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暴雨如注,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宋府后院最偏僻的厢房里,陆晚吟被人从床榻狠狠掼到地上。一双粗糙的手粗暴地掰开她的嘴,将黑褐色的汤药灌了进去。
“元德十五年,敬远候陆绥私铸钱币、侵夺民田,迫使长安城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其子陆淮为掩父罪,伪造账目、毁家杀人。这罪,你陆家认还是不认?”
绣着金线的锦缎鞋面停在她眼前,女人嗓音悦耳,如玉盘滚珠不疾不徐地从头顶落下。
“一座皇城,半个姓陆,陆绥早在流放前就将陆家万贯家财的下落告知于你,盼你将来能打点贿赂,将他们迎回长安,对不对?”
腹中绞痛难忍,冷汗浸湿了陆晚吟的衣衫,她呕出一口鲜血,才费力地扯着生锈的嗓子反驳,
“不......不对......”
“我陆家.....一世清明,我兄父......无愧天地。”
“好一个一世清明,无愧天地,但清白二字,你陆家担不起。”女人俯身,冰凉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句句紧逼,“陆绥贵为敬远候,却依仗先帝对他的情分,让你陆家在长安为非作歹二十年,百姓被你们逼的没有活路,多少去衙门状告的人横死半路,如今你可知长安城里有多少想要你命的人?你是陆绥最宝贝的女儿,他岂会放心让你独自留在长安?所以那份家财,就是他留给你傍身的依靠,是不是?”
“乔乔,爹在城外祖宅给你留了傍身之物,往后一个人,路要走稳当些......”
父亲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回响。陆晚吟眼前浮现出流放那日的场景,长安道上挤满了对陆家恨之入骨的百姓,臭鸡蛋、烂菜叶如雨点般砸来,爹娘兄嫂将她护在中间,却挡不住飞来的石块。鲜血从额头汩汩流下,她却只顾望向满身伤痕的父亲。
“爹......”她强忍哭腔,“您疼不疼?”
陆绥在狱中受尽酷刑,浑身上下早已找不出一块好肉,他抬起手掌,想抚摸女儿的脸,眼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笑了笑,缩回手温声道:“乔乔,待会儿会有人来救你,不要害怕,跟他走。”
陆晚吟唇瓣忍不住颤抖,张口欲说话,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人群散开,一身浅紫色锦袍的少年高坐马上,一手扣着缰绳,一手朝她伸来,
“跟我走。”
昨日退婚的未婚夫,今日单枪匹马拦住流放队伍。少年眼眸清亮,声音坚定,“做宋家妇可免去流放之苦,晚吟,嫁给我!”
不等她反应,父亲一把将她推了出去,“乔乔,好好活着!”
这一声振聋发聩,让陆晚吟混沌的头脑骤然清醒。
她不能死。
陆家还等着她平反冤屈,她还要去幽州接回爹娘兄嫂。
她要活!
陆晚吟抬起苍白病气的瘦脸,对上一双璀璨明眸。女人美得不可方物,一身华贵,唯独看向她的那双眼,透着一种悲哀,一种冷意,还有丝丝缕缕的愤怒,好像恨透了她。
望着她的脸,陆晚吟怔忡片刻,昔日记忆开始复苏。
当年陆家昌盛,常有人来她跟前献媚巴结,说是国公府出了个赝品,相貌学识、一颦一笑都与她十分相似。后来那女子入宫选秀,成了宠冠六宫的柳贵妃,柳家从此扶摇直上。
她与柳苏芝的初见,是在两年前的宫宴上。那日春雨突至,她不幸与宋之煜走散,途中躲进藏书阁避雨,却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女子护在怀中,为她遮风避雨。
那女子仰起的侧脸在天光下秀丽至极,像极了曾经的她。若非这几年做宋家妇,冬日洗衣冻坏了手,半夜刺绣抄书熬坏了眼睛,她几乎要以为对面那个光彩照人的贵妇就是她。
一道声音在身后蛊惑,“那是陛下最宠爱的柳贵妃,也是宋大人藏在心里十年的心上人。陆小姐,只要推开这扇门,揭穿两人的奸情就能为你这些年所受的屈辱报仇......”
