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你当时就躺在大马路上,那个脸白得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路过好几个人都不敢救你,怕你是故意碰瓷的。”
“幸好有个好心的大妈叫着哎哟哎哟这怎么有个大小伙子躺马路上了啊,大家快来帮帮忙啊!才有人过来看你的心跳体温。”
云景焕看着坐在床头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高中同桌,伸在被子里的手再次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疼得他嘶嘶抽气。
所以这是怎么了,他不是从拘留所出来,然后被面包车撞飞了吗?
可为什么在医院里睁开眼睛后,不仅身上没有伤,还看见八百年不联系的高中同桌一副熟稔的模样,振振有词说他是逃课去网吧回来的路上中暑晕倒才进的医院?
而且他怎么可能干出逃课去网吧这种事啊?
除了高一那年为了参加一个编曲比赛,他赶时间去交作品——
那个不算。
“兄弟,今天是你十七岁生日,感觉好点没?要不咱们就在医院给你庆祝了?”同桌拍了拍他被子下面的腿。
十七岁生日啊。
十七岁??
云景焕看着同桌的脸,自己高中辍学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所以对方在自己的记忆中一直是这样——留着寸头,长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圆圆的脸盘子,和他的名字陈圆叙一模一样。
陈圆叙身上还穿着夏季的校服衬衫。
这明明白白的就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高中生啊!
云景焕呼口气:“那什么,手机借我下。”
陈圆叙指了指他枕头旁边:“借我的干嘛,你自己的不就在那。”
在拘留所呆了几天,差点忘记自己有手机这件事了。
云景焕挠挠头,从枕头旁边抓起一部……
小米4。
他极其不适应地盯着这块颇具年代感的小屏幕,试了两三次才点开锁屏密码。
陈圆叙在一边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指点道:“你这手机老了,小米都出到6叉了。”
云景焕没过脑子就开始回嘴:“去你的,我手机新着呢。”
说完他也愣了一下,自己什么都还不知道,怎么好像已经适应十七岁的高中生活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管弹出来的微信消息,先点进相机的前置摄像头。
他要看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
陈圆叙在一旁讽刺:“哟,现在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啦,前几天通宵编曲、不人不鬼的时候咋没见你在意?”
“滚。”云景焕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看向手机屏幕。
画面里是一张头发蓬乱,眼下发青,嘴唇青白的少年。
苍白的脸色显得原本就凌厉的眉毛像两把刀飞出去,幸好长着一双柔和的凤眼,否则真的如同从少管所里逃出来之后不吃不喝、晕死在路边的鬼。
如果不是头发更浓密,下巴更圆润,眉眼更青涩,云景焕差点以为这会儿是他的三十七岁。
所以他死了?那他为什么现在是活着的?
他没死?那二十五岁的他去哪了?
云景焕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伸手撑住自己的头,感觉冷汗要从脑仁里冒出来了。
陈圆叙看到他脸色突然煞白,吓了一跳:“怎么了,你是不是突然不舒服啊,不会又犯病了吧……我去叫医生。”
“不。”云景焕拉住他,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幽幽开口:“可能是,我的灵魂还没有适应这副躯体。”
“?”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什么?
看来真的是中暑精神错乱了,陈圆叙更坚定了找医生的心。
云景焕想得头疼,揉揉太阳穴没有缓解,他干脆拉下被子躺倒,没想到后脑勺一挨到枕头就眼皮直打架,迅速入睡了。
“我重生了,重生回自己的十七岁,前世,渣男背叛我,闺蜜欺骗我,还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这一世,我一把甩开渣男递来的奶茶,拽住前世看不上眼的穷小子……”
配着《回家的诱惑》BGM的人声如同魔音贯耳,硬生生把云景焕从睡梦里拉出来。
他睁开眼睛喊道:“吵死了!”
