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没有灵智，生前受过什么伤、什么折磨，都会原原本本地反应在魂体上，有些还会别出心裁地附赠一些煞气、血雾、烂肉——总之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青年正色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纯黑的眼睛，没有眼白。
真幸运，这次来的“东西”并不可怖，也不可憎，既没有残肢烂肉，也没有呕人血气，煞气很淡。
见鬼见得多了，看到一个正常鬼也觉得眉清目秀，青年开心起来。
他面孔是让人见了就忘的长相，只有一双桃花眼出挑，弯起来时把所有的光都敛了进去。
青年抬起左手，血腥味从指尖的伤口发出来，像饵一样引诱着死魂。他举着手指左右来回晃动，死魂受了蛊惑一般，头也追着手指转动。
他逗了一番，乐够了，轻声道：“你想要么？”
魂摇摇头。
凶魂都爱喝他的血，这个魂明显不是凶魂，只是单纯的死不瞑目，执念难消。
烧柴的小童说：“掌柜，他要做什么呢？”
青年愉悦道：“要吃小孩。”
小童显然没有相信，只是忍不住抱紧了腿。
青年略失望，百无聊赖，继续用手指逗鬼：“不喝血，你想要什么？”
死魂叫唤着：“想问为什么，杀我。”
“我帮你。”
青年取出一张空白符纸，用血画了三两笔，再朝死魂脑门拍上。符纸沾了魂魄碎片，活了似的，从他指间“咻”地飞窜出破庙大门去。
符纸在寒风中扑棱，时快时慢，时高时低，引着他们来到一棵槐树下。
死魂空洞的眼睛流出泪来。
这里的土明显是新翻的，死魂的尸体应该就在地下。
青年又是画一张符，食指与中指夹住，轻轻一吹，淡蓝色的灵息纷涌而出，织成一张网笼罩了槐树。
槐树不见了，青年笑道：“好了，在你领着亲友来接你回家之前，没有谁能打扰你短暂地‘入土为安’了”
死魂忽然浑身一抖，原来是青年把指尖的血抹在他额头，这血也许承载了什么邪术，死魂纯黑的眼球中浓雾化开，黑白分明起来。
他的身躯也不再透明，像是活了一样，恢复了人样子，是个青衣少年，神情呆滞。
青年最后舔了舔指头，随之伤口飞速愈合，苍白的面色也缓和了。
“跟我走吧，带你去找仇人。”
风雪已停，天要黑了。青年领着小二朝下山的方向走去。
走之前，他们回了一趟破庙。小二看他面色奇怪地盯了真人像半天，最后顺走供奉台上的两只桃，扔一只给小孩。
“小二，接着。”
青年本来想立即啃一口，眉头一皱又放下，揣进兜里。
死魂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小二回头看了又看：“他活了吗？”
青年道：“死了，活不了。”
“那他怎么不去地府，跟着我们做什么呀？”
“善恶有报，小二懂吗？”
“当然。”
“有执念的人，死了才会变成鬼。我已经答应了帮他了却执念，送他一程。”
“他好可怜，我想把这个桃给他。”
青年哈哈笑道：“可别，真人的桃有仙泽庇护，那是能随便拿的吗？哦，信徒当然拿得，但死魂碰供物，就像山鸡碰火堆，肯定烧它个外焦里嫩。”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下过雪的山里又空又静，雪停了，风也没有，野兽也没有。
落满白的小径还没有人踩过，蓬松的雪花踩下去时，先是叽叽咕咕的被压实的声音，然后留下一大一小两串脚印。
还有一大一小两道快活笑声。
小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听信了青年缺德的鬼笑话，还跟他一起嘲笑可怜的鬼。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鬼还缀在后面，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当然也没笑，温顺到有些可怜。
“罪过，罪过……”小二感觉冷，“那、那我们要让他跟多久？”
“不会太久，很快。”
“哦。”
“他也很快就能帮上我了。”
“帮你做什么？”
“哈哈，杀人？或者报仇？然后制霸仙门百家，最后抱得美人归！”
“啊？”
说实在的，小二一直怀疑青年是疯了，此刻疯得尤其丧心病狂。
青年停下脚步，落寞地看一眼小二，把狐毛领解下，环在小二细小的脖子上。然后顺着曲折的小径，向下望。
“嘘。”
有人来了。
突然，他终于发了疯，举着桃朝人来的方向跑，鬼没有灵智，本能地跟着恩人一起冲。
小二腿短，根本追不上身高腿长的青年，只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
“啊啊啊啊——”
朝着上山的方向，几个人影在林间忽隐忽现，穿着同样的青色道袍。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师姐，魂灯指的是这个方向吗？”
另有少女声音答道：“没错。”
少年问：“可赵清师兄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这里别说没有妖魔出没的痕迹，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少女道：“已经是第七日了。便是要把这山翻个底朝天，也必须找到师兄的死魂，否则……是谁在那？”
山径中有慌乱脚步声传来，顺着少女飞速拔剑的方向，一个月白色衣袍的青年闯进视线。
没有灵力波动，是个凡人。
“啊！你不要跟着我啊！”那青年跌跌撞撞，眼看就要跌倒在雪地里。在他的身后，一个急急忙忙的青衣身影追了出来，后面还远远跟着一个气喘不及的小童。
小二边跑边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青年，不明所以的鬼，还有那几个目瞪口呆的青衣佩剑的少年人，他板着脸望望天，心道：演吧，演吧。
“赵清师兄！”众人对着那鬼惊呼，悲喜交加，有人哽咽。
