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秦苏琪那句“有看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杨可这段时间发了疯似的开始研究社会学,不,准确地来说是研究《希望格差社会》这本书。
她想了解这本书全部的内容,而不是网上找到的概述类资料。
但这本书在校图书馆里没有,县城的图书馆里也没有,甚至网上都很少在卖。
不过杨可根本等不到预售的书寄到,她希望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拥有这本书,并且读懂它。
当然了,读不懂也没关系。
能懂就有机会和秦苏琪交流,不懂就找机会去问她。
所以她做了一周的家务,缠着张慧芝女士周末带她去市里的图书馆找找。
“最近这么爱学习了?”张慧芝发出了疑问,对自家女儿她还不了解?
杨可的学习成绩其实一直都还不错,不过这小孩儿精力过于旺盛,总不肯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学习上。
要不是自己在她小时候管得严,再靠她还有点小聪明,哪能一路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你不是不喜欢文科吗?”,张慧芝想到什么似的——高一结束后,她执意选了物理,当时说是历史类的文科东西太枯燥、太繁琐,听不懂,也学不来。
怎么现在就想看些社会学类的书了?
杨可正在撒娇呢,突然被问住了,小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写作文用的,”她推搡着,把张慧芝推进厨房,“妈,你不懂,现在可卷了,要求看的材料都是大学学的。”
然后假装很忙地打开锅盖,闻了闻正炖在灶上的红烧肉,“哇,妈,你太厉害了,能炖出这么香的肉,你去当护士真是美食界的一大损失!”
“去去去,”张慧芝拦着她准备偷吃的手,“你妈我去美食界,那就会是医疗界的损失!”
“嘿嘿,那是,张慧芝女士简直天神下凡,干一行精一行,行行当状元!”杨可太知道母亲大人爱听什么了,小嘴跟抹了蜜一样甜。
“行了吧,洗洗手准备吃饭。”张慧芝心里很是受用,表面上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假装白了杨可一眼,“周末带你去市里,就一下午哈,可不许到处跑。”
“谢谢全世界最通情达理、最英明神武的张女士!”杨可开心疯了,跳起来狠狠亲了张慧芝一口。
……
周六下午,趁太阳烤焦整个南城县之前,杨可蹭着母亲大人的车去了趟市里。
张慧芝是南城县社区医院的护士,这个月因为好姐妹程淑丽在市医院住院,几乎每周末都会去看望她。
南城县与南江市区的距离大概有一小时的车程,虽然也有公交车,但是每趟发车时间间隔有40-50分钟,这么热的天根本等不住。
张慧芝把杨可送到市图书馆去,然后自己驱车去市医院看好姐妹去了。
杨可打小不怎么爱看书,她觉得文字多了看得烦,为此她还怀疑过自己是否存在阅读障碍症。
相应的,她也没怎没来过市图书馆。
市图书馆的主楼呈圆柱体,外壁有乳白色的大理石雕花,似古代的玉器。
还没到图书馆门前,中央空调的强劲的冷气就送了出来。
杨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秦苏琪。
她是不是总爱在图书馆里?
上次瞥见她家角落的箱子里,里面好像全是日文书。
要不要借两本日本的社会学专著带给她,她会高兴吗?
遗憾的是,杨可花上一个小时,求助了管理员和电子系统,都么没能找到她想要的那本《希望格差社会》。
杨可第八次对着“暂无查询结果”的电子查询系统发呆,有些懊恼地盯着屏幕,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儿。
怎么会没想到呢?
秦苏琪本就是研究社会学的,那这应该是最新的专业的书籍,连网购都要预售,这个四线城市的市图书馆里怎么会有呢?