拿着手机刷短视频的高马尾女生抬起头,看到云景焕愤怒的一张脸非但没害怕,反而乐不可支:“把你吵醒啦?实在不好意思,我声音其实开得很小。”
她指着窗外的天色,说道:“云景焕,我来了你就在睡,现在天都黑了。医生说你没毛病,回家睡也一样。赶紧收拾跟我们走吧。”
女生叫贝思,是云景焕高中的前桌,性格大大咧咧,和他还有陈圆叙都玩得很好。
陈圆叙也没走,手里抓着云景焕的水杯:“就是,你想在这过夜吗,住院费不少钱呢。”
云景焕没作声,脑海里还在反复回响自己醒来时贝思手机里播放的声音。
重生吗?太扯了,唯物主义社会,科学的时代……
重生?太搞笑了。
陈圆叙把水杯塞进云景焕的书包里,回头对着他说:“你赶紧收拾吧,杨胜给买了生日蛋糕,还在KTV里等着呢。”
结果看到坐在病床上的人双手用力揉搓自己的头发,把好好的微分碎盖硬生生揉成了反重力鸟窝。
云景焕的眼睛从头发的缝隙里看向他,表情凶狠里透着狼狈:“大哥,我刚出医院你让我去KTV?”
陈圆叙笑起来:“开玩笑的啦,怎么可能。”
“不过生日蛋糕确实是买了,我们去你家给你过生日,成年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了,仪式感不能少吧?”
“……行。”云景焕坐在床边低着头穿鞋,小声回应。
身边亲近朋友的关心在意,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这是一座三线小城。云景焕住在市中心的老小区里,那是他爸妈留下的房子。他原先和奶奶同住,如今却只剩他一人。
他的几个朋友怕他孤独,经常约着去他家玩,给小房子添了几分人气。
他们有时带着食物和奶茶,有时带着课本来抄作业,有时什么也不带,大咧咧往沙发上一摊就要听云景焕写的歌。
三人坐上出租车,为了照顾病人,贝思让云景焕坐副驾驶,甚是贴心地把椅背往后调了调,让他舒服地靠着。
云景焕点头享受了贵宾服务,坐在副驾驶听陈圆叙和贝思在后排絮絮叨叨。
过红绿灯时,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
他先点开微信的绿色小图标,逐一翻看未读消息。除了陈圆叙贝思的信息轰炸,还有经常一起玩音乐的杨胜。
杨胜是云景焕在入学典礼认识的高二艺术生,比他们高一级。
-聊胜于无:我操,天都黑了,你不会是死了吧?(19:12)
对方发了好几条,最后一条的发送时间是不久前,云景焕从鼻腔里笑出来,滑动手指打字。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没死。
杨胜很快回复,
-聊胜于无:那赶紧回来开门,咋的请我来当门神吗!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马上了。
退出聊天框,云景焕又回复了几条别人的信息,都是过来关心他的老师同学。
有个没备注的信息一直被他选择性忽略。直到所有其他的红色数字都消失,他才慢悠悠点开。
对方的头像是单调的蓝天白云,昵称是“雨”。
云景焕皱眉,他联想到重生前的那场大雨,他大概是死在了雨里。
“雨”一共发了三条信息。
-雨:你还好吗?(15:30)
-雨:在哪个医院。(16:45)
-雨:没事的话回我一条信息好吗?(18:00)
云景焕想了想,出道之后他就换了微信号,但他不记得自己有加过叫“雨”的人,准确来说,他根本不会加陌生人。
但他还是选择了礼貌回复──可能是自己忘了备注。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没事,你是哪位,留下备注。
对方秒回,
-雨:明天可以正常上课吗?
云景焕皱眉,这人什么语气啊,是哪个科任老师吗?这么说来,这人的头像和昵称确实很有中老年人的风味……
他的回复谨慎了些,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可以,医生说我很健康。请问你是?
-雨:你不认识我吗?
报一下身份很难吗?云景焕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继续礼貌回复,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抱歉,我没给你备注。
对方正在输入中……
云景焕啧了一声,继续盯着聊天框看。
过了两分钟。
……
对方正在输入中……
在云景焕即将失去耐心,决定切出微信玩钢琴块的时候,对方终于回复了。
-雨:不用备注。
四个字你打这么久???
云景焕已经忍耐到极致,懒得管是不是什么任课老师,迅速敲字,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不备注那删了。
-雨:我是帮别人传话的。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传到了吧,删了。
他没再继续等对方回复,干脆利落地点击头像,删除联系人。
删完,云景焕回头问:“什么时候到啊?”
“快了。”陈圆叙玩着手机回答,“回你自己家的路不认识啊?”
……
云景焕眨了眨眼睛转回去,看着挡风玻璃外的城市街景,四车道的柏油马路,红色的到了整点就会敲钟报时的钟楼……熟悉又陌生。
他在这座小城出生长大,可是他已经……快七年没有回来了。
如果没有死这一次,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三人爬楼梯上来,看到杨胜提着蛋糕站在家门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见到三人的身影好像看到了救星,如释重负道:“你们可算来了!!”