少女弹指，灵力化作风稳稳扶住了那个将要摔倒的青年。
青年微微喘着气回过头来，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忽然间一双眼亮得很。
他说：“多、多谢姑娘！”
转头看，那鬼已经被几个少年拥簇起来，青年白着脸：“你、你们认识？”
“你们看住师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但显然是话事人，她转向青年：“在下孟简，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云归。”
“这是我家小二。”云归扯过小童，惊诧道：“你们是修士？这个人、这个鬼是你门派的吗？”
孟简道：“是，我们出自羌山宗。这位，咳，是我派师兄……的死魂。云公子，山里危险，可要我们送你下山？”
“死、死魂？”云归脸色煞白，往后退几步。
伴随着他的动作，赵清的死魂煞气四溢，突然乳燕投林一般要扑向云归。
“不好，师兄要作恶！”众弟子没反应过来，一下让赵清挣开了去，四个弟子训练有素地摆开阵法，立马就要缚灵。
没想到赵清竟没有发狂，静静地守在云归身后不动了。
“难、难道说……”
孟简道：“云公子，你遇到师兄后，可有帮他达成什么心愿？”
云归摸着下巴，思索一番，说道：“心愿？我今日上山，去一泓真人庙中供奉。大雪来了，我便与小二在庙中稍作休息，只等雪停。然后这位……仁兄突然出现，问我能不能帮他。”
孟简惊诧道：“你答应了？”
云归摊手：“我当然答应了！我这个人向来心肠软，那时候睡得昏昏沉沉，下意识就……”
众弟子扶额，这个凡人足够大胆，简直要惊掉他们的下巴。
天色已晚，得赶快下山了。
孟简御剑带着云归，另一弟子带着小二。天海城方圆五十里禁止高飞，众人只得低低擦着树梢下山。
云归恳切道：“阿简姑娘，下山后可否将你师兄领走？怪渗人的。”
孟简听到这个称呼，微微一愣，边走边行个谢礼：“不瞒云公子，此行本就是来收回师兄的死魂，不过看目前的状况，公子得……先帮他了却心愿。”
云归惊道：“我能做什么？”
孟简道：“云公子不必担忧，我们会协助，只是要多叨扰一阵子了。有什么我能做的，也尽管吩咐。”
云归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抽出一把折扇把玩，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天海城可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能有什么危险。缺什么嘛，这我得好好想想。”
小二是头一回上天，盯着他们的剑，看了半天，抬头问道：“阿简姐姐，为什么要收回修士的死魂？死了也不能自由来去吗？”
孟简低头看着剑柄，有些沉默。
烈风呼啸而过，将蜿蜒的山径一节一节甩在后头。
带着小二的弟子捏捏他的脸：“我来和你说，我叫杜陵，叫我阿陵哥。”
“阿陵哥。”
“小二知道太华山吗？”
“嗯，在南边，距这儿一百里，是一座荒山。”
“回收修士的死魂是宗门的责任，这是从十年前开始的。你还小，可能不知道，那时候太华山有大魔出世的迹象，上百修士前往封魔，力战不敌，是剑尊一泓真人及时赶到，才守住封魔阵。宛家全灭，只有宛二公子当时据说在外游历，灾祸发生后不知所踪……”
“那他还活着吗？死了吗？”
另有一弟子插话：“没人知道。”
杜陵道：“以前修士吐纳天地灵气，心境澄明。但是，自从浩劫后，天地灵气被污染，修士生心魔的多了，如果死前执念未消，死后魂魄就可能化魔作乱。”
弟子道：“所以修士死后，要赶紧收回魂魄度化。比如说宛二公子，灭门之痛，其中的执念和痛苦非旁人能理解，他又资质超凡，要是入魔，必定也是大魔，不知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六年来，他的师门玄道宗一直在找他呢。”
难得没有长辈管着，讨论起仙门秘事，一群少年人叽叽喳喳：
“宛驰死没死，玄道宗去道堂看看他的魂灯，不就知道了？”
“对呀，魂灯里面有修士的天魂碎片，人死了，灯就灭了。”
“宛驰的魂灯不见了！”
“不见了？或许他是死了呢？”
“剑尊难道没救下他？”
“听说剑尊对他的事闭口不谈，说不定不认他了。”
“宛驰要是死了，灭门之灾得有多大的执念啊，他还不化魔出来作乱？他肯定没死。”
“哎呀别吵啦，什么死来死去的。”
“听说宛二公子是一等一的好皮相，化魔必定也是俊美大魔！”
云归折扇拍手心，朗声肯定：“没错！”
“可我听说……有人猜测魔气本就是宛家人蓄养，才会那么突然爆发在太华山。”
“如果真是这样，那宛驰也没有理由向谁报仇呀，只能说太华是自作自受。”
孟简冷厉道：“慎言！没有根据的事情。”年纪不大，气势倒很足。
云归听完整个故事，轻轻笑了：“很有意思。”
他说，“阿简姑娘，可以给我变点水吗？”
话题转得太快，孟简不明所以，下意识掐了凝水决。水汽迅速聚了过来，顷刻汇成一大团水球。
云归慢条斯理摸出先前那个桃，细细地在水球里洗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大啃一口。
神清气爽。
“多谢！”他说，“下山便是天海城了。云某在城中开了一家酒楼，各位若是没有安排歇脚处，不妨和你们的师兄一同住进来，不然云某实在害怕。”
孟简看着他笑弯了的眉眼，一股莫名的熟悉又浮了上来，微微一愣后道：
“却之不恭。”
天已完全黑了，密林的枝桠挡不住倾泻而下的月光，它丝丝缕缕穿过林叶，落在雪地里，跑到夜归人的衣衫上，又跳到树梢上。
一切都被大雪盖去，山径在这天地一片的银装中铺开下去，越来越平，越来越宽，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天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