个“我晕了”(假装扶额)。 而被当众“宣示主权”的沈空青… 他僵在原地,手腕还被某只醉猫紧紧攥着。袖口的酒渍冰冰凉,可被江玉衡抓住的皮肤却烫得像要烧起来。他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带着酒意的灼热和微微颤抖。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我超凶”实则“求表扬”的醉脸,在摇曳烛光下,竟有种…傻得冒泡的可爱? 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悄悄爬上了沈空青紧抿的嘴角。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几乎要压不住的笑意和纵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无奈又宠溺地低叹: “…傻子。” (内心OS:行吧,我的。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夜宴 第6章 人质 晨光,温柔得像个假象。 它透过江玉衡寝殿那层昂贵的鲛绡纱,在织金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本该是岁月静好,赖床,发出惨绝人寰的控诉。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也干得冒烟。 话音刚落,昨晚的记忆碎片,就如同被点着了尾巴的炮仗,“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炸开了花—— 他!江玉衡!京城第一小霸王!干了什么?! 他!穿!着!那!身!骚!包!到!人!神!共!愤!的!大!红!麒!麟!袍!(活像个急着拜堂的新郎官!) 他!顶!着!一!张!猴!屁!股!似!的!醉!脸!冲!进!了!家!宴!(目标是破坏他娘精心策划的“沈空青相亲大会”!) 他!当!着!爹!娘!李!小!姐!以!及!一!众!仆!从!的!面!用!筷!子!戳!着!虾!饺!往!沈!空!青!嘴!里!怼!(动作之自然,仿佛沈空青是他养了八年的宠物鹦鹉!) 他!还!挥!舞!着!麒!麟!袍!的!广!袖!像!个!蹩!脚!的!舞!姬!扫!飞!了!御!赐!的!琉!璃!盏!(金黄的酒液给李小姐的鹅黄裙子来了个印象派泼墨!) 最!最!要!命!的!核!弹!级!场!面!是! 他!像!个!抓!到!偷!汉!子!的!妒!夫!一!把!薅!住!沈!空!青!的!手!腕!举!过!头!顶!用!足!以!掀!翻!屋!顶!的!音!量!宣!布! “沈!空!青!是!我!的!” “红!线!拴!死!了!” “谁!碰!打!断!谁!的!腿!” “啊啊啊啊啊啊——!!!” 江玉衡的惨叫瞬间冲破屋顶,惊飞了窗外一树栖息的麻雀。他猛地抓起手边那个嵌满宝石、价值连城的绣枕,狠狠闷在自己那张此刻红白交错、精彩纷呈的脸上,声音透过枕头闷闷地传出来,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悲愤: “杀了我!就现在!立刻!马上!别犹豫!用最钝的刀!” 门外传来侍女小桃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抖的声音,显然是憋笑憋得很辛苦:“公、公子……您醒啦?老爷吩咐了,您若醒了,立刻去书房……叙话。” “不去!说我突发恶疾!暴毙了!尸体都凉透了!” 江玉衡自暴自弃地在枕头下闷吼。 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妙的同情:“夫人那边也传话了……说李侍郎家的婉茹小姐,今早天没亮就…就红着眼眶,由她家嬷嬷扶着,坐马车回府了……听说眼睛都哭肿了。” 江玉衡:“……” 很好,他不仅社死,还成功气哭了一位名门闺秀,他爹的官场同僚之女。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爹手里那根祖传的、油光水滑的乌木家法在向他热情招手。 “还有……” 小桃的声音突然压得更低,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沈公子……已经在西偏厅等您……半个多时辰了。说等您…醒了,好好聊聊。” 沈!空!青!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精准地劈在江玉衡的天灵盖上!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唰”地掀开脸上的枕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动作之迅猛,完全不像一个宿醉头痛的人。 “嘶——!” 眩晕感再次袭来,他眼前一黑,又“啪叽”一声重重坐回床上,震得雕花大床都晃了晃。 “快!更衣!那套月白的!要最素雅最人畜无害那件!” 江玉衡手忙脚乱地扒拉着凌乱的寝衣,试图给自己套上外袍,动作慌乱得像只被丢进滚水里的虾。套袖子时胳膊还因为宿醉后的酸软无力,跟袖子打了好几个回合,差点把自己缠成粽子。 就在他好不容易把月白外袍勉强套上,正跟腰带上的玉扣搏斗时,动作猛地僵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整个人瞬间石化。 他!身!上!的!寝!衣!是!谁!换!的?! 他!身!上!黏!腻!的!酒!气!和!汗!渍!是!谁!擦!的?! 昨!晚!他!醉!得!像!滩!烂!泥!是!谁!把!他!从!宴!席!现!场!弄!回!房!的?! 一个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足以让他原地爆炸的羞耻感,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沈!空!青! “轰——!” 江玉衡觉得自己的脸皮瞬间被点燃了,从额头一路红到脖子根,连耳朵尖都烫得能煎鸡蛋!