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住的她们》 第1章 第一章 隔壁的小秦主任 五月的南城县被潮湿和热气笼罩着。 即使是夜里,气温也没下降半点。 高烧让杨可的头又沉又晕,临近期末学习本就紧张,请假晚自习就是为了能好好休息。 但她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持续传来争吵。 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能听出疲惫。 男人的声音突然拔高,像铁片刮过水泥地。接着是玻璃砸碎的脆响。 那声音扎进杨可的太阳穴。 她掀开被子,光脚踩上冰凉的水磨石地。 烧糊涂的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让他们停下。 她拉开自家掉漆的绿门。楼道灯昏黄,照着剥落的墙皮。 她拖着步子走到隔壁门前,敲了敲铁皮门。 门里的声音停了。锁舌响了几声,门拉开一条缝 光从门缝淌出来,落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 杨可的呼吸顿住了。 女人很瘦,穿着白吊带裙,深陷的锁骨像刀刻出来的。湿漉漉的黑发黏在汗湿的颊边。 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很重,像熬了太久没睡。但那双眼睛——蒙着一层雾,深处是没藏住的疲惫和一点惊惶。 “什么事?”女人问。声音沙哑,带着杨可没听过的咬字腔调,轻轻的。 杨可喉咙发干:“……太吵了。” 女人垂下眼,又抬起来:“对不起。” 她道歉很认真,每个字都沉沉的,“以后不会了。 她试着弯了弯嘴角,那弧度很脆弱。 门轻轻关上了。 杨可僵在昏暗里。 高烧的热浪又卷上来,但这次不止是体温。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撞。 她突然想起门合上前,女人右手腕内侧一闪而过的东西——一道刺目的红痕,细长,边缘不齐,像被什么划破的。 杨可有时候真的有些讨厌自己这种多管闲事的性格,还有作为护士的母亲传递给她的一些职业病。 明明自己头痛欲裂,但她还是转身冲回屋,翻出碘伏和创可贴。 不行,碘伏会疼。 刚刚那个女人白得接近透明的皮肤,青蓝的血管微微凸起。 想到了这她又抓起一管没拆封的软膏,还有桌上半盒感冒灵。 她抱着这些东西,再次敲响隔壁的门。 锁舌响动,门缝里又露出那张苍白的脸。 “还有事?”女人的声音带着警惕。 “药,”杨可把东西往前塞,“感冒的……还有这个!” 她指着女人缩在阴影里的手腕,“你伤了!” 女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眼睛里的雾被搅乱了,露出底下真实的痛。 她猛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拿着!”杨可的声音因为发烧有点冲,不容拒绝地把药推进门缝,“不值钱的!” 她不等回应,转身就跑,光脚板拍在水泥地上,冲回自己家,砰地关上门。 她背抵着门板喘气。楼道死寂。 过了很久,隔壁传来“咔哒”一声落锁。 空气里飘来一丝味道——陌生的冷香,混着消毒水和烟灰。 杨可滑坐到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板。 那双疲惫的眼睛,那道新鲜的伤口,还有道歉时微微弯起的嘴角……在她烧灼的脑子里反复闪回。 刚才门开的一瞬,她瞥见了屋里的样子:浅灰色的瓷砖不透光,碎玻璃碴落了一地,仍有几滴水珠从茶几上滑落,诉说着刚发生的激烈碰撞。 角落堆着几个没拆的硬纸箱,印着外文字母。 一只箱子敞着口,露出几本书。 杨可得视力很好,但是那些书好像不全是中文,她有些看不懂。 整个客厅里,只有一本倒扣在茶几上的、与整个灰暗环境格格不入的明黄色封面的书,让人觉得不那么逼仄,上面写着她依稀能分辨的中文:《希望格差社会》。 书页倒扣,就放在离摔碎的茶杯很近的位置,很明显是有人刚刚读过的。 杨可甚至能想象到那个女人不久前正倚着这个红木沙发,苍白纤细的手指翻动书页的样子。 更深的阴影里,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轮廓,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杨可抓起桌上半杯冷水灌下去。 水流过喉咙,浇不灭胸腔里那个陌生的鼓噪。 隔壁的门紧闭着。 楼道里只剩下杨可自己心跳的声音,又重又急,敲在耳膜上。 像一记闷锤,砸在她十六岁的夜晚。 从此,隔壁那个女人,成了她心口一道新鲜的、隐秘的划痕。 张慧芝下夜班回来,带着一身消毒水和疲惫的气息。 “妈,”杨可嗓子哑哑的,眼睛盯着白粥,“隔壁新搬来的是谁?” 张慧芝把包挂好,倒了杯温水:“嗯,刚搬来没几天,小秦主任和她爱人。” “小秦主任?”杨可舀粥的动作停了。 “县政府的,管民政口的小主任。好像还是日本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年轻着呢,跟你爸单位小王哥差不多大,但人家是市里派下来的后备干部。” 张慧芝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县城人对“有来头”人物的本能敬畏,“他爱人有家底,也端着公家饭碗,好像是什么局里的。夫妻两人都是和善体面的人。” 她瞥了一眼杨可,“问这干嘛?别瞎打听,人家跟咱不是一路人,少往跟前凑。” 张慧芝的语气里带着划清界限的警示。 杨可“哦”了一声,低头喝粥。 白粥滚烫,雾气熏得眼睛有点发涩。 和善体面?不是一路人? 女人那只苍白手腕上的红痕,道歉时疲惫却真诚的眼睛,还有那个隐在阴影里的冰冷得像石头的男人……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张慧芝的话非但没打消她的好奇,反而像把柴火,添进了那口闷烧的灶。 她没打听,只是把耳朵和眼睛都变成了雷达。 放学回家开楼道铁门时,会刻意听隔壁的动静。 偶尔能听到女人温和但有点疏离的通话声:“张局,材料放在您办公桌左边第二个文件夹了……好的,明白。”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更多的时候,那扇深绿色的铁门紧闭着,静得像没人住。 杨可的书桌上,也渐渐垒起一摞不太似中文的资料。 黑白色的,她让校门口文印室老板打印出来的关于《希望格差社会》的资料。 杨可本来想网上搜集来看看,没想检索到的那些表达和理论过于晦涩,根本不能在母亲大人给她设置的有限上网时间内理解,于是她选择忍痛了一周的早饭钱自费打印。 为什么要了解这些呢? 杨可看着那些陌生的、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字眼映入眼帘,心底也泛起了疑问。 大概只是好奇?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很想知道那个小秦主任在看什么。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解脱。 仲夏夜没有半分凉意。 杨可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融入县城稀疏暗淡的街灯里。 快到楼下时,才发现平时嗡嗡作响的老旧电梯今天一片死寂——又坏了。 黑洞洞的门洞像张着的大嘴。 十楼。 杨可认命地深吸一口气,扎进昏暗的楼道口。 水泥台阶冰冷坚硬。 但她的身子发热,又闷又窄的楼道让她更喘不上气。 她靠着墙,书包带子勒着肩胛骨,一级级往上爬。 四楼、五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孤单地回响。 