那人抓住她的手要推开门,陆晚吟却在最后一刻抽回,落荒而逃。
细雨如丝,将她的眼眶洇得湿润发红。陆晚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踉跄着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当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马车前,掀开车帘的瞬间,宋之煜已经端坐在内。见她一身雨水狼狈不堪地钻进来,他立即解下墨色锦缎披风将她裹住,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脸色怎么白成这样?”他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可是淋雨受了凉?”
陆晚吟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她勉强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容,忽然扑进他怀里,十指深深掐进他的脊背。
“宋之煜。”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们圆房好不好?”
圆房那夜,宋之煜温柔妥帖,直到她唤出他的名字,那个素来温润如玉的公子突然化作凶兽,在她身上留下无数咬痕。她像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被他揉碎又拼起。
后来她怀上身孕,每日郁郁寡欢。宋之煜为讨她欢心,四处奔走查证陆家旧案。半年前终于等到圣旨重审,她却突然病倒。这半月来,他为翻案忙得不见人影,此刻再见柳苏芝,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恨意又如野火般在胸腔里燃烧起来。
“贵妃娘娘。”陆晚吟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柳苏芝,舌尖舔过唇角的血渍,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如今长安城里,谁人不知您柳家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
当年陆家蒙冤流放后,柳家便独揽朝纲。这些年来,即便她深居简出,也时常听闻柳家强占民田、欺男霸女的恶行。更有传言说,当年陆家从下狱到流放不过三日,分明是被人陷害做了替罪羊。所以如今柳家这是怕了——怕人言可畏,更怕宋之煜找到证据,才会这般狗急跳墙,深夜前来灭口。
柳苏芝看着她癫狂的神色,喉间溢出一丝可怜地轻笑,“你可知道,重审陆家一案的主审官是谁?”
陆晚吟眼珠转动,没有回答。那日宋之煜只说翻案有望,便匆匆离去,她确实不知详情。
柳苏芝忽然倾身靠近她,声音幽幽的,嘲讽地瞧着她的眼睛说:“是你那好夫君,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宋之煜。昨夜他在城外陆家废宅里找到了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陆家翻案无望,已经是铁证如山的奸臣,至于你那心心念念的在幽州的爹娘兄嫂,早在流放路上就被无明山上的流石砸死了,算起来刚好是你嫁进宋家那日。”
“你说谎。”陆晚吟下意识反驳,愤怒瞪着她,“前几日我爹刚给我来过信。”
柳苏芝不答,只是扳过她的脸,“那你看门外是谁?”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熟悉的淡蓝衣袍,陆晚吟的视线顺着腰际的白玉腰带往上,看见一张温和俊美的脸。青年立在檐下,隔着湿冷的雨气,眉眼在黑夜里并不清晰。陆晚吟却如见救星,拼命朝他伸手,“救我夫君!柳家要害我!”
柳苏芝松开手,任由陆晚吟狼狈摔在地上,放声大笑,“死到临头竟还妄想向杀人凶手求救,陆晚吟啊陆晚吟,你当真天真至极,本宫的奸夫又怎会救你。”
陆晚吟充耳不闻,染血的十指抠着地砖缝隙朝宋之煜爬去,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恍惚间,她竟分不清是自己在爬向宋之煜,还是那年元宵节的自己在走向他。
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
“公子,我用手里的五盏花灯换这盏兔子灯,如何?”