杨可感觉秦苏琪本人也和那本在这个城市找不到的书一样,不属于这里。
但杨可从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虽然找不到《希望格差社会》,但可以在这里搜索关于日本的一切,那是带着她的过去的地方。
杨可从旧期刊里复印下日本地图的碎片——东京都23区划分图被她用红笔圈出一个模糊的区域;还有一张发黄的《朝日新闻》复印件,标题是《早稻田大学社会学部论文奖名单》,她盯着铅字里可能藏匿“Qin Suqi”的缝隙看了很久;甚至还有半页日语教材,她用稚拙的笔迹反复描摹着同一行假名:ありがとう(谢谢)。
她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考古队员,在秦苏琪生活过的那片陌生国土上,挖掘着永远拼不完整的碎片。
下午四点的光景,毒辣的太阳仍旧照得人脸疼,但杨可的情绪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她像一株迎着盛夏绽放的石榴花,笑得灿烂又热烈,手里抱着刚获得的拼凑出的“宝藏”,心满意足地走出市图书馆的门口。
……
周一清晨,杨可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自行车停车棚,不料发现自行车后胎瘪得像块皱抹布。
她骂了句脏话,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七点钟就歹毒的太阳,没给杨可留下一点体面的余地。
她半推半拖着那辆破车,链条摩擦挡泥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顺着鬓角流下的汗珠,在没有任何微风的燥热里显得格外狼狈。
才拐出小区巷口,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身边,降下车窗。
“上车。”秦苏琪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哑,像隔夜的茶。
杨可愣住,手指抠紧了车把手。
车窗里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血色,眼下乌青在已经略微刺眼的阳光里更显分明,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用了小秦姐,学校不远……”杨可嗓子发干。
“轮胎这样推,轮毂会变形。”秦苏琪打断她,语气是领导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平直,“后备箱开着,把车放进去。”
杨可没再挣扎。
她笨拙地塞好自行车,拉开副驾驶门坐进去。
车内弥漫着那股她身上的冷调雪松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苦味。
真皮座椅在低温的空调里,凉得她一哆嗦。
秦苏琪在她扣好安全带的同时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汇入稀疏的车流。
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裹住车厢。
杨可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早点摊和穿着校服的学生,余光却黏在秦苏琪搭在档位上的右手——虎口处那道烟蒂烫痕结了深咖色的痂,像一枚小小的封印。
“那个……谢谢您。”杨可的声音干巴巴地掉在寂静里。
“顺路。”秦苏琪目视前方,吐出两个字。
杨可心里清楚得很,政府大院和县一中根本是相反方向。
一股莽撞的热流突然冲上喉咙:“小秦姐,《希望差格社会》我看了一点……”她顿住了,有点卡壳,那些拗口的术语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就是没找到原书……里面讲‘格差’那个部分……”
“格差固定化(かくさこていか)。”秦苏琪自然地接上,甚至用日文念了一遍那个术语,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数据汇总。
“作者渡边淳探讨的核心是‘希望’在阶层固化社会中的不平等分配。机会、资源、信息——这些东西就像县城早上第一锅油条的热气,有人闻着香就能排队等着买,有人隔了几条街,闻到味儿时锅都凉透了。”
这个比喻太通俗了,却又精准得让杨可心头一跳。
她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正推车出摊的油条贩子,几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已经在排队。
“像……我妈工作的社区医院,和市里的三甲医院也是‘格差’?”杨可尝试理解。
“是其中一种。”秦苏琪打了把方向,车子驶过县一中的大门,“还有代际传递的‘格差’。书里引了数据,父母的职业、教育水平,甚至居住地,都可能像遗传密码一样刻在孩子未来的社会地位上。”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调查报告,“比如你在县一中念书,而隔壁街区职高的孩子,他们未来的‘希望’在出生时就被分配到的篮子就可能是不同的。”
这话像根小针,刺了一下杨可。
她想起秦苏琪后备箱里那堆贴着TOKYO标签的纸箱,又想起隔壁客厅里的红木家具。
“那您……”她脱口而出,话出口才觉得莽撞,“您从日本回来……是不是也看到了……更深的‘格差’?”
她想问的是秦苏琪自己的选择——一个留过学的研究者,回到这个小县城,是否也曾被某种“格差”俘获或碾压?