空气里有灰尘和陈年墙壁的味道。 爬到八楼转角平台时,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冷香混着某种焦糊味钻进了鼻孔。 杨可下意识停住脚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近乎无用的微弱天光,她看到转角平台的阴影里,有一个明明灭灭的小红点。 是烟味。 小红点猛地亮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模糊但修长的侧影,斜靠在冰冷的消防栓铁箱上。 长发散着,挡住了大半边脸,但下颌和脖颈绷直的那种线条,杨可绝不会认错。 是她。 那白皙修长的指间夹着一点猩红,凑近唇边,深深吸了一口。 微弱的火光短暂地映亮她半边脸颊,照亮了过于锋利的颧骨,和那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沉寂幽深的眼睛。 红点暗下去,烟气无声地在她头顶缭绕开一小片浑浊的云,随即被从楼梯窗缝隙钻进来的冷风撕扯得淡薄、消散。 她没动,像一尊没有温度的、被暂时遗忘的石雕,嵌在这一小方黑暗里。 只有那点猩红偶尔刺破黑暗,证明她还活着。 杨可的呼吸屏住了。 胸腔里那颗从初遇那天就变得不安分的心,又用力地撞了一下肋骨。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她。 明明是潮热的天气,杨可因为爬楼梯整个人汗津津的,手臂上的潮湿有些浸透怀里抱着的那叠打印的资料,打湿的刘海毫无章法地黏在她额前,整个人有些狼狈。 但是她还是一丝不苟的穿着很正式的外套,像刚从某个场合下来,连衣料的棱角都带着冰冷的距离感。 杨可没敢动,就想在角落里偷偷看她两眼。 楼道里只剩下她自己小心控制的心跳声,和香烟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嗤嗤声响。 她似乎没察觉有人,又吸了一口,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态。 那点烟头的红芒,在黑暗里稳定地、固执地亮着,像一枚灼热的、刚刚落在杨可眼底的烙印。 杨可就这样子着了迷似的,魂儿也跟着那团被她吐出来的烟,散了出去。 “哐”一声,杨可手里成堆的材料散落一地。 楼梯间烟草的余烬尚未散尽。 秦苏琪听见声音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掐灭烟头,她没有直接把烟蒂摁在窗台上或者直接扔下,而是选择徒手。 杨可的目光较粘在她白玉般的长指上——猩红火点在她苍白的指腹碾成焦黑的灰,皮肉烫出细微的“滋”声。 “你手伤了!”杨可一步跨上台阶,不由分说抓住秦苏琪欲藏的手腕。 那截腕骨细得硌人,皮肤下淡青血管像冻住的河。 秦苏琪触电般抽手,动作却因杨可的力道滞在半空。 她垂眼看向少女紧扣自己伤处的手指:指甲剪得短而干净,指关节因用力泛红,带着青春期特有的、饱满的生命热度。 “没事。”她吐出两个字,喉间烟熏的沙砾感更重了。 “都烫出泡了!”杨可指尖小心地拂过她虎口红肿的皮肤,灼痛感让秦苏琪指节一颤。 少女的呼吸扑在她手背,温热潮湿,“我家有獾油,我妈说了这个治烫伤最灵,等我拿——” “不用。”秦苏琪打断她,终于抬起眼皮。 楼道窗外漏进的月光割开黑暗,映亮杨可仰起的脸:汗湿的鬓角黏在额边,校服领口歪斜,露出的锁骨线条像振翅欲飞的蝶。 一种未经驯化的、毛茸茸的生机扑面而来,刺得秦苏琪视网膜发疼。 她别开脸,从裤袋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新烟叼在唇间,打火机“咔哒”按了三次才点燃,火苗在指尖簌簌地抖。 “习惯了。”烟雾模糊了她的声音。 杨可盯着她颤抖的指间烟火,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话题跳得突兀。 秦苏琪夹烟的手停在半空,火星坠下一截灰:“……什么?” “他们都叫你小秦主任,我也要这样叫你吗?”杨可的眼睛在黑暗里扑闪着,“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秦苏琪半眯着眼,沉默地吸了一口烟,肺腑里翻涌的焦油味压住了那一瞬间的刺痛。 多久,没人问过她的名字了。 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到体制内工作,这么些年她也认识了不少人,在迎来送往的饭局里,在不清不明的嗤笑里,有人叫她“小秦”,有人叫她“主任”,但很少有人再叫她的名字了。 “秦苏琪”,她终于开口,烟圈吐得很慢,“扶苏的苏,琪华的琪。” “人如其名,”杨可突然凑近她,鼻尖几乎是抵着她的鼻尖,“这名字和你一样有气质。” 杨可盯着她因陌生人靠近而不自觉地陡然缩紧的瞳孔,笑意盈盈,声音平润如春风化雨,“我叫杨可,可以的可,你叫我可可好啦!现在在县一中念高二!” 秦苏琪感觉自己好像无法与她对视太久,因为杨可眼底的光有些灼热,那种与她截然不同的滚烫情绪。 她撇开双眼,看向杨可散落在地上的材料,正准备附身帮她拾起时,有些蹙眉——《希望格差社会》?她一个高中生要学这个? 杨可快她一步捡起那叠材料,笑得有些尴尬,“额……”,正打算解释些什么,秦苏琪开口了,“对社会学感兴趣?”,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冽,听不出情绪。 但是杨可就不同了,她很心虚,感觉像是写给暗恋对象的情书被正主抓包般的慌张,但又有点期待,期待她能读懂自己的少女心事。 “额,对。写作文参考用的。”杨可胡诌。 一支烟燃到尽头,秦苏琪掐灭烟蒂,这次用了指甲,没再烫着自己。 她又瞥了一眼杨可抱着的那沓材料,然后把目光移向楼道里那扇小小的、无法被月色穿透的天窗,像是陷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然后淡淡地开口,“我是学社会学的,有看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杨可错愕、惊讶,唇瓣微张,然后是心脏狂跳,那是比她用尽全力冲刺完八百米还有剧烈的跳动,她十六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真的吗?” 秦苏琪能听到她上扬的语调里有些不可置信的颤抖,但也没有再看她,只是不可置否地在黑暗里点头。 杨可兴奋又激动,但蓬勃的语流第一次卡了壳。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没头没尾地挤出一句干巴巴的:“……那你疼吗?手指。” 秦苏琪的目光落在自己虎口红肿的烫痕上,又移到少女攥得发白的指节——那里还残留着抓握她手腕的力度。 一种久违的、尖锐的酸楚刺穿肺腑。 她把手插回裤袋,金属烟盒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 “不疼。”撒谎像呼吸一样自然,“回去吧,明天你还要早读。” 她转身推开消防通道沉重的铁门。 楼道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泼在她挺直的背脊上,西装布料绷出硬壳。 门合拢前,杨可听见一句几不可闻的补充,散在穿堂风里: “烟味脏,别学。” 铁门“哐当”锁死。 杨可独自站在黑暗里,指尖还残留着秦苏琪腕骨的凉意。 她低头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心——那里曾攥住一截欲坠的月亮,又眼睁睁看她沉入更深的黑夜。 