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日渐升高的气温,杨可迎来了她的暑假。
她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客厅里开空调,桌上摆着她最爱吃的冰西瓜,是切好的一块一块摆的整整齐齐,电视里放着她平时很爱看的综艺。
本来应当是她很期待的一个暑假,因为马上就要进入高三,是她最后能够享受的高中假期。
但是杨可现在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电视里面播放的那些她平时最喜欢的综艺明星,一个也看不进去。
怎么感觉自己把李远家的信息和情况告诉秦苏琪之后,她变得更忙了?
虽然平时她也会加班,但是至少周末还是有的。
放假一个礼拜了,上个周末,她完全没有见到秦苏琪。
在忙什么呢?是在查案子吗?在查李远家的电费补贴去了哪儿?
还是在忙着防洪防汛的部署?
从认识秦苏琪之后,杨可每天都要认真的看新闻,看看城南县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儿。
今年会有好几个特大的台风,秦苏琪应该很忙吧?
自己能帮她做点什么?
杨可越想越心烦,整个人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在这时,手机微信语音通话的铃声突然响起。
杨可多么希望来电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看到闪烁的屏幕上是妈妈的头像,她的情绪立刻低落下去,“母亲大人,怎么了?”
“你在家吧?”张慧芝的语速很快,“一会儿去菜市场帮我买点东西,要去东边的那个大菜市场,那里的菜新鲜一点。”
“想买什么?你说吧。”
“排骨,要仔排。现杀的番鸭,要3-4斤的。买一点小河虾,要活的。白切羊肉,你让李姨帮你挑块好的。牛蹄筋、大肠这些卤味,你自己看着来一点。”张慧芝的语气里没有听出任何的情绪,不像是这么大张旗鼓的摆桌该有的。
“这么多,今天迎财神呢?”杨可还在打趣。
“没,”张慧芝的语气突然有一点点低沉,“你爷爷奶奶,还有大伯一家要来。”
“什么?”杨可的声音骤然提高,带着一些愤怒的疑问,“他们来干什么?”
“中考的成绩不是出来了吗?”张慧芝的声音越压越低,“你堂弟的成绩不太行,大家一起帮着参谋一下。”
“他平时学习吊儿郎当的样,能考的上高中才有鬼呢。”这里杨可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不会是想让爸爸帮忙吧?”
电话那一头迎来的是张慧芝的沉默。
应该想到的。
杨可的父亲是县一中的数学老师,虽然没有什么很高的行政职务,但是他爸爸踏踏实实的做了二十年的高中教师。
该不会以为父亲有能力,帮他们安排进县一中吧?
现在的考试几乎都是透明的。
且不论他爸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老师,就算是有滔天权势,以他们家对妈妈和自己的那个态度怎么还敢上门来求助?
杨可越想越生气,直接挂断了张慧芝的电话。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大概知道杨可已经生气了,张慧芝没有立马拨通电话。
是在10分钟之后,杨可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乖,知道你生气,但是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要体面的把它做好,你还是他们的孙女,面子上不要过不去。
然后张慧芝给他发了一个600块钱的转账,备注:多留少补。
杨可盯着手机屏幕发呆,默默收下了那600块钱。
女儿已经收下转账的消息,张慧芝就知道杨可一定会去买菜的,她是一个乖小孩。
杨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这个毒辣的太阳,浑浑噩噩,晃晃荡荡的出门的。
这么神游到了,社区菜市场的门口。
社区公示栏前挤满买菜归来的主妇。
杨可踮脚挤进人群,原来是刚公示的低保户名单。
她的目光扫过塑封的名单——李强的名字赫然在2014年补贴栏里,金额“70元”的印章鲜红刺眼。
纸质记录与存折空缺的尖锐矛盾,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她掏出手机拍下公示栏,指尖因愤怒微微颤抖,并立刻发微信给秦苏琪。
杨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公示和她看到的不一样。
直到杨可把菜买完,秦苏琪也没有回她。
她一定很忙吧?杨可心想。
就这么带着满身的疲惫,顶着毒辣的太阳又走了回家。
老旧的电梯门吱呀的打开。
刚走出电梯的那一刹那,杨可又听见了隔壁的争吵声。
不是像上次一样完全听不清的支离破碎,这次好像混进了陌生的老年嗓音——尖锐的女声拔高:“三年了!别人家孙子都上幼儿园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咳嗽着帮腔。其他的回应听不清,只有瓷器碎裂的脆响刀子般扎进杨可耳膜。
她看书时爱用的那只茶杯是不又碎了?