他像个被煮熟的螃蟹,僵硬地、同手同脚地、一步一蹭地挪向西偏厅,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在奔赴刑场。 西偏厅里,沈空青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圈椅上。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服,衬得人越发清俊挺拔,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的盖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姿态闲适,气定神闲,仿佛昨晚那个被当众“宣示主权”、手腕被攥出红痕、袖口溅上酒渍的人不是他。 听到门口传来那阵如同蜗牛爬行、还伴随着可疑倒抽冷气的声音,沈空青眼皮都没抬,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口,才悠悠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醒了?” 江玉衡蹭到离沈空青最远的椅子旁,屁股小心翼翼地挨着一点边坐下,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对面的人,声音细若蚊呐:“醒、醒了……” “嗯。”沈空青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安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想必,昨晚宴席上发生的事,也都记起来了?” “记、记不太清了……”江玉衡垂死挣扎,试图蒙混过关,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手指紧张地绞着月白衣袍的下摆,“就、就记得好像喝多了……后面……一片空白!对!一片空白!” 他用力点头,试图增加可信度。 “哦?一片空白?”沈空青终于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看向他,眼底却仿佛蕴藏着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他忽然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朝着江玉衡走过来。 一步,两步。 江玉衡的心跳随着他的脚步疯狂加速,咚咚咚地敲着鼓点,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身后就是坚实的椅背,退无可退。沈空青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清冽好闻的、独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将江玉衡包围。 沈空青伸出手,没有碰他,而是“啪”地一声,撑在了江玉衡耳侧的椅背上!瞬间,一个极具压迫感的“椅咚”形成,将江玉衡牢牢困在了方寸之间。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江玉衡滚烫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记不清了?”沈空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危险的磁性,如同羽毛搔刮着心尖,“那……需要我帮你好好回忆一下吗?” “不、不用!真不用!”江玉衡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双手死死抓住扶手,像个被恶霸调戏的小媳妇,声音都变调了。 “比如……”沈空青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江玉衡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的唇上。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江玉衡的下唇,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却像火星子一样烫得江玉衡浑身一哆嗦! “这样……”沈空青的声音低沉暧昧,模仿着昨晚的语调,“‘尝尝嘛!可香了!’嗯?” 他的指尖甚至还作势要往江玉衡嘴里送。 江玉衡:“!!!” 他猛地闭上嘴,整个脑袋瞬间红成了开水壶!内心疯狂刷屏:啊啊啊他碰我嘴了!他学我说话!他是不是在调戏我?! “又比如……”沈空青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只点过唇的手顺势下滑,精准地握住了江玉衡放在扶手上的手腕!掌心温热,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江玉衡动弹不得。他的拇指,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磨人的意味,在江玉衡手腕内侧那敏感脆弱的脉搏处,轻轻摩挲着。 “这样……”沈空青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沙哑,“抓着手不放,还举得老高?嗯?” 他握着江玉衡的手腕,作势要往上举。 江玉衡:“!!!!” 他感觉自己的脉搏在沈空青指腹下疯狂跳动,血液像岩浆一样涌向头顶!手腕处传来的触感又痒又麻,一路窜到心尖,让他半边身子都软了。救命!他在摸我的脉搏!他是不是知道我心跳有多快?! “再比如……”沈空青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几乎要贴上江玉衡烧红的耳垂,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复刻着昨晚那石破天惊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江玉衡脆弱的小心脏上: “‘沈——空——青——是——我——的——!’” “‘红——线——拴——死——了——!’” “‘谁——碰——打——断——谁——的——腿——!’” 