这是一本现实向的be文,根据真实故事有感而发的改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隔壁的小秦主任 第2章 第二章 我顺路送你 因为秦苏琪那句“有看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杨可这段时间发了疯似的开始研究社会学,不,准确地来说是研究《希望格差社会》这本书。 她想了解这本书全部的内容,而不是网上找到的概述类资料。 但这本书在校图书馆里没有,县城的图书馆里也没有,甚至网上都很少在卖。 不过杨可根本等不到预售的书寄到,她希望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拥有这本书,并且读懂它。 当然了,读不懂也没关系。 能懂就有机会和秦苏琪交流,不懂就找机会去问她。 所以她做了一周的家务,缠着张慧芝女士周末带她去市里的图书馆找找。 “最近这么爱学习了?”张慧芝发出了疑问,对自家女儿她还不了解? 杨可的学习成绩其实一直都还不错,不过这小孩儿精力过于旺盛,总不肯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学习上。 要不是自己在她小时候管得严,再靠她还有点小聪明,哪能一路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你不是不喜欢文科吗?”,张慧芝想到什么似的——高一结束后,她执意选了物理,当时说是历史类的文科东西太枯燥、太繁琐,听不懂,也学不来。 怎么现在就想看些社会学类的书了? 杨可正在撒娇呢,突然被问住了,小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写作文用的,”她推搡着,把张慧芝推进厨房,“妈,你不懂,现在可卷了,要求看的材料都是大学学的。” 然后假装很忙地打开锅盖,闻了闻正炖在灶上的红烧肉,“哇,妈,你太厉害了,能炖出这么香的肉,你去当护士真是美食界的一大损失!” “去去去,”张慧芝拦着她准备偷吃的手,“你妈我去美食界,那就会是医疗界的损失!” “嘿嘿,那是,张慧芝女士简直天神下凡,干一行精一行,行行当状元!”杨可太知道母亲大人爱听什么了,小嘴跟抹了蜜一样甜。 “行了吧,洗洗手准备吃饭。”张慧芝心里很是受用,表面上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假装白了杨可一眼,“周末带你去市里,就一下午哈,可不许到处跑。” “谢谢全世界最通情达理、最英明神武的张女士!”杨可开心疯了,跳起来狠狠亲了张慧芝一口。 …… 周六下午,趁太阳烤焦整个南城县之前,杨可蹭着母亲大人的车去了趟市里。 张慧芝是南城县社区医院的护士,这个月因为好姐妹程淑丽在市医院住院,几乎每周末都会去看望她。 南城县与南江市区的距离大概有一小时的车程,虽然也有公交车,但是每趟发车时间间隔有40-50分钟,这么热的天根本等不住。 张慧芝把杨可送到市图书馆去,然后自己驱车去市医院看好姐妹去了。 杨可打小不怎么爱看书,她觉得文字多了看得烦,为此她还怀疑过自己是否存在阅读障碍症。 相应的,她也没怎没来过市图书馆。 市图书馆的主楼呈圆柱体,外壁有乳白色的大理石雕花,似古代的玉器。 还没到图书馆门前,中央空调的强劲的冷气就送了出来。 杨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秦苏琪。 她是不是总爱在图书馆里? 上次瞥见她家角落的箱子里,里面好像全是日文书。 要不要借两本日本的社会学专著带给她,她会高兴吗? 遗憾的是,杨可花上一个小时,求助了管理员和电子系统,都么没能找到她想要的那本《希望格差社会》。 杨可第八次对着“暂无查询结果”的电子查询系统发呆,有些懊恼地盯着屏幕,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儿。 怎么会没想到呢? 秦苏琪本就是研究社会学的,那这应该是最新的专业的书籍,连网购都要预售,这个四线城市的市图书馆里怎么会有呢? 杨可感觉秦苏琪本人也和那本在这个城市找不到的书一样,不属于这里。 但杨可从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虽然找不到《希望格差社会》,但可以在这里搜索关于日本的一切,那是带着她的过去的地方。 杨可从旧期刊里复印下日本地图的碎片——东京都23区划分图被她用红笔圈出一个模糊的区域;还有一张发黄的《朝日新闻》复印件,标题是《早稻田大学社会学部论文奖名单》,她盯着铅字里可能藏匿“Qin Suqi”的缝隙看了很久;甚至还有半页日语教材,她用稚拙的笔迹反复描摹着同一行假名:ありがとう(谢谢)。 她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考古队员,在秦苏琪生活过的那片陌生国土上,挖掘着永远拼不完整的碎片。 下午四点的光景,毒辣的太阳仍旧照得人脸疼,但杨可的情绪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她像一株迎着盛夏绽放的石榴花,笑得灿烂又热烈,手里抱着刚获得的拼凑出的“宝藏”,心满意足地走出市图书馆的门口。 …… 周一清晨,杨可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自行车停车棚,不料发现自行车后胎瘪得像块皱抹布。 她骂了句脏话,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七点钟就歹毒的太阳,没给杨可留下一点体面的余地。 她半推半拖着那辆破车,链条摩擦挡泥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顺着鬓角流下的汗珠,在没有任何微风的燥热里显得格外狼狈。 才拐出小区巷口,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身边,降下车窗。 “上车。”秦苏琪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哑,像隔夜的茶。 杨可愣住,手指抠紧了车把手。 车窗里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血色,眼下乌青在已经略微刺眼的阳光里更显分明,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用了小秦姐,学校不远……”杨可嗓子发干。 “轮胎这样推,轮毂会变形。”秦苏琪打断她,语气是领导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平直,“后备箱开着,把车放进去。” 杨可没再挣扎。 她笨拙地塞好自行车,拉开副驾驶门坐进去。 车内弥漫着那股她身上的冷调雪松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苦味。 真皮座椅在低温的空调里,凉得她一哆嗦。 秦苏琪在她扣好安全带的同时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汇入稀疏的车流。 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裹住车厢。 杨可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早点摊和穿着校服的学生,余光却黏在秦苏琪搭在档位上的右手——虎口处那道烟蒂烫痕结了深咖色的痂,像一枚小小的封印。 “那个……谢谢您。”杨可的声音干巴巴地掉在寂静里。 “顺路。”秦苏琪目视前方,吐出两个字。 杨可心里清楚得很,政府大院和县一中根本是相反方向。 