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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盐田婢女

作者:淡墨织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额头的灼痛感先于意识回笼,像被盐场正午的日头烤了半宿。林岚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撞进眼帘的不是看守所那方狭小的铁窗,而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的白光——成片的盐田在烈日下铺展开,白花花的盐晶反射着刺目阳光,远处的卤水塘泛着青黑色的光,像块被打翻的墨砚。


    “小岚!你可算醒了!”一只手猛地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林岚转头,看见个梳着双丫髻的婢女,青布裙上沾着盐渍,脸上又是惊惶又是后怕,“吓死我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晕就晕了?”


    小岚?


    这个名字像颗盐粒呛进喉咙,林岚咳了两声,才发现自己正半躺在盐田边的草棚下,身下垫着块粗麻毡。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后脑勺,钝痛一阵阵袭来。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温热的沙砾,混着细小的盐粒,硌得指腹发麻——这触感如此真实,绝不是幻觉。


    “大小姐呢?”林岚哑着嗓子问,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住了。这声音细软,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完全不是她惯有的沉稳语调。


    “大小姐在那边看盐工晒新盐呢,特意让我在这儿守着你。”婢女说着,往东边努了努嘴。林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盐田埂上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身姿纤细,正低头听一个戴斗笠的管事回话。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一截藕荷色的裙摆,在一片白茫茫的盐田中,像朵刚绽的玉兰。


    那就是……大小姐?


    零碎的记忆碎片突然钻进脑海:她叫小岚,是沈府大房大小姐沈清沅的贴身婢女;今日随大小姐来自家盐场视察;刚才在看新砌的盐池时,不知怎的一阵天旋地转,就栽倒了……


    沈府?沈清沅?盐场?


    林岚闭上眼,胸口一阵发闷。她不是应该在看守所的牢房里,攥着那块发烫的盐晶吗?怎么一睁眼,就成了盐商家的婢女,还站在了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盐田上?


    “水……”她干渴得厉害,喉咙像被盐卤浸过。


    婢女连忙从腰间解下水囊,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了两口。甘冽的井水滑过喉咙,林岚这才缓过些劲,抬眼仔细打量四周。


    这盐场比她记忆里盐邑的北滩盐场规整得多,盐田被田埂分割成整齐的方块,有的蓄着碧绿的卤水,有的晒着雪白的盐粒,几个赤着脚的盐工正弯腰用木耙翻动盐晶,动作娴熟却透着疲惫。远处搭着一排茅草棚,应该是堆放工具和休息的地方,棚下挂着几串风干的鱼,散发出咸腥的气味。


    “刚才你晕倒时,可把刘管事吓坏了。”婢女见她神色稍定,絮絮叨叨地说,“大小姐特意嘱咐了,不让声张,怕老夫人知道了担心。小岚,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最近为了大小姐及笄礼的事,你跟着熬夜赶绣帕,身子早该吃不消了。”


    及笄礼?绣帕?


    林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纤细小巧,掌心有层薄茧,显然是做惯了针线活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淡青色的绣线——这和她那双常年握笔、指节分明的手,判若两人。


    “我没事了,去伺候大小姐吧。”林岚撑着草棚的柱子站起来,头晕得更厉害了,眼前的盐田像在旋转,白花花的盐晶变成了无数光点,晃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婢女连忙扶住她:“再歇会儿吧,大小姐说了,让你缓过来再过去。”


    正说着,那边的沈清沅转过身,朝她们这边望来。日光落在她脸上,能看清她眉尖微蹙,似乎有些担忧。林岚定了定神,对婢女说:“走吧,别让大小姐等急了。”


    她跟着婢女穿过盐田埂,鞋底踩在晒得滚烫的泥土上,烫得人直缩脚。盐晶反射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恍惚间竟觉得这片盐田与盐邑的滩涂重叠在了一起——一样的咸腥风,一样的白盐粒,一样的让人欢喜又让人愁。


    “大小姐。”婢女先一步上前福身。


    林岚连忙跟着屈膝行礼,垂着眼不敢抬头。就在这时,一阵风卷着盐粒刮过,沈清沅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鬓边的珍珠耳坠晃了晃,折射出细碎的光。林岚的目光落在她耳坠上,突然想起老张塞给她的那块盐晶——棱角分明,在月光下能折射出七种光。


    原来……那不是幻觉。


    她真的离开了那个让她悔恨的盐邑,离开了那间潮湿的牢房,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站在了这片与盐共生的土地上。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手握权柄的林县长,而是沈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婢女小岚。


    小岚又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根针在里面反复扎刺,她下意识地扶住沈清沅递过来的手臂。“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沈清沅的声音带着急,却不忘把手里的图纸往她怀里塞,“快看看,刘管事说这新盐池的深度够了,我总觉得不对。”


    小岚深吸一口气,咸腥的海风灌进肺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低头看图纸,目光扫过那些用毛笔勾勒的线条,突然觉得眼前的麻纸和记忆里盐邑三期工程的CAD图重叠在一起——一边是粗糙的手绘,一边是精确到毫米的电子稿,差距大得让人心头发紧。


