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殷念之面无表情捏起一块蜜饯,递到慕凌嘴边:“主上,来,张开嘴巴,啊——”
慕凌张口咬下,嚼了两下当即吐了出来:“呕,好甜,好齁。”
“喝药你又嫌苦,给你甜的了你又嫌齁。”殷念之额头青筋直突,拽出一张帕子狠狠擦拭手上的污渍。
不生气,不生气……
“你不是我的小妾嘛!你凭什么凶我!”慕凌嘴唇一瘪,眼眶立即蓄满了泪水,要掉不掉。
殷念之头疼欲裂,只想仰天长啸,我好想逃,却逃不掉——
事情要从他们回到幕府说起——
他们回来时,家丁已然布好了午膳,殷念之习惯性地先盛出一碗药膳搁到一旁散热。
而另一边慕凌专心致志地与苏游谈论张老头的来历,顺手就端起了已经凉透了的药膳。
悲剧就是这么酿成的。
极具穿透力的瓦玉崩裂声猝然响起,传到大厅每个角落。
殷念之猛然抬头,就见慕凌嘴角淌下一丝血迹,气息不稳,眼神阴鸷地盯着他。
怎么了这是?
“主上!”苏游率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搀扶住慕凌,慌了心神,“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注意到慕凌的视线落在殷念之身上,他抬起眼眸,周身萦绕着肃杀之气,牙齿绷紧从唇缝间挤出一句话:“殷念之,你做了什么?”
殷念之觉得自己要冤枉死了,他指了指地上那滩碎渣、药液,示意道:“我什么也没做啊,不过主上方才误喝了一口我的药膳,是不是因为这个?”
苏游睨了一眼,意识到了什么,对慕凌慌张道:“主上,我去找——”
“你出去。”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面上带上几分茫然。
“我说,你先出去。”慕凌强硬命令,毫不在意地用指腹拭去唇角鲜血。
然而下一刻,他便无力地咳嗽两下,咳出一滩血沫。
“主上。”苏游抿了抿唇,袖袍下拳头紧握,“我去找那个人。”
“找了又能怎样?还不是治标不治本。”慕凌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神色,“不准去。”
苏游默了半响,松开手后退一步:“你不就是不愿意见他吗?我替你去。”
说罢,也不等慕凌反应,运起传送咒,只一瞬身影便消失不见。
听了全程的殷念之,抓心挠肺简直好奇死了,那人究竟是谁啊?听起来与慕凌好像有什么爱恨纠葛似的。
而且身份必定不简单,还能缓解慕凌的某种旧疾。
“你过来。”慕凌忽然神色虚弱地对他道。
“我?”殷念之指向自己,有些犹豫,他还记得刚才慕凌望向他时阴鸷的眼神。
慕凌轻嗯一声,点点头:“扶我回房。”
殷念之这才站起来,绕开凳椅伸手去扶慕凌。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凌冽的寒光一闪,殷念之仰头,刀光擦着下颌骨而过,卷动风声呼啸,最近处离他喉间不过几毫。
一击不成,慕凌眼眸冰冷,再次挥刃刺向对方胸口。
殷念之眼疾手快,一把扼住他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掉了他手中的短刃。
“哐啷”一声,匕首砸到地上,猩红的血珠反射出流光溢彩,好似泪珠转动。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殷念之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他刚吐了一口气,低头就对上了慕凌暗藏杀戮血意的眼神,顿感不妙。
下一秒——
炙热的气流扑面而来,殷念之瞳孔扩大,褐色的眸子倒映着红光,视线全然被眼前近在咫尺的烈焰占据。
躲不开!
蓦地,熟悉的饥饿感传至大脑,似一条黑蛇猛的窜出,啃啮着他的每一个神经,胃部好像感受到什么似的,不断的收缩、扩张,叫嚣着吞噬一切。
殷念之遵循着本能张开了嘴。
电光石火之间,扑面的火焰被撕扯着吸进了他的嘴里,顺着喉管直直而下抵达胃部,消化殆尽。
殷念之在慕凌的凝视下打了个饱嗝,他惊奇地看向自己的腹部,感受到四肢百骸在吸收、转化着这股力量。
慕凌脸上也现出几分惊讶,转瞬即逝,很快被浮上眉眼的痛楚代替:
“咳咳。”
这次殷念之可不敢上前扶他了,毕竟刚刚的杀意是实实在在的。
这反派谁爱拯救谁拯救去吧,他不干了!
慕凌咳嗽了有一会才重新抬起眼,脸色苍白透明如一具精致脆弱的人偶,冷然道:“你以为我就非你不可吗?你以为你的作用就不可替代吗?”