一股莽撞的热流突然冲上喉咙:“小秦姐,《希望差格社会》我看了一点……”她顿住了,有点卡壳,那些拗口的术语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就是没找到原书……里面讲‘格差’那个部分……” “格差固定化(かくさこていか)。”秦苏琪自然地接上,甚至用日文念了一遍那个术语,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数据汇总。 “作者渡边淳探讨的核心是‘希望’在阶层固化社会中的不平等分配。机会、资源、信息——这些东西就像县城早上第一锅油条的热气,有人闻着香就能排队等着买,有人隔了几条街,闻到味儿时锅都凉透了。” 这个比喻太通俗了,却又精准得让杨可心头一跳。 她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正推车出摊的油条贩子,几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已经在排队。 “像……我妈工作的社区医院,和市里的三甲医院也是‘格差’?”杨可尝试理解。 “是其中一种。”秦苏琪打了把方向,车子驶过县一中的大门,“还有代际传递的‘格差’。书里引了数据,父母的职业、教育水平,甚至居住地,都可能像遗传密码一样刻在孩子未来的社会地位上。”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调查报告,“比如你在县一中念书,而隔壁街区职高的孩子,他们未来的‘希望’在出生时就被分配到的篮子就可能是不同的。” 这话像根小针,刺了一下杨可。 她想起秦苏琪后备箱里那堆贴着TOKYO标签的纸箱,又想起隔壁客厅里的红木家具。 “那您……”她脱口而出,话出口才觉得莽撞,“您从日本回来……是不是也看到了……更深的‘格差’?” 她想问的是秦苏琪自己的选择——一个留过学的研究者,回到这个小县城,是否也曾被某种“格差”俘获或碾压? 路口红灯亮起,车稳稳停下。 秦苏琪的手还放在档位上,没有立刻回答,虎口那道深咖色的痂暴露在透过前挡玻璃的阳光里。 她似乎没想到杨可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惊讶于她远超同龄女孩儿的那种成熟的思考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结痂的边缘,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的痛感。 时间被拉长了,只有秒针跳动的嗒嗒声。 “是啊。”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不止看到,还成了其中的一块砖。” 绿灯亮了,她挂挡起步,目光扫过后视镜里自己苍白又带着官场面具的脸,“就像这个位置,对别人来说是向上的梯子,对我……”她没说完,只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像吹掉一缕无形的灰,“可能是把某个层面的‘格差’砌得更牢固了。” 杨可的心被紧紧揪住。她对那份沉重的潜台词,似懂非懂。 但她能切实感觉那些冰冷的理论,此刻以如此真切又残酷的方式映射在邻座这个她仰望的人身上。 秦苏琪被困住了,这是为什么总是能在她身上看到与南城县格格不入的气息的原因。 她想起秦苏琪疲惫的乌青眼,在楼道燃起的烟蒂——那或许就是她无声的灼烧? “那……‘希望的不均衡’呢?”杨可急切地追问,像是想找到一点出口,“书里说希望是可以被创造和分配的……” “希望?”秦苏琪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倦的弧度,没有看杨可,“……这太奢侈。”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落在车窗上的尘埃,“书上的理论很美,像东京天空树的夜景。但回到现实,处理刚报上来的低保户材料,更紧要些。” 她指向路边,一个驼背老人正费力地想把一堆纸壳塞进比他体积还大的破旧三轮车,车子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 杨可认得他,这是妈妈工作的社区医院后门巷尾的李爷爷,他老伴赵奶奶好像生病卧床,还有个孙子,李远,是他初中同学,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看,”秦苏琪的声音彻底恢复了“秦科长”的平静,“这就是我的社会学现场报告——具体的、需要立刻处理的‘格差’。理论…先让它待在书架上吧。” 车内的空气再次沉静下来,比刚才更加滞重。 书本的理论之光撞上现实的铜墙铁壁,碎的没有一点声响。 杨可看着秦苏琪专注开车的侧脸,阳光勾勒出她挺直却脆弱的鼻梁线条。 透过这一切,她好像看到了更多的关于秦苏琪的东西,这些看到让她的心又痛又酸软,甚至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超越了仰望的焦灼——她想用自己的笨拙,去碰一碰秦苏琪。 哪怕只是听听她书本之外真实的喘息。 车子终于驶近一中校门。 “到了。”秦苏琪靠边停稳。 杨可解开安全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小秦姐,”她忽然转头,目光笔直地看进秦苏琪有些疲惫的眼底,“低保户材料……下午我去社区医院找我妈妈的时候,能帮您顺路看看那户的情况吗?” 秦苏琪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 少女眼里的急切和莽撞的关怀,像一簇在压抑矿洞里燃起的微小火苗,不耀眼,却突兀地烫了她一下。 “……随你。”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没有阻止,也没有笑。 杨可拉开车门钻出去。 清晨的阳光没了车顶的遮挡,瞬间泼洒下来,有些晃眼。 她跑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奋力拖出自己的破自行车。 回头时,秦苏琪的车窗已经升起,只留下玻璃后一个模糊的侧影轮廓,和那道虎口上沉默的“封印”。 杨可推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正准备走向校门。 身后的车窗又慢慢摇了下来,秦苏琪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本书我家里有中译版,你要想看随时来。” 杨可书包带子勒着肩膀,里面还装着那沓自印的材料,倏地转身,身后的人却又摇上了车窗,只留下引擎的轰鸣。 “好!”杨可对着那辆调头的黑色轿车大喊,挥了挥手。 等车走远了,她又低头喃喃自语似的,“小秦姐,谢谢你。” 纸张上拗口的理论术语和作者渡边淳严谨的论证似乎还停留在纸上,而刚才车里那十几分钟短暂的对谈,却让她第一次真切触摸到了秦苏琪。 这认知像块石头沉进她胸腔,却又在那份深沉的疲惫中,催生出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她想做那个站在秦苏琪的深潭边,给她递一根树枝的人,哪怕这树枝来自书本之外的、她贫瘠却滚烫的赤诚。 第3章 巷尾的故事 暴雨后的老城区弥漫着淤泥和腐烂垃圾的酸馊气。 下午一放学,杨可就猛蹬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钻进张慧芝工作的社区医院后门的自行车棚里,“妈——”她扯着嗓子喊,“我来了!” “你来干嘛?”张慧芝穿着那身洗的发白的护士服,闻声从社区医院的后门迎来,“不是给了你零钱,晚饭去外头吃吗?” 最近她都要值班,说好晚饭让杨可自己解决。 整个社区医院一共没几个护士,本来人力就紧张。 