她心里的一根弦连同手里的塑料袋一起断了,刚买的小河虾蹦出来,在地上乱跳。
杨可根本就没来得及把地菜收拾起来,而是走到了那个冰冷的铁门边。
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秦苏琪挺直的背脊像被重物压弯的竹,沉默地承接所有责难。
她好想就在这个时候按响门铃,然后冲进去。
想让他们别吵了,想让他们别再这样欺负秦苏琪。
秦苏琪丈夫的咆哮模糊成背景噪音,脑袋里也跟着嗡鸣。
杨可放在门铃上的手,始终没有按下去。
感觉门内的声音逐渐转为平静,杨可最终还是转过身,捡起地上的小河虾。
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或许这就是妈妈经常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张慧芝今天提前下班,一整个傍晚都在厨房里忙碌。
今天回来,杨可没有热情的迎接她,也没有再多跟她说一句话。
杨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爷爷奶奶过来都要搞得这么隆重?爷爷奶奶明明不喜欢他们,不是吗?他们讨厌她是个女孩儿。
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从门缝渗进来,在地面拖出一条细长的、尖锐的光带。
他们来了,随之是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杨崇山身后跟了6个人。
爷爷奶奶和大伯一家。
杨可就那样愣愣的站在门前。
“叫人呀,”杨崇山示意杨可打招呼,用那种标准的乖小孩的方式。
杨可知道自己不得不这样做,但是她的心里根本就不想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她没有一一问好,只是用了这样笼统的称呼来发泄自己心里的不满。
杨崇山见杨可没有按照自己心里预想的方式来进行问候。有些不满皱着眉,只好讪讪地解释道,“小孩长大了,都有些害羞”。
“带弟弟妹妹去玩吧。”
每次都是这句话。
杨可讨厌听到父亲说这句话。
她根本就不想跟弟弟妹妹玩,弟弟从小就会欺负她,总是会抢她最爱的那个玩具,打翻他最心爱的玻璃水杯,然后恶人先告状。
只要弟弟一哭,爷爷奶奶就会骂她。
张慧芝一直忙到晚饭开始,才出来。
在最后一个菜上桌之前,桌上的男人们已经喝两杯。
凉菜早已去半碟子,热菜也动了几口。
与实木餐桌相配的椅子已经全部被客人占了,张慧芝在这个时候总是只能拿出家里的那条红色的塑料板凳,插进杨可旁边的夹缝里,坐进来吃饭。
“多吃点小河虾,今天让可可去市场上买的,可新鲜了。”张慧芝每次入座后都会先介绍一下今天的菜,即使是已经被大家吃的差不多了。
“弟妹做菜是好吃的,”王欣笑着开口,是一个有将近140斤的女人,脸上的每一处褶皱都被她丰盈的脂肪撑开,笑的时候尤其明显,“不像我们家,老太太做的没有年轻人做的好吃。”
杨可听了之后心里哧笑,没有爷爷奶奶在家里帮她带孩子,她哪能长得到现在这样圆润丰满。
杨可的大伯杨崇明。一辈子的庄稼人。憨厚老实。
年近40才娶了这样一位控制欲极强的女人。
家里的钱得她管,她的活得爷爷奶奶帮忙干。
当然了,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基于她生了个儿子上。
所以比堂弟大一岁的堂妹在他们家,也很不受待见。
酒过三巡。
他们终于聊到了最核心的问题,那就是堂弟中考后该怎么办。
杨崇山当然没有办法帮他们解决县一中的入学名额。
想着就这科打诨的过去了。
没想到奶奶不依不饶,话里话外的暗示着杨可也是靠着爸爸进的县一中。
“一个女孩家的学习哪能这么好,小时候还不是跟个野孩子似的在田里疯玩。”
“女孩子考这么好有什用?以后还不都是要嫁到别人家。”
两句话跟两桶汽油似的,直接浇在杨可本来就燃起的怒火上。
啪的,杨可重重的摔下了手里的筷子。
“你不是女的吗?”杨可的眼死的盯着奶奶,想要把她看穿,想要看透她为什么这么讨厌女人。
她自己不也是女人吗?为什么要说这种的话?
整个场面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杨崇山呵斥了一句;“杨可,你能耐了,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杨可不明白自己这有什么错,为什么爸爸妈妈能够容忍他们这样子污蔑自己。
想越委屈。杨可直接起身,摔门出去了。
关上家门。
杨可就贴着冰凉的铁皮门滑落了下来,整个人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支点一般倒下。
然后呢?