轰隆隆隆——!!! 江玉衡脑海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他像只被蒸锅彻底蒸透的大虾,从额头红到脖子根,再红到被月白衣领遮掩的锁骨以下!整个人都冒起了肉眼可见的羞耻蒸汽!他猛地闭上眼睛,自暴自弃地大喊,企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窘迫: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沈空青!沈大爷!沈祖宗!我昨晚喝多了!脑子被驴踢了!被门夹了!说的都是胡话!醉话!梦话!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把我当个屁放了吧!求你了!” 他喊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虽然没眼泪),就差抱着沈空青的大腿痛哭流涕了。 沈空青看着他这副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眼底那点恶劣的笑意终于彻底漾开。他维持着俯身靠近的姿势,近距离欣赏着江小霸王熟透的脸蛋和颤抖的睫毛,慢悠悠地开口: “晚了。” “啊?”江玉衡茫然地睁开一只眼。 “江小爷金口玉言,当众宣布要把我拴死,”沈空青的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江玉衡腰间原本悬挂玉佩的位置,那里如今空空如也,“这话,砸地有声,全京城都听见了。” 他顿了顿,看着江玉衡瞬间瞪大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现在想反悔?晚了。” 话音未落,沈空青忽然松开了钳制,利落地直起身,转身就往门口走。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得仿佛刚才那个“椅咚”调戏人的不是他。 江玉衡还沉浸在巨大的羞耻和“晚了”的懵逼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空青走到门口,阳光正好倾泻在他身上,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晃了晃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样东西。 那东西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细腻的光泽——赫然是一枚半个掌心大小、通体洁白无瑕、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下方,系着明黄色的流苏穗子,穗子末端,一个小小的、精巧的“衡”字金铃,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江玉衡魂飞魄散的清脆声响! 江玉衡如同被雷劈中!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又猛地抬头看向沈空青手中那枚在阳光下晃悠的玉佩,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你!你什么时候偷走的?!” 他失声尖叫。 “人赃并获,怎么能叫偷?” 沈空青终于回过头,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唇角那抹清晰上扬的、带着十足恶劣和愉悦的弧度,“江小爷既然当众宣布了所有权,总得给点信物,证明我不是在空口说白话吧?” 他晃了晃玉佩,金铃叮铃,声音清脆得如同江玉衡碎裂的节操:“既然江小爷的红线要拴死我,” 他刻意加重了“拴死”二字,语气玩味,“那这枚‘人质’,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说完,沈空青不再理会身后石化成雕像、头顶仿佛有实质化青烟袅袅升起的江玉衡,将玉佩往怀里一揣,步履轻松地跨出了偏厅门槛,消失在了明媚的晨光里。 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江玉衡保持着石化状态,僵硬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几个加粗放大、疯狂闪烁的弹幕: 我的玉佩! 祖传的! 我娘说将来要给我媳妇当定亲信物的那个! 沈空青把它当“人质”拿走了! 他还说“勉为其难”?! 他还笑!他居然还笑! 啊啊啊啊啊沈空青你这个强盗!土匪!流氓! “噗通”一声,江小爷终于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暴击,双腿一软,直挺挺地瘫坐回椅子上,双手捂脸,从指缝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悠长的、带着浓浓羞愤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哀鸣: “呜——沈空青!我跟你没完!!!” 而此刻,已经走出江府大门的沈空青,指尖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玉佩,感受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人滚烫体温的触感,迎着初升的朝阳,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 嗯,今天天气,真好。 [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