这个月开始,刚来两年的小王正式休产假,张慧芝作为单位里的老人,本也可以对此不闻不问,但耐不住自己热心肠,还是主动接下了小王的一部分工作。 “吃过了,”杨可心不在焉,一边停车一边说,“妈,你还记得李远吗?” “李远?”张慧芝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这么多姓李的……诶,”跟想起什么似的,“李大爷的孙子?” “是呢,”杨可走进社区医院的后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的苦涩中药味扑鼻而来。 杨可早已习惯这些,这个医院的味道早已通过张慧芝的外套,浸润了她十六年。 “你应该有印象的,我们之前初中还是同班同学。我记得他奶奶好像生病,常到医院这里来。”杨可一边放下书包一边走进张慧芝的工作区域。 “记得的,这孩子命苦哟。”张慧芝叹了一口气。 李大爷,李强,退役军人,贫农出身,当过志愿军,还在战场上中过一颗子弹,到现在走路都一跛一跛的。 年轻时除了一身力气没什么本领,战争结束后因为不识字没能留队,一直就这么在村里干苦力。 直到年纪大了,做苦力都找不着活路了,他开始收废品。 他有两儿一女,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听说是被人販子拐走的。 自此,爱人赵素珍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 她本就在年轻时积劳成疾,患有重度风湿症,一到下雨天就卧床不起,平时没少用中药、扎针灸。 精神失常后,就更少出门了。 杨可只有很少的机会能看见这位老太太,偶有几次看见她坐在那条墙皮剥落的窄巷尾,呆呆地对着一方小小的天空发呆,嘴里喃喃些什么。 两个儿子也都没什么出息,大儿子现在五十来岁了,还是光棍,平日里就是游手好闲,在外面赌博欠了好多钱,把老两口全部家当都输光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小儿子就是李远的爸爸,现在还在里面没出来,听说是就是前几年,给有夫之妇当了情人,被捉奸在床。 在混乱的现场还把人丈夫捅了两刀,虽不致死,但人家家里有点权势,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就这样判了十年。 一来二去,李远的妈妈跟人跑了,从此就跟着收废品的爷爷和精神失常的奶奶生活。 这是李远在初中时经历的事情了——当时整个南城县没人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被捅的那人是县烟草局的小领导,几个刺头同学总是以此奚落他,说他和他爸一样没出息,爬女人的床,流着罪犯的血液。 李远本就是个比较文静的小男孩儿,受欺负大多也就是忍着过去了。 杨可虽然跟他不熟,但也挺欣赏他的—他总能写出全校传阅的作文,思想和灵感在他的笔下永不枯竭,汇成细流,然后生出一朵绚烂的花。 有一天晚自习后,李远不知怎么地又被他们羞辱。 深夜的教学楼空荡荡的,有些冷清。 他们把李反锁进了女厕所里,估计是想让大家明天看他从女厕出来,给他难堪。 却不料,那天杨可也在洗手间,和李远一起,被反锁在了里面。 “谁?”杨可因为吃坏了东西有些腹泻,肚痛难忍,下了晚自习就来解决,却听见门外有推搡声,提高警觉。 也许没想到隔间里还有人,那群人猛猛推了李远一把,让他跌进女厕,就锁上门跑了。 杨可从隔间里出来,就看见李远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女厕过道的地上,惊魂未定,却又不敢睁眼,慌张地说,“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李远不敢看隔间里出来的女生爬吓到她,也怕自己难堪,第一反应就是道歉。 “李远?”杨可声音里带着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他又被人欺负了。 李元听见熟悉的声音,有些缓慢的睁开眼,洗手间的灯光明明很昏暗,但好像刺痛了他的眼畏缩着,“杨可?” “他们又欺负你?”杨可其实心里明白。 “对不起,连累你了,”李远没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向杨可道歉。 杨可虽然也觉得自己倒霉,但是更多的还是对那些人的愤怒。 这件事情里面,李远没做错什么,那个故意伤害他人的是李远的爸爸,为什么他们要把这种敌意、愤怒、戏谑转嫁到李远身上? 杨可那时候还不懂,人的盲从和集体的压迫这种抽象的理论,她只是凭着自己的正义感,有点气不过。 “过来,”杨可站在那个唯一有窗户的隔间里,对着李远说,然后自己蹲了下来,“看什么呢,快过来。” 李远愣愣的,但身体本能地顺从。 “你上来,”杨可倾斜了一侧的肩膀,拍了拍。 这里是二楼,顺着窗台的那棵树下去,就可以到地面上。 李远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可,他明白她想让他从这个窗爬出去。 但是李远摇了摇头,“你是女孩子。” 杨可都要被气笑了。 好吧,虽然他们性别有差异,但是杨可从小就个子高,加上女孩子发育早,现在已经有172的个头了。反观李远,估计是营养没跟上,或者还没长开,瘦了吧唧的,还没165,一幅小豆芽的样子。 “我估计要比你重些,别到时候把你压坏了”,杨可没有说李远瘦小,而是选择说自己太重了。 李远愣着,瘦弱的身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 “快点,”杨可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真想被关一晚上?” 杨可,一个不熟的女同学,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他,让他先出去。 想到这个,李远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不是被欺负时那种酸涩委屈的感觉,是什么别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切按照杨可预想的发展,李远出去把反锁的门打开了。 杨可和他一起得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种下了两个小孩儿的友谊。 当天晚上回去,杨可有些睡不着,她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欺负李远。 如果不是几天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件事,杨可这只用了十多年的脑子怎么也想不到一群人会对另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敌意。 这个世界为什么有坏人呢?他们本来就是坏的吗? 如果不是的话,是什么让他们变得这么坏的呢? 那是的杨可当然不会知道,原来很多小时候不明白的事,长大真的自然就会明白,就像秦苏琪总是跟她说的“你长大就会懂的”一样。 只是没有人跟她说,这些道理需要用亲身血泪来顿悟。 …… “是苦,”杨可的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李爷爷家您最近去过没?”她心里始终记得此行的任务——帮秦苏琪实地探查这家低保户的情况。 “好久不去了,”张慧芝从药房拿出一袋盐水,准备给患者换药“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儿,”杨可没说自己的意图,“妈,你先忙,我去看看他。”说完一溜烟地窜出去了。 “诶,那带点水果去,”张慧芝准备找点东西出来,就看着杨可迈起长腿,转眼就不见,于是低头给手里的盐水袋写上时间“这孩子,总是毛毛躁躁的。” 城西棚户区17号,户主李强。 杨可推开李家院门时,铁铰链的吱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八十多岁的老人正佝偻者身体往搪瓷盆里接檐头的水,屋内唯一一盏站5瓦节能灯在昏暗中像粒将熄的萤火。 “李爷爷——”杨可的清亮的声音在这个破败的瓦房里显得更有穿透力。 老人缓慢地转过身来,有些迟疑,他不认得杨可,“你是?” “我是李远的初中同学,我叫杨可,爷爷叫我可可就好啦!”杨可的自我介绍让老人放下疑问。 “小远的同学,”李强有些局促,他刚从废品回收站出来,衣服都来不及换,那件白色的老头汗衫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浇头。 偏偏遇上第一次、孙子的同学到家里来,他不知道该如何招待,“但是小远最近都很晚才回家,现在不在。” 杨可隐约清楚李远没考上高中,但是具体消息就不得而知了。 “没事儿,李爷爷,我今天先找您。”杨可的微笑总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如春回大地,温暖人心。 “那先进屋坐坐”,老人放下了警惕。 粗糙的水泥地,上面有一层肉眼可见的灰,泥墙的破损被胡乱地修补。 家里唯一一张桌子有明显使用的痕迹,漆面几乎被磨没了,四角都磕得圆润了。 老人起身去准备茶水,杨可立马制止,“爷爷,不用麻烦,我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那怎么行,”李强坚持打开桌下那个年久失修的抽屉,很卡顿,每拉出来一公分都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喝口水。” 老人从那个抽屉里掏出一个蒙上灰尘的塑料袋,然后取出一只一次性塑料杯。 杯身有些被压瘪,老人又换了一个新的。 然后,颤巍巍地,从那个已经看不清图案的水瓶里给杨可倒了一杯水。 杨可看着老人严重变形的手指关节,诉说着生活的苦难。 她也不再拒绝,顺手接过来,骑了一路车,确实有些渴了,猛喝了一口——苦的。 带着杂质的、未完全过滤的水,甚至有些不明漂浮物,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李远总是忽闪着的眼睛和轻易被黑暗吞噬的身影。 杨可不敢露出任何表情,只说了谢谢,但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秦苏琪,这也是格差吗? “爷爷,今天主要是来向你了解一下政府电费补贴的事情。” 秦苏琪在车上提过的,县里对特困低保户每月有70元的电费减免。 “电费补贴?”李强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困惑,“去年倒是发过70块,可前年、大前年……” 他摇头,还是从那个吱呀呀的抽屉底下摸出个缠满胶布的存折,“2014到2015这两年,电费栏全是空的。但我不识字,看不太明白。” 泛黄的折页上,低保金发放记录旁赫然缺了两行数字,像被蛀空的齿痕。 杨可心脏一沉。 临出门前秦苏琪的叮嘱在耳边回响:“重点关注独居、重病的老人,他们最容易被截流。” 铁铰链再次响起的吱呀声在打破了这片死寂,然后是少年清脆的嗓音,“爷爷,我今天发工资了,买了……肉。”那声音顿住了。 “杨……杨可”,李远先发出声音。 杨可感觉自己快认不出李远了,除了眼神,那是和两年前在二楼女厕那晚一样的、不可置信的眼神。 他蓄起了长发,有几簇挑染成灰的、蓝的颜色,拎着塑料袋的手指上挂满了叮铃哐啷的饰品,罩着宽大的灰黑色T恤在他身上有些不合适,晚风吹过时带起衣摆,衣下骨瘦如柴。 “李远,好久不见。”杨可声音清亮,一如两年前对他说“上来”般掷地有声。 “你怎么来了?”少年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尴尬,或许是他们并不太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来看看李爷爷,顺便了解一下电费补贴。”杨可说明来意。 “你怎么干这个了?打暑假工?”李远以为杨可是社区派来的实习生。 “还没放假呢。”杨可意识到什么似的,“你去打工了?”突然想起刚刚李远推门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发工资了”。 “额……”李远支支吾吾,挠了挠头,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嗯,在县上的美发店。” 杨可有些意外,初中时李远的成绩虽不算顶尖,但是语文特别好。 中考正常发挥的话,重点上不了的话,考个普高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李远看着她错愕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塑料袋,走近她,压低声音说,“这个有空跟你说,爷爷在呢。”说着他把肉递给李强,说“爷爷,我和老同学出去逛逛,你把肉放冰箱,我们一会儿回来。” 是需要爷爷回避的话题,杨可基本上猜到了。 傍晚已经过了,天边绚烂的晚霞几分钟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是能吞噬一起的黑暗。 李远和杨可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离的不远不近。 “我是自己决定不念书的,”李远率先开口,他没有回头,就站在杨可的前方不远处,声音在夜幕下有些空洞,“不想让爷爷供我念书了,奶奶也还要看病。” “趁早出来赚点钱挺好的,”他的声音里有被笑意强压下去的其他情绪,接下来的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能买肉吃。” 杨可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她本可以用自己最擅长的插科打诨那套接一句“好事儿啊,难怪你长高了不少”,但却完全张不开嘴,直至一颗泪从眼眶滑落至唇边——苦的,和李远家里的水一样。 没听见身后的人回应,李远这才转身,看见杨可悄无声息滑落的泪。 他没想到杨可会哭,在他眼中,杨可一直是一个温暖率性的、成绩优异的、不太熟的女同学。 “你哭什么呀?”李远走近她,慌张地找纸巾却一无所获,只好扯起宽大的衣摆,“擦擦。” 杨可推开他,自己抬手抹掉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一瞬间脑子里出现很多记忆碎片——两年前的女厕里李远那双忽闪的眼、楼道里被烟蒂烫穿的皮肉、李爷爷递给他的那杯水,还有早上在车里对话时秦苏琪疲惫沙哑的声音。 这些东西串不成完整的故事,像这个她看不透的南城县,都带着淡淡的霉味,让李可的心里闷闷的 ,止不住地疼。 第4章 暗流涌动的家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日渐升高的气温,杨可迎来了她的暑假。 她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客厅里开空调,桌上摆着她最爱吃的冰西瓜,是切好的一块一块摆的整整齐齐,电视里放着她平时很爱看的综艺。 本来应当是她很期待的一个暑假,因为马上就要进入高三,是她最后能够享受的高中假期。 但是杨可现在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电视里面播放的那些她平时最喜欢的综艺明星,一个也看不进去。 