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丝总带着蚀骨的缠绵,连空气都浸着宋瓷般的温润。时维暮春,梅子黄时的潮气正从运河两岸漫上来,将整条窄巷洇染得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霍骁收了竹骨油纸伞,靛青绸面的水珠正顺着伞骨滴落,在苔痕斑驳的青石板上砸出细雪似的涟漪——那石板缝里钻出的绿苔,据说是百年前匠人铺就时便已埋下的光阴印记。
他本是巡视此方小世界的秩序,神袍在凡间化出的玄色长衫袖口绣着暗金云纹,行走间却无半分声响。这江南地界灵气稀薄,寻常精怪尚难存身,本不该让他这等执掌万千世界的存在亲至。然而方才行至七曲桥头,一缕若有似无的琴音却像枚细针,猝不及防地勾住了他亘古不变的心弦——那调子并非凡世乐章,倒像未磨的玉簪,清泠里藏着三分青涩,混着湿泥与白栀子的香气,从爬满薜荔的木窗棂间漏出来,带着某种近乎宿命的牵引。
琴声来自巷弄深处那座半颓的木楼。霍骁放缓脚步,靴底碾过湿润的石板,惊起几只避雨的粉蝶。转过七曲桥最后一道弯,便见一个少年跪坐在斑驳的门槛上,膝头铺着半旧的锦帕,正专注地给一只狸花猫梳理打结的毛发。那猫瘦得可怜,肋骨在蓬松的毛皮下若隐若现,左前爪不住地颤抖,渗着血的泥水污染了少年月白短打的裤脚。
少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月白短打,袖口卷至小臂,皓白的手腕上松松系着截红绳,绳尾坠着枚磨得光滑的桃核,想必是常年佩戴的缘故,桃核边缘已泛起温润的光泽。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碎发,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眼尾因用力而泛起薄红,像沾了晨露的绯桃。霍骁的目光落在他指尖——那是双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如修竹,指甲圆润似新剥荔枝,掠过猫背时,连穿堂而过的风声都似放轻了些,唯恐惊扰了这人与兽间的片刻宁静。
"它的腿伤着了。"少年忽然抬头,撞进霍骁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像寒潭映着万年不化的冰雪,又像星空凝着亘古未灭的幽光,少年像是被那目光烫到,耳尖"腾"地红透,从耳根蔓延至脸颊,手里的木梳"啪嗒"掉在地上,惊得狸花猫呜咽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我、我在巷口捡到的......雨太大了,它躲在墙根发抖......"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像风中摇曳的银铃。霍骁蹲下身,玄色广袖拂过湿冷的地面,指尖轻触狸花猫颤抖的前爪。那里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珠混着泥水蜿蜒而下,甚至能看到皮肉翻卷的肌理。他指尖凝出一点莹白微光,那光并非刺眼的灼热,而是带着晨曦般的温煦,甫一触及伤口,翻卷的皮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结痂,最后只留下浅淡的粉痕,连毛发都重新生长出来,覆盖了伤处。
少年看得屏住呼吸,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半晌才喃喃道:"你......你是神仙么?"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霍骁的身影,也映着江南的烟云和初生的憧憬,那纯粹的讶异与信任,是霍骁在无数个世界里都未曾见过的清澈。
"算吧。"霍骁低笑,那笑声如玉石相击,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雨燕。他看着少年因这声笑而更加僵硬的身体,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顾星燃,星星的星,燃烧的燃。"少年挺直背脊,仿佛在展示什么珍宝,语速因急切而有些快,"阿爹说,这名字要像北斗星那样,永远亮在天上。"他说话时,喉结轻轻滚动,颈间露出一小片细腻的肌肤,在雨幕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霍骁注意到他衣领下隐约露出的红绳,与腕上那截同色,想必是贴身戴着的信物。
霍骁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对神祇的敬畏,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亲近。他忽然觉得,执掌万千世界的秩序,聆听亿万生灵的祈祷,似乎都不及眼前少年这声清朗的回答重要。指尖微动,袖中滑出枚羊脂玉的平安扣,那玉质温润如凝脂,触手生温,是他昔日游历时于昆仑墟取万年暖玉所琢:"这猫儿叫什么?"
"阿橘。"少年接过玉扣,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像含了口冰水般瑟缩了下,却又很快握紧那温润的玉,"它以后就是我的家人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狸花猫,阿橘似乎感受到了暖意,舒服地打了个呼噜,脑袋蹭着少年的掌心。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织成帘幕,将窄巷与外界隔绝。霍骁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将平安扣系在阿橘颈间,看着他唇角扬起的浅浅笑意,忽然有了种奇异的预感——这江南烟雨中的初遇,或许会是他漫长神生里,一道无法预料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