虽然觉得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就想杀他,莫名其妙地说这番话,殷念之还是面上乖巧地回话:“……没有。”
“你以为我傻吗?”慕凌扯出一抹冷笑,“如果我问起那碗妖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就打算说‘我放在一旁散热,没想到你会端起来喝,也没想到你喝了会这样’,我猜的对不对?”
殷念之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
“事实的确是这样来着。”他说道。
“药膳放在你左手边,一个正常人盛出来还放在左手边的概率是多少?假设你不正常,习惯放左边,那非要伸手越过药坛放到其右边的概率又是多少?”
慕凌眼神冰冷如午夜寒潭,继续道:“别装了。”
殷念之静了下来,终于摘下整日嘻嘻哈哈、迷惑于人的面具,露出内里最冷淡、最真实的一面。
他沉默的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冷了几分,在听到慕凌的又几声咳嗽后才沉沉开口:“我确实是故意的,可那又如何?”
他上下扫视了慕凌一圈,客观评价道:“我想,主上现在正虚弱,应该不会想和我动手。”
意料之外的,慕凌并没有想象中的动怒,反而脸上漾开一抹极为愉悦的笑容,面白唇红,如一只吸人魂魄的山魂鬼魅。
“原来你真正的性格是这样的么?”他歪了歪头,“我的确现在动不了手。”
字面意义上的,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何况殷念之已经觉醒了妖力。
“不过你想过以后吗?”他笑道,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殷念之,“我恢复以后你又当如何?不怕我将你千刀万剐吗?”
“怕啊。”殷念之还是很惜命的,他思忖片刻后开口,“所以主上和我缔结血契吧。”
他故作苦恼道:“不然我可能会为了保全性命杀了主上。”
血契都作用即同生共死,这意味着他必须完成系统安排的主线任务了,不然到时候慕凌魂飞魄散,他也得跟着死。
不过这是现下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了,否则按慕凌的个性随时都有可能杀他。
这样虽然任务重了点,但性命有保障。
慕凌挑了挑眉,看向殷念之的目光带上点捉摸不清的味道。
非要说的话,像是藏匿在人群中已久的怪物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可以。”他无所谓道,“不过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故意让我喝下药膳?”
虽说结了契便多了一份隐患,但他大可以把对方绑在身边一辈子。
“你说这个。”殷念之目光坦然,“我注意到你当初在茶楼时好像闻不到我那碗豆汁的味道,所以试探试探你鼻子是不是失灵了,闻不闻得见药味。”
“原来如此。”慕凌算是信了,不再多言,“将我那把匕首捡过来。”
殷念之顺着他的目光寻到摔落在地的短匕,依言弯腰拾起。
他皱眉递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把红刃有着十分强烈的抵触情绪。
慕凌吃力地接过,毫不犹豫地在手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他又将匕首甩了回去,细看之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照做。”
殷念之知道结契的程序,没有丝毫迟疑,麻利地划过掌心,率先用这只手与慕凌十指相扣。
掌心与掌心严丝密合,指尖与指尖亲密交缠。
血液也互相渗透进彼此的骨髓。
“以汝之血,缔之以生。”慕凌念道,额间浮出金色的繁琐印记,熠熠生辉。
“以汝之血,结之以死。”殷念之回应,黑色的云纹自手臂溢出,像生命力旺盛的藤蔓,不断攀爬、延至手背。
二人的妖力在手心流转、碰撞,缠绵不息,最终似融为一体。
“死生契阔,此世相依。”
话音一落,刹那间,光华流转汇入掌心,又化作光电迅速如潮水般退去。
云纹和印记也随之消失不见。
契毕,殷念之朦胧间似感受到二人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如同一条条丝带将两人的灵魂紧密捆绑,从此祸福相依。
接着,慕凌猝不及防就当着他的面吐了好大一口血,旋即昏了过去。
再然后,就是苏游领着一位大夫,及时赶到,并将他赶了出去,直到晚膳过去,殷念之才被慕凌召见。
时间回到现在。
殷念之感觉到手臂被戳了两下,他低头,对上慕凌略带不满的眼神。
“你忽然发什么呆呢?”他问,“为什么不哄我?”
你是七岁小孩吗,还需要人哄。
殷念之头疼不已,哦对,这位目前的心智确实是六、七岁来着。
想到苏游临走前的吩咐:“主上现在比较依赖亲近的人,所以你多照顾着他。”
还给他安排了一个“男妾”的身份。
殷念之更头疼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端着微笑轻轻拍了拍慕凌:“我在想明日是七月七,肯定非常热闹,到时候我们晚上偷溜出去逛集会好不好?”