怎么感觉自己把李远家的信息和情况告诉秦苏琪之后,她变得更忙了? 虽然平时她也会加班,但是至少周末还是有的。 放假一个礼拜了,上个周末,她完全没有见到秦苏琪。 在忙什么呢?是在查案子吗?在查李远家的电费补贴去了哪儿? 还是在忙着防洪防汛的部署? 从认识秦苏琪之后,杨可每天都要认真的看新闻,看看城南县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儿。 今年会有好几个特大的台风,秦苏琪应该很忙吧? 自己能帮她做点什么? 杨可越想越心烦,整个人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在这时,手机微信语音通话的铃声突然响起。 杨可多么希望来电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看到闪烁的屏幕上是妈妈的头像,她的情绪立刻低落下去,“母亲大人,怎么了?” “你在家吧?”张慧芝的语速很快,“一会儿去菜市场帮我买点东西,要去东边的那个大菜市场,那里的菜新鲜一点。” “想买什么?你说吧。” “排骨,要仔排。现杀的番鸭,要3-4斤的。买一点小河虾,要活的。白切羊肉,你让李姨帮你挑块好的。牛蹄筋、大肠这些卤味,你自己看着来一点。”张慧芝的语气里没有听出任何的情绪,不像是这么大张旗鼓的摆桌该有的。 “这么多,今天迎财神呢?”杨可还在打趣。 “没,”张慧芝的语气突然有一点点低沉,“你爷爷奶奶,还有大伯一家要来。” “什么?”杨可的声音骤然提高,带着一些愤怒的疑问,“他们来干什么?” “中考的成绩不是出来了吗?”张慧芝的声音越压越低,“你堂弟的成绩不太行,大家一起帮着参谋一下。” “他平时学习吊儿郎当的样,能考的上高中才有鬼呢。”这里杨可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不会是想让爸爸帮忙吧?” 电话那一头迎来的是张慧芝的沉默。 应该想到的。 杨可的父亲是县一中的数学老师,虽然没有什么很高的行政职务,但是他爸爸踏踏实实的做了二十年的高中教师。 该不会以为父亲有能力,帮他们安排进县一中吧? 现在的考试几乎都是透明的。 且不论他爸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老师,就算是有滔天权势,以他们家对妈妈和自己的那个态度怎么还敢上门来求助? 杨可越想越生气,直接挂断了张慧芝的电话。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大概知道杨可已经生气了,张慧芝没有立马拨通电话。 是在10分钟之后,杨可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乖,知道你生气,但是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要体面的把它做好,你还是他们的孙女,面子上不要过不去。 然后张慧芝给他发了一个600块钱的转账,备注:多留少补。 杨可盯着手机屏幕发呆,默默收下了那600块钱。 女儿已经收下转账的消息,张慧芝就知道杨可一定会去买菜的,她是一个乖小孩。 杨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这个毒辣的太阳,浑浑噩噩,晃晃荡荡的出门的。 这么神游到了,社区菜市场的门口。 社区公示栏前挤满买菜归来的主妇。 杨可踮脚挤进人群,原来是刚公示的低保户名单。 她的目光扫过塑封的名单——李强的名字赫然在2014年补贴栏里,金额“70元”的印章鲜红刺眼。 纸质记录与存折空缺的尖锐矛盾,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她掏出手机拍下公示栏,指尖因愤怒微微颤抖,并立刻发微信给秦苏琪。 杨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公示和她看到的不一样。 直到杨可把菜买完,秦苏琪也没有回她。 她一定很忙吧?杨可心想。 就这么带着满身的疲惫,顶着毒辣的太阳又走了回家。 老旧的电梯门吱呀的打开。 刚走出电梯的那一刹那,杨可又听见了隔壁的争吵声。 不是像上次一样完全听不清的支离破碎,这次好像混进了陌生的老年嗓音——尖锐的女声拔高:“三年了!别人家孙子都上幼儿园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咳嗽着帮腔。其他的回应听不清,只有瓷器碎裂的脆响刀子般扎进杨可耳膜。 她看书时爱用的那只茶杯是不又碎了? 她心里的一根弦连同手里的塑料袋一起断了,刚买的小河虾蹦出来,在地上乱跳。 杨可根本就没来得及把地菜收拾起来,而是走到了那个冰冷的铁门边。 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秦苏琪挺直的背脊像被重物压弯的竹,沉默地承接所有责难。 她好想就在这个时候按响门铃,然后冲进去。 想让他们别吵了,想让他们别再这样欺负秦苏琪。 秦苏琪丈夫的咆哮模糊成背景噪音,脑袋里也跟着嗡鸣。 杨可放在门铃上的手,始终没有按下去。 感觉门内的声音逐渐转为平静,杨可最终还是转过身,捡起地上的小河虾。 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或许这就是妈妈经常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张慧芝今天提前下班,一整个傍晚都在厨房里忙碌。 今天回来,杨可没有热情的迎接她,也没有再多跟她说一句话。 杨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爷爷奶奶过来都要搞得这么隆重?爷爷奶奶明明不喜欢他们,不是吗?他们讨厌她是个女孩儿。 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从门缝渗进来,在地面拖出一条细长的、尖锐的光带。 他们来了,随之是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杨崇山身后跟了6个人。 爷爷奶奶和大伯一家。 杨可就那样愣愣的站在门前。 “叫人呀,”杨崇山示意杨可打招呼,用那种标准的乖小孩的方式。 杨可知道自己不得不这样做,但是她的心里根本就不想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她没有一一问好,只是用了这样笼统的称呼来发泄自己心里的不满。 杨崇山见杨可没有按照自己心里预想的方式来进行问候。有些不满皱着眉,只好讪讪地解释道,“小孩长大了,都有些害羞”。 “带弟弟妹妹去玩吧。” 每次都是这句话。 杨可讨厌听到父亲说这句话。 她根本就不想跟弟弟妹妹玩,弟弟从小就会欺负她,总是会抢她最爱的那个玩具,打翻他最心爱的玻璃水杯,然后恶人先告状。 只要弟弟一哭,爷爷奶奶就会骂她。 张慧芝一直忙到晚饭开始,才出来。 在最后一个菜上桌之前,桌上的男人们已经喝两杯。 凉菜早已去半碟子,热菜也动了几口。 与实木餐桌相配的椅子已经全部被客人占了,张慧芝在这个时候总是只能拿出家里的那条红色的塑料板凳,插进杨可旁边的夹缝里,坐进来吃饭。 “多吃点小河虾,今天让可可去市场上买的,可新鲜了。”张慧芝每次入座后都会先介绍一下今天的菜,即使是已经被大家吃的差不多了。 “弟妹做菜是好吃的,”王欣笑着开口,是一个有将近140斤的女人,脸上的每一处褶皱都被她丰盈的脂肪撑开,笑的时候尤其明显,“不像我们家,老太太做的没有年轻人做的好吃。” 杨可听了之后心里哧笑,没有爷爷奶奶在家里帮她带孩子,她哪能长得到现在这样圆润丰满。 杨可的大伯杨崇明。一辈子的庄稼人。憨厚老实。 年近40才娶了这样一位控制欲极强的女人。 家里的钱得她管,她的活得爷爷奶奶帮忙干。 