路口红灯亮起,车稳稳停下。
秦苏琪的手还放在档位上,没有立刻回答,虎口那道深咖色的痂暴露在透过前挡玻璃的阳光里。
她似乎没想到杨可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惊讶于她远超同龄女孩儿的那种成熟的思考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结痂的边缘,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的痛感。
时间被拉长了,只有秒针跳动的嗒嗒声。
“是啊。”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不止看到,还成了其中的一块砖。”
绿灯亮了,她挂挡起步,目光扫过后视镜里自己苍白又带着官场面具的脸,“就像这个位置,对别人来说是向上的梯子,对我……”她没说完,只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像吹掉一缕无形的灰,“可能是把某个层面的‘格差’砌得更牢固了。”
杨可的心被紧紧揪住。她对那份沉重的潜台词,似懂非懂。
但她能切实感觉那些冰冷的理论,此刻以如此真切又残酷的方式映射在邻座这个她仰望的人身上。
秦苏琪被困住了,这是为什么总是能在她身上看到与南城县格格不入的气息的原因。
她想起秦苏琪疲惫的乌青眼,在楼道燃起的烟蒂——那或许就是她无声的灼烧?
“那……‘希望的不均衡’呢?”杨可急切地追问,像是想找到一点出口,“书里说希望是可以被创造和分配的……”
“希望?”秦苏琪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倦的弧度,没有看杨可,“……这太奢侈。”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落在车窗上的尘埃,“书上的理论很美,像东京天空树的夜景。但回到现实,处理刚报上来的低保户材料,更紧要些。”
她指向路边,一个驼背老人正费力地想把一堆纸壳塞进比他体积还大的破旧三轮车,车子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
杨可认得他,这是妈妈工作的社区医院后门巷尾的李爷爷,他老伴赵奶奶好像生病卧床,还有个孙子,李远,是他初中同学,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看,”秦苏琪的声音彻底恢复了“秦科长”的平静,“这就是我的社会学现场报告——具体的、需要立刻处理的‘格差’。理论…先让它待在书架上吧。”
车内的空气再次沉静下来,比刚才更加滞重。
书本的理论之光撞上现实的铜墙铁壁,碎的没有一点声响。
杨可看着秦苏琪专注开车的侧脸,阳光勾勒出她挺直却脆弱的鼻梁线条。
透过这一切,她好像看到了更多的关于秦苏琪的东西,这些看到让她的心又痛又酸软,甚至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超越了仰望的焦灼——她想用自己的笨拙,去碰一碰秦苏琪。
哪怕只是听听她书本之外真实的喘息。
车子终于驶近一中校门。
“到了。”秦苏琪靠边停稳。
杨可解开安全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小秦姐,”她忽然转头,目光笔直地看进秦苏琪有些疲惫的眼底,“低保户材料……下午我去社区医院找我妈妈的时候,能帮您顺路看看那户的情况吗?”
秦苏琪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
少女眼里的急切和莽撞的关怀,像一簇在压抑矿洞里燃起的微小火苗,不耀眼,却突兀地烫了她一下。
“……随你。”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没有阻止,也没有笑。
杨可拉开车门钻出去。
清晨的阳光没了车顶的遮挡,瞬间泼洒下来,有些晃眼。
她跑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奋力拖出自己的破自行车。
回头时,秦苏琪的车窗已经升起,只留下玻璃后一个模糊的侧影轮廓,和那道虎口上沉默的“封印”。
杨可推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正准备走向校门。
身后的车窗又慢慢摇了下来,秦苏琪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本书我家里有中译版,你要想看随时来。”
杨可书包带子勒着肩膀,里面还装着那沓自印的材料,倏地转身,身后的人却又摇上了车窗,只留下引擎的轰鸣。
“好!”杨可对着那辆调头的黑色轿车大喊,挥了挥手。
等车走远了,她又低头喃喃自语似的,“小秦姐,谢谢你。”
纸张上拗口的理论术语和作者渡边淳严谨的论证似乎还停留在纸上,而刚才车里那十几分钟短暂的对谈,却让她第一次真切触摸到了秦苏琪。
这认知像块石头沉进她胸腔,却又在那份深沉的疲惫中,催生出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她想做那个站在秦苏琪的深潭边,给她递一根树枝的人,哪怕这树枝来自书本之外的、她贫瘠却滚烫的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