杨可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掉漆的边缘——然后要去哪里呢?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秦苏琪,那个唯一能喘息的角落:漆黑的楼梯间。
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杨可站在在楼道转角消防栓的阴影里,委屈但哭不出来。
……突然铁门沉重的“吱呀”声撕裂了寂静。
黑暗中,一点猩红骤然亮起,勾勒出秦苏琪侧脸的轮廓。
是她!好久不见的脸!
她没开灯,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蜷缩的姿势像个被丢弃的纸盒。
打火机“咔哒”又响了一次,火光短暂映亮她夹烟的手指——虎口上那道烟烫的旧痂旁,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红痕,细长,边缘渗着血丝,像被指甲狠狠划过。
“你来了。”杨可的声音从黑暗里冒出来,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就像她早就知道秦苏琪一定会来这里一样。
秦苏琪夹烟的手猛地一抖,烟灰簌簌落下。“谁?”她厉声问,嗓音是过度压抑后的沙哑。
“我。”杨可从阴影里挪出来,蹲在她面前。
黑暗中,只能看清对方烟头明灭的光点。
“你怎么,”她指了指秦苏琪的手腕方向,“又伤了。”
杨可从裤兜里掏出药膏,递给秦苏琪。
猩红的光点停顿在秦苏琪唇边。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吐出来,模糊了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
“小伤。”她顿了顿,夹着烟的手在空中摆了摆,淡淡的烟雾吞噬了她细长的腕关节,绕了三圈才散开。
她见杨可没接话,声音里的紧绷感松垮了一些,“怎么在这儿?晚饭吃了没?”话题生硬地转向安全地带。
“家里太吵了。”杨可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境遇。
她今天下午听到了,秦苏琪家里也很吵。
秦苏琪没回答。
沉默在黑暗里发酵,只有烟草燃烧的细微“嘶嘶”声。
许久,她才低低开口,像自言自语:“有时候觉得,这烟囱似的楼道……比那个亮堂的家更像喘气的地方。”
她弹了弹烟灰,火星溅落在水泥地上,瞬间熄灭,“至少这里……安静。”
杨可抿了抿嘴唇,既然关于下午听见的孩子和家庭她问不出口,那就聊些公事吧,“我给你发的微信你看了没。”
“什么?”,秦苏琪显然不知道。
“公示栏的低保户名单,”杨可想掏出手机给她看,手伸进裤兜,却发现自己是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根本没带手机。
看出了杨可的尴尬,秦苏琪嘴里叼着烟,白皙的手指往裤袋里摸手机。
为了防止烟灰掉落,她的头微微上扬,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绷出一条优雅的弧线。
好美,杨可感觉自己在一瞬间都忘记了呼吸。
秦苏琪摸出手机,点开屏幕,杨可看到锁屏的壁纸是一张合影——锁屏壁纸是一张构图干净的照片。
背景是杨可曾在网上见过的、极具辨识度的红砖建筑——典雅庄重的拱门,爬满常春藤的砖墙,阳光在古老的砖石上跳跃。
是东京的早稻田大学。
那个秦苏琪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知识的殿堂。
照片的中心,是秦苏琪。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浅色牛仔裤,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笑容是杨可从未见过的明媚与松弛,眉眼舒展,仿佛整个人都浸润在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里,那是一种卸下所有防备、纯粹快乐的姿态。
而她的身边,亲昵地挨着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二十岁上下,比秦苏琪高一些,穿着深蓝色的连帽卫衣和卡其色长裤,笑容阳光爽朗,带着一种大男孩特有的朝气和活力。
他微微侧身倾向秦苏琪,两人的肩膀自然地靠在一起,头也挨得很近,姿态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他们站在那标志性的红砖拱门下,身后是大学校园特有的静谧与书卷气息,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他们镀上了一层只属于青春和亲密关系的金色光晕。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杨可嘴里那句“就是名单上啊……”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像吞下了一颗棱角分明的冰疙瘩,一路冷飕飕地坠到胃底。
她脸上生动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幅骤然定格的、失去灵魂的油画。
不知为何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是谁?前男朋友?秦苏琪在日本认识的?她丈夫允许她用前男友的照片当壁纸吗?
为什么她这么在意呢?这比知道秦苏琪已婚更让她难受一百倍。
因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那么……契合。
那种自然流露的亲昵和放松,是杨可小心翼翼靠近时从未在秦苏琪身上感受过的。
早稻田……秦苏琪偶尔会提起那里的图书馆、某个教授的课,原来,她的记忆里,还嵌着这样一个人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闷闷地疼,带着一种陌生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