当然了,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基于她生了个儿子上。 所以比堂弟大一岁的堂妹在他们家,也很不受待见。 酒过三巡。 他们终于聊到了最核心的问题,那就是堂弟中考后该怎么办。 杨崇山当然没有办法帮他们解决县一中的入学名额。 想着就这科打诨的过去了。 没想到奶奶不依不饶,话里话外的暗示着杨可也是靠着爸爸进的县一中。 “一个女孩家的学习哪能这么好,小时候还不是跟个野孩子似的在田里疯玩。” “女孩子考这么好有什用?以后还不都是要嫁到别人家。” 两句话跟两桶汽油似的,直接浇在杨可本来就燃起的怒火上。 啪的,杨可重重的摔下了手里的筷子。 “你不是女的吗?”杨可的眼死的盯着奶奶,想要把她看穿,想要看透她为什么这么讨厌女人。 她自己不也是女人吗?为什么要说这种的话? 整个场面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杨崇山呵斥了一句;“杨可,你能耐了,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杨可不明白自己这有什么错,为什么爸爸妈妈能够容忍他们这样子污蔑自己。 想越委屈。杨可直接起身,摔门出去了。 关上家门。 杨可就贴着冰凉的铁皮门滑落了下来,整个人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支点一般倒下。 然后呢? 杨可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掉漆的边缘——然后要去哪里呢?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秦苏琪,那个唯一能喘息的角落:漆黑的楼梯间。 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杨可站在在楼道转角消防栓的阴影里,委屈但哭不出来。 ……突然铁门沉重的“吱呀”声撕裂了寂静。 黑暗中,一点猩红骤然亮起,勾勒出秦苏琪侧脸的轮廓。 是她!好久不见的脸! 她没开灯,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蜷缩的姿势像个被丢弃的纸盒。 打火机“咔哒”又响了一次,火光短暂映亮她夹烟的手指——虎口上那道烟烫的旧痂旁,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红痕,细长,边缘渗着血丝,像被指甲狠狠划过。 “你来了。”杨可的声音从黑暗里冒出来,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就像她早就知道秦苏琪一定会来这里一样。 秦苏琪夹烟的手猛地一抖,烟灰簌簌落下。“谁?”她厉声问,嗓音是过度压抑后的沙哑。 “我。”杨可从阴影里挪出来,蹲在她面前。 黑暗中,只能看清对方烟头明灭的光点。 “你怎么,”她指了指秦苏琪的手腕方向,“又伤了。” 杨可从裤兜里掏出药膏,递给秦苏琪。 猩红的光点停顿在秦苏琪唇边。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吐出来,模糊了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 “小伤。”她顿了顿,夹着烟的手在空中摆了摆,淡淡的烟雾吞噬了她细长的腕关节,绕了三圈才散开。 她见杨可没接话,声音里的紧绷感松垮了一些,“怎么在这儿?晚饭吃了没?”话题生硬地转向安全地带。 “家里太吵了。”杨可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境遇。 她今天下午听到了,秦苏琪家里也很吵。 秦苏琪没回答。 沉默在黑暗里发酵,只有烟草燃烧的细微“嘶嘶”声。 许久,她才低低开口,像自言自语:“有时候觉得,这烟囱似的楼道……比那个亮堂的家更像喘气的地方。” 她弹了弹烟灰,火星溅落在水泥地上,瞬间熄灭,“至少这里……安静。” 杨可抿了抿嘴唇,既然关于下午听见的孩子和家庭她问不出口,那就聊些公事吧,“我给你发的微信你看了没。” “什么?”,秦苏琪显然不知道。 “公示栏的低保户名单,”杨可想掏出手机给她看,手伸进裤兜,却发现自己是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根本没带手机。 看出了杨可的尴尬,秦苏琪嘴里叼着烟,白皙的手指往裤袋里摸手机。 为了防止烟灰掉落,她的头微微上扬,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绷出一条优雅的弧线。 好美,杨可感觉自己在一瞬间都忘记了呼吸。 秦苏琪摸出手机,点开屏幕,杨可看到锁屏的壁纸是一张合影——锁屏壁纸是一张构图干净的照片。 背景是杨可曾在网上见过的、极具辨识度的红砖建筑——典雅庄重的拱门,爬满常春藤的砖墙,阳光在古老的砖石上跳跃。 是东京的早稻田大学。 那个秦苏琪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知识的殿堂。 照片的中心,是秦苏琪。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浅色牛仔裤,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笑容是杨可从未见过的明媚与松弛,眉眼舒展,仿佛整个人都浸润在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里,那是一种卸下所有防备、纯粹快乐的姿态。 而她的身边,亲昵地挨着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二十岁上下,比秦苏琪高一些,穿着深蓝色的连帽卫衣和卡其色长裤,笑容阳光爽朗,带着一种大男孩特有的朝气和活力。 他微微侧身倾向秦苏琪,两人的肩膀自然地靠在一起,头也挨得很近,姿态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他们站在那标志性的红砖拱门下,身后是大学校园特有的静谧与书卷气息,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他们镀上了一层只属于青春和亲密关系的金色光晕。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杨可嘴里那句“就是名单上啊……”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像吞下了一颗棱角分明的冰疙瘩,一路冷飕飕地坠到胃底。 她脸上生动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幅骤然定格的、失去灵魂的油画。 不知为何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是谁?前男朋友?秦苏琪在日本认识的?她丈夫允许她用前男友的照片当壁纸吗? 为什么她这么在意呢?这比知道秦苏琪已婚更让她难受一百倍。 因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那么……契合。 那种自然流露的亲昵和放松,是杨可小心翼翼靠近时从未在秦苏琪身上感受过的。 早稻田……秦苏琪偶尔会提起那里的图书馆、某个教授的课,原来,她的记忆里,还嵌着这样一个人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闷闷地疼,带着一种陌生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