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孟夏草长。
暮鼓敲击六百下,门一闭,长安才有了城的味道:高墙四垒,难进难出。
“哎呦——泥溅到我的饼上了!”城外青灰的破庙里,蓬头赤足的老头怒喝道。
老头双颊枯瘦,深凹进去,左脸有颗大黑痣,此刻也被泥点所覆。
黄毛小孩儿踩着破烂草鞋,落水狗一样甩着自己衣服上的泥。
狗一样的小孩儿叫狗儿。
和师父来庙里过夜,狗儿十分心诚。
人还没走进庙里,先被地上坑洼绊得五体投地。
蛛网中的神像浓黑,看狗儿给自己磕了个钢筋铁骨的响头。
“好了好了,别甩了。”老头品了口胡饼蘸泥,小成一点豆的眼睛机敏地转了转,说:“明天到了那些官人和圣人面前,这泥点子可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证据哩。”
狗儿闻言撇嘴,规规矩矩地应好。
心说,师父不愧是一代无赖。
这种羊肠九曲的点子,旁人灵光乍现才能想到。
他师父却装了满满一肚子,取之不尽。
明明是在城外荒庙里过了一夜。
次日,天光乍破。
他们再进城,就由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从临邛跋山涉水而来的道士。
路上的碎石被人碾得嘎吱作响。
狗儿听着石子间清脆的碰撞声,忽然觉得有粒小石子窜进了他的心里。
“师父,要是有贵人认出我们是要饭的,要把我们轰出来,咋办?”狗儿攥着包袱,惴惴不安地问。
他师父“啧”了一声:“贵人眼高,怎么会认出我们?再说了,我们什么时候是要饭的叫花子?贫道从临邛而来,要往蓬莱去,记住没?”
清晨的什么都还没睡醒,空气里洇着寒雾。
狗儿睡眼惺忪地点头,行尸走肉一样继续往前飘。
“狗儿,这身份啊,本就是别人眼里头的东西。别人对你有用了,他想要你是什么样子,你就做出什么样子给他看。”老头嘴里又换上蒸饼嚼,边嚼边走,边走边说,“你糊弄别人,这叫活得机灵,懂变通。只是当心把自己框在‘身份’两个字里头,这可是真糊涂了。”
狗儿上下眼皮直打架,耳朵里更是积满瞌睡虫哈出的气。
所以听他师父说话雾蒙蒙的,不清不楚,只依稀听见了“糊涂”两个字。
然后瞌睡虫唤醒了馋虫。
“糊涂”这两个字让狗儿脑海中涌现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师父,我想喝粥了。”狗儿仰头说。
孺子不可教。
老头苦口婆心的教诲换来了这么一句请求,当下气得两眼一黑。
他愤愤地撕咬了一口自己的饼,问:“饼吃吗?”
狗儿扯着师父的衣裳,老实摇头:“想喝粥。”
“爱吃不吃。”老头嘴里塞满饼,含糊地说:“不吃饿死去!”