你不是让我小心照顾慕凌吗?我偏要把他拐跑乱溜。
“好啊!”慕凌双眸蓦地亮起。
他还没见过京城的风华呢,就是在锦官城,父亲也经常限制着他不让他出府,所以外出游玩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那就这么说好了,不许反悔。”他伸出小拇指在殷念之面前晃,“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么看,小慕凌可比大的可爱多了,殷念之笑着勾住:“嗯,拉钩上吊。”
“在这拉勾勾呢。”突然一个笑呵呵的声音插入。
二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只见一灰衫老头提着一黑箱走了过来。
是苏游找来的大夫。
“司主大人,药可喝完了?”大夫语调温和地问。
慕凌撇撇嘴:“喝完了,但下次可以不要这么苦吗?”
“良药苦口啊。”大夫轻轻替慕凌捋起衣袖,手指搭上他的手腕,“嗯——”
他沉吟许久,问道:“司主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没有先前那么痛了。”慕凌眉眼耷拉,“但还是密密麻麻像是有蚂蚁在咬我。”
一旁的殷念之闻言,蹙紧了眉心。
他的药到底为什么会对慕凌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大夫呵呵笑了,替慕凌理好袖子,便收回了手:“这便是正常反应了,‘这群蚂蚁’在替你吸收妖力,好缓解因妖力过盛、骨肉所不能承受而致的疼痛。”
妖力过盛?
殷念之理顺了些思路,看来是岚阴草让慕凌的妖力大增,但**凡胎承受不住这股力量,所以导致慕凌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归根结底还是慕凌太强了。
“他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多久?”殷念之问。
大夫捋了捋胡须,思索片刻后给出了一个答案:“三天左右。”
三天啊,那等慕凌恢复了,离皇帝限制的时间也还就剩不到两天了。
他要帮忙做点什么吗?
……算了,感觉慕凌也不是很把皇帝放到眼里。
看着睡眼惺忪,头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般的慕凌,殷念之对大夫做出了“请”的手势:“天色已晚,主上要休息了,您也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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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木,你听到了吗?”
余木唇角微微翘起,他站在宫墙上,下方的一派靡丽灯火映入微笑眼底,他说:
“我在,听到了。”
那边噱然安静一瞬,片刻后才传来苏游别扭的声音:“……你,你正常点,别这么、这么腻歪。”
“可是。”余木侧过头,目光所望变成了慕府的方向,语调平静陈述事实,“你好久没有联系过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苏游噎了噎,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忍不住收紧。
“你……”他素来伶牙俐齿,如今却生涩地勉强找回自己的话,“你先别说这个,我这边有要紧的事。”
“什么事?”余木问。
苏游简要说了一下慕凌心智受损的事,说:“现在该怎么办?”
“确实有点麻烦。”余木声音微顿,“不过三天的话,我觉得这应该影响不了主上的计划,当务之急是先封锁消息,别让有心之人得了可乘之机。”
“我一早就封锁好了。”苏游抿了抿唇,“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主上的身体。”
“等殷念之觉醒了妖力,就能帮主上缓解了。”余木说。
“你别和我提他!”苏游大脑瞬间被点炸,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他主上怎么可能会受伤!他有什么资格能作为男宠跟在主人身边!”
余木默了默,这件事属实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在他看来,或许主上是真的看上了那侍卫也说不定,毕竟那侍卫也生了一副好皮囊,不过这些话显然不能说给正在气头上的苏游听。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道:“主上也许有他自己的计划。”
他不太会哄人,想了想,又道:“你要相信主上,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他不会让自己有事个屁!”苏游更炸了,“你看他什么时候爱惜过自己的身体!总是一拖再拖……”
说到这,他声线哽咽:“我又劝不动阿凌……”
余木失了声,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好在苏游自顾自的又把自己哄好了:“没关系,没关系,我总算知道主上为什么要整皇帝了,他该死!等主上报了仇,应该就会去找神骨调理身体。”
“嗯。”余木应和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苏游这才后知后觉又感到一丝不自在,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只是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在夜巡。”
“噢。”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的沉默。
最后是余木率先打破了沉寂:“不晚了,你早点睡吧。”
他抬头看了看天,素月清辉落入眼底,说出了只有两个人才懂的语句:“我会一直等你。”
传音断掉,苏游把脸埋进了臂弯,露出了通红的耳尖。
许久,伏在桌上的那一团传出一句闷声:“哪有追人一点表示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