陈圆叙嘻嘻哈哈道:“让你久等了哈老哥。”
云景焕踩着印了“一路平安”的红色地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一系列动作习惯成自然。
家里的陈设还和记忆中一样,两室一厅,过道不长,墙皮旧而洁净。卫生间的门框磨得发亮,次卧门贴着胶带加固的褪色福字。
身后三个人鱼贯而入,坐到沙发上闹哄哄地拆蛋糕。云景焕跟着他们坐下,目光还在家里的陈设摆件上流连。
都是奶奶摆放的东西,他没有动过。
奶奶刚去世那会儿,他成宿睡不着觉,就从自己的房间搬进奶奶的房间,只有闻到她房间里残留的中药味才能安心入睡。
后来他习惯了,干脆就把奶奶的房间当成自己的卧室,原本自己的房间拿来当书房写歌学习。
墙上还贴着几张褪色的三好学生奖状,是他小学初中得来的。
他小时候的脾气没有这么差,虽然没了爸妈,但是奶奶很疼爱他。他很知足,过得也很幸福,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奶奶去世之后,或许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吧,他意识到这世上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于是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谁靠近他就扎谁,他变得“脾气大”,“不好惹”。
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严重时一个人待在家里痛哭出声,没来由地生气发怒,他拿头撞墙,然后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去学校。
他那会儿十六岁,读初三。初中班主任给他请了心理老师来看,心理老师让他找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于是他接触了音乐,学会了写歌。
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成为原创歌手的理想。
也正是这个理想,支撑他孤身一人到大城市去参加选秀。
他熬了六年,终于得以成团出道。
他以为竞演赛是自己的曙光,没料到是人生的终止符。
“想什么呢?”陈圆叙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云景焕回过神:“想着待会怎么往你脸上糊腻子。”
“我倒是不介意,可现在在你家呢,你来打扫吗?”
贝思插话:“一般都是往寿星脸上抹奶油。”说着,作势用勺子挖起奶油。
杨胜阻止:“先吃两口,先吃两口。”
“是不是忘记吹蜡烛许愿了?”
“我操,买蛋糕的时候忘记找商家要了!”
“就这一件事你都干不好!”
……
三个人歪七扭八闹成一团。云景焕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只是觉得奇妙。
上天对他真好。他年少走散的朋友,就这么失而复得。
其实上天对他也没有那么好。
第二天上课,云景焕坐在教室里看着数学老师讲课。
她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符号,嘴里口若悬河:“同学们,g(x)等于……对于任意的x属于闭区间负1到1……那么,当x等于0……”
“下个月的期末考试,这种题型必然是压轴大题,搞懂一道题等于搞懂一类题!”数学老师在台上慷慨激昂地陈词。
云景焕在台下神思恍惚。
他已经把高中的知识忘得干干净净,结果刚来就告诉他下个月是期末考试?!
怎么办,怎么办!他抓着头发,绝望地瞪着自己的作业本,上面还有自己曾经飘逸的笔记。
而现在的他连个屁都看不懂!
下课铃响起,云景焕悲痛欲绝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同桌陈圆叙捣他胳膊:“又中暑啦?我要去小卖部,一起?”
他伸出胳膊,无力地晃了晃,以示拒绝。
“那我自己去,给你带个吃的?”
“不……”
云景焕坐在窗户边,他干脆把头转向窗户,目送着陈圆叙从窗户外面的走廊经过。
看到两个女生挽着手走过去;
又看到三个男的大笑着走过来;
一个胖子一边背书一边踱步;
一个瘦子叫着何雨舟飞快地跑走。
……等会。
等会!他在叫谁呢!?
云景焕噌地站起来,拉开身边的椅子就准备出去看。
被叫着名字的人正正巧出现在窗外。
个高腿长,穿着一身蓝白校服,留着蓬松利落的短发,皮肤白,眉骨高……还有那双熟悉的眼睛。
此时此刻,那双眼睛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正定定看向自己。
这双漆黑漆黑的,好像能粘住自己的眼睛!
是何雨舟的眼睛。
何雨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也重生了?
被车撞到的不是只有自己吗?
前世何雨舟的惊声呼喊仿佛还在耳边,云景焕张嘴想要叫住他,对方却率先移开了目光。
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