元宵花灯节,灯火璀璨,舞龙舞狮、锣鼓喧天。赏灯的人挤满了若水河畔,陆晚吟站在猜灯谜的摊贩前,好言好语同身旁的白衣少年商量。
“不换。”少年答得干脆。
她气得转身就走,可没走两步,身后小厮追来,笑着将兔子灯递她,“小姐,这是我家公子赠您的。”
接过兔子灯时,她回头望见少年站在灯海中央,白衣胜雪。那一刻,她以为窥见了这世间最干净的灵魂。
再相逢是在定国侯府的赏梅宴上。少年正被纨绔们按着灌酒。她提着裙摆冲过去解围,却换来他冷冰冰一句,“你我素不相识,请小姐莫要多管闲事。”
这话像一记耳光,换个人都得羞愧而逃,但陆晚吟不同,她自幼被先帝娇惯,又是父兄娇宠着长大的侯府嫡女,素爱与人作对。
自那以后,少年走哪儿她跟哪儿,他的事她通通都管。久而久之,全长安人人都道敬远侯府的掌上明珠死皮赖脸地倒贴一个破落户,她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三年以后,爹娘要为她择婿。她欢喜跑去问少年要不要与她定亲。少年沉默地望着她,她以为是他害羞,将这当作两情相悦的证明,就此定下婚约,只待挑个良辰吉日就成婚。
那时她暗暗发誓,宋家人都是豺狼虎豹,尤其宋之煜的继母更是吃人不吐骨头,而少年脾气温吞,好说话,但她不会再让人欺负他,就算是血缘至亲也不行,她要管他一辈子。但到头来陆家入狱,她成了罪臣之女,却是宋之煜赌上前程性命为她一搏,所以她怎能因为柳苏芝的三言两语就去怀疑他的真心。
“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陆晚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门外嘶喊,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砖。
檐下的身影明显一僵,宋之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曾经温柔似水的眼睛,此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转身离去。
——他甚至没有踏进这扇门。
陆晚吟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她曾以为,宋之煜真心爱她。她为他倾尽所有,甚至不惜沦为长安笑柄也要嫁给他。她以为他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是那个在元宵灯会上为她留下兔子灯的少年,是那个在她沦为罪臣之女后仍愿赌上性命救她的夫君。
可原来......她所珍视的一切,都是谎言。
他娶她,是为了讨好柳苏芝。
他救她,是为了让她生不如死。
他骗她,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们玩弄的棋子。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谁叫你长了一张不该有的脸,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柳苏芝俯身,指尖掐着她的下巴,笑得残忍又得意,“陆晚吟,本宫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你们陆家满门忠烈,是我陷害你兄父贪污敛财,焚烧账簿,让你全族入狱流放。你被宋家虐待、被下人欺辱、被京中贵女踩在脚下的时候,宋之煜都知道,可他从未阻拦,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
“他娶你,不过是为了折磨你,讨好我。”
可笑,真可笑啊。
天幕漆黑,湿黏的长发贴在脸颊,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陆晚吟却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原来能有人这么坏,因为一张脸娶她,又因为一张脸杀她。她死死抓住柳苏芝的衣角,恨不得撕下块肉来。
她好恨啊,凭什么死的人是她?凭什么陆氏满门要为柳苏芝和宋之煜见不得光的情爱陪葬?
柳苏芝轻巧拨开她的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居高临下道:“陆晚吟,你谁也恨不了,这世道就是人吃人,你不吃人,就得被人吃。当初我以为你不一样,既选择依附于人就该想到今日下场。”
是啊,当初分明有两条路摆在她眼前,怎么就选了这么一条黄泉路,还拖累的满门尽灭。
陆晚吟倒在血泊里,眼神一点点黯淡,意识消散之前,她听见柳苏芝轻飘飘地说:
“真是可怜,坏了野种还不自知,夜夜被自己夫君亲手送到贼人榻上。”
“你说皇上喜欢这张脸什么呢,也不重要,往后她死了,这张脸就是本宫一个人的了。”
陆晚吟尚未从这两句让她惊心动魄的话里回神,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突然闯入。
“乔乔!”
有人将她抱起,颤抖的手抚过她的脸。
是谁?
长安除了爹娘,还有谁知道她的乳名?
滚烫的眼泪滴在她的眼皮上。
他又怎么会如此悲伤?
好在没等多久柳苏芝就替她解了惑。
“真是没想到,传闻中不近女色,冷血无情的陆司隶竟然也喜欢一个有夫之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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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外小剧场:
圆房
陆晚吟:我夫君像狗一样馋我的身子,绝不可能背叛我,
暂时没有姓名的某人:老婆?_?,你认错老公了。
站岗宋之煜:这是我老婆......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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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前知道真相的陆晚吟眼泪掉下来:不是,和我睡觉的是谁啊?不是,怎么皇帝喜欢我,他的贴身大臣也喜欢我?
宋之煜:其实......我也喜欢你
陆晚吟:渣男滚啊!
某人:我老婆叫你快滚,
扭头对陆晚吟说:老婆要是早点听我的,我也不用偷偷摸摸和老婆滚床单(???)?
陆晚吟提刀:你也滚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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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