    “大小姐,”她指尖点在图纸右下角,那里标着“深三尺”,“盐池太深了。”


    沈清沅立刻凑过来:“我就说!二房的盐池才两尺深,刘管事非说深点存卤多。”


    “不是存卤的事。”小岚的指尖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某种奇异的熟悉感——二十年前在盐邑培训时,老工程师说过“蒸发池深度与日照角度成反比”,这话此刻竟清晰地浮在脑海里。她定了定神,用更通俗的话解释:“太深了,底层的卤水晒不透,反而出盐少。得改成上宽下窄的梯形,东边比西边高半寸,让卤水慢慢流着晒。”


    沈清沅眼睛亮起来,扭头就朝不远处的刘管事喊:“听见了?按小岚说的改!”


    刘管事皱着眉走过来,打量小岚的眼神带着怀疑:“大小姐,这丫头片子懂什么?”


    “她懂的比你多!”沈清沅把图纸往小岚怀里一塞,“三年前我让她算的盐价,比账房先生还准;去年教她看卤水,二房的老盐工都夸她眼力好。”她转向小岚,语气自然得像在说寻常事,“你跟他说,具体怎么改。”


    小岚没理会刘管事的白眼,蹲下身抓起一把盐土。沙砾硌着掌心,让她想起穿越前攥着那块盐晶的触感——老张粗糙的指纹,月光下的冷光,还有那句“盐要经得住晒”。她定了定神,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梯形:“底层铺细沙,再垫三层粗布,滤掉泥沙。池边留引流槽,每天傍晚把晒半干的卤水引到旁边的小池,这样第二天新卤加进来,老卤接着晒,出盐能快三成。”


    刘管事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这些法子听着简单,却偏偏是老盐场没试过的路数。


    沈清沅得意地瞥了刘管事一眼,拉着小岚往草棚走:“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块麦芽糖,“给,你上次说想吃的。”


    糖块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小岚接过来,指尖触到糖纸——是用沈清沅练字的废纸包的,上面还有没干透的“盐”字。她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突然想起程瑶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把水果糖包在文件纸里带回家,女儿总说“妈妈的纸有墨水味”。


    喉咙猛地发紧,她低下头假装吃糖,把涌上眼眶的热意逼回去。


    “想什么呢?”沈清沅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是不是还在想昨儿二房的事?”


    小岚摇摇头。昨晚二房的姨娘借着查账,把沈清沅画的盐场图摔在地上,说“姑娘家不学好,整天混在盐场抛头露面”。是她捡起来,用袖口擦干净,低声说:“大小姐,图没坏,能改。”


    就像当年在盐邑,程明远把她被王建军撕碎的招标方案拼起来,说“能改”。


    “别理她们,”沈清沅望着远处的盐田,声音轻下来,“等我把盐场做起来,让她们看看,女子不仅能绣花,还能让盐粒堆成山。”她转头看向小岚,眼里闪着光,“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小岚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和二十年前的自己重叠了——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想在男人堆里闯出条路。只是沈清沅比当年的她幸运,至少身边有个能托底的人。


    “会。”小岚的声音很稳,“但大小姐得答应我,以后查账带上我,二房的账本我看了,去年的盐税少报了三成,她们敢摔你的图,咱们就敢把账摊开了算。”


    沈清沅眼睛一亮,抓着她的手用力晃了晃:“我就知道你最懂我!”


    春桃端着水过来时,正看见大小姐和小岚头挨着头看图纸,阳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她撇撇嘴——也就小岚敢跟大小姐这样没大没小,可偏偏大小姐离了小岚,连账本都算不清。


    小岚喝了口井水,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她望着远处正在重新夯土的盐池,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古代的盐场没有钢筋水泥,没有精密仪器,甚至连基本的卫生条件都没有,但她脑子里装着的,是百年积累的制盐知识。


    只是偶尔,当风吹过盐田,带来熟悉的咸腥味时,她还是会恍惚——好像下一秒,程明远会骑着自行车过来,车后座绑着给瑶瑶买的实验器材;好像老张会举着新晒的盐走过来,说“林县长你尝尝”。


    “想什么呢?”沈清沅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是不是累了?累了咱们就回府,账房的事明天再弄。”


    小岚回过神,摇摇头,把麦芽糖的糖纸叠成小方块:“不累。大小姐,咱们再去看看过滤用的粗布,我想试试用草木灰泡过的布,说不定能滤得更干净。”


    沈清沅立刻站起来:“好!我让刘管事多找些布来。”


    两个身影并肩往盐场深处走,沈清沅叽叽喳喳地说着想在盐场加个瞭望塔,小岚时不时点头,偶尔插一句“得用松木,耐潮”。盐粒在她们脚下咯吱作响,像在为这两个想改变盐场命运的姑娘,奏着细碎的序曲。


    小岚知道,林岚的过去已经埋在盐邑的卤水塘里了,但那些经验、那些教训,都成了此刻支撑她的力量。在这个没有纪检委、没有招标书的时代,她要用手里的盐粒,为自己,也为身边这个信任她的少女,拼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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