狗儿只好垮着脸,也从包袱里翻出一个饼。
老头又不忍心见小徒弟垂头丧气,给他画了张饼:“到了宫里头,想喝多少喝多少。”
瞬间,狗儿的眼睛亮了,觉得米粥近在咫尺,手里的饼都香了几分。
一老一小都嚼着饼,吧唧吧唧地朝皇宫走。
*
西内的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欲滴。
只是论起倾国倾城来,牡丹还是逊色于美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老皇帝出神地看着牡丹,念念有词。
高力士跟了李隆基几十年,饶是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也夺不走他体察圣心的本领。
“是那年在沉香亭赏花时,李太白所作的诗。”高力士轻声说。
如今他对李隆基说话,都不用刻意佝偻着背。
这背早就被压弯了。
说不清是被岁月压弯的,还是被战乱压弯的。
李隆基看着牡丹,长叹一口气。
突然一阵骤起的风吹来,吹落了枝头一朵衰败的牡丹。
那花瓣洋洋洒洒,直愣愣地往下掉。
像风吹,像血洒,像人死。
李隆基心里一惊,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高力士连忙伸手扶着。
人一老,眼睛里总蓄满浊泪。
李隆基擦了擦眼睛,偏头不再看牡丹。
半晌,他幽幽地问高力士:“她不曾来看我,可是还怨我?怨我三尺白绫,置她于死地。”
“那娘娘恨的也是老奴,是老奴亲手……”高力士连忙接话,“恐是圣人真龙天子,有神气护着,娘娘进不来圣人的梦罢。”
“老朽哪是什么天子?”李隆基又叹一口气,念起了当下坊间自以为隐秘流传的歌谣:“三郎认贼父,胡儿长成虎,江山成了土。”
高力士察言观色,拍拍手。
道士就是这个时候被引荐进来的。
听这老道士说是来找贵妃魂魄的,李隆基一愣。
默然良久,老皇帝还是摆了摆手。
他垂下眼帘,说:“她定然怨朕,魂魄之行,四海无阻,她尚且不来找活人,朕也不去扰她。”
“老奴知道圣人牵挂娘娘。”高力士觑了一眼李隆基的神色,说:“因为老奴在圣人身边久了,圣人不说,老奴也知道。可这天下人不知道,天下人看不到圣人对娘娘的牵挂。人人淡忘了娘娘,坊间就多了些不知情的歌谣。”
又是一阵沉默。
狗儿不知所以,紧张地握着师父的手。
老头胸有成竹,也回捏一下小徒弟肉嘟嘟的手心。
“也罢,也罢。”李隆基往屋内走,又念出刚刚那首诗的下半截:“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找找吧,山头月下,都找找。”
老头领了差事,勾着嘴角。
高力士替主子分了忧,也勾着嘴角。
只有狗儿依旧垮着嘴,还在默哀早上那碗没吃到的米粥。
粥是稀里糊涂的。
狗儿的脑子也是稀里糊涂的。
他不懂,人人嘴里一言九鼎的圣人,改起主意来怎么这般快。
高力士佝偻着背,虾干一样地走了。
老头拍拍小徒弟的肩:“情情爱爱,牵扯的东西就越多,就越不可收拾。到最后,乱成一锅粥喽。”
狗儿满脸赞同,重重点头。
老头以为小徒弟的榆木脑袋开窍了,惊喜地问:“你点什么头?”
狗儿清了清嗓,郑重其事:“我想喝粥了,师父。”
老头差点气吐血:“滚!”
“我想喝粥了,才跟师父进宫。”狗儿没滚,雷打不动地站在原地,继续说,“可到了宫里头,我又想知道,圣人为什么改了主意。诸如此般,越来越多,到最后,我想要的东西,就和粥里的米一样多了。”
“是了,是了!”老头朗声笑道,“孺子可教,暂且别滚。”
狗儿扯了扯老头的衣角:“那,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喝粥?”
老头:“……你还是滚吧。”
*
老圣人要寻贵妃的魂魄,声势浩大,设坛做法。
长安城里的消息,向来和天上的雨一样。
一场大雨过后,家家户户也就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消息一物,于人而言,可不是用来知晓的。
知晓后的讨论,才是消息的精华所在。
“妖妃祸国啊,死了都不安生。”
“西内那位当真是鬼迷心窍喽。”
……
没几日,那首“三郎认贼父”的歌谣,就被人群淹死了。
人人都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埋没于群,于是扯开了嗓子大声喊。
大家说老圣人昏,被妖妃迷了眼。
可到底是因为昏,才被迷了眼,还是因为被迷了眼,才昏起来……没人在意。
那些喊得脸红脖子粗的人,不管别人说了什么,更不管自己说了什么。
*
狗儿不信他师父能找到贵妃的魂魄。
如果师父有这个本事,何至于在长安城里当好几年的乞丐。
不过他师父的确有异于常人之处。
除了那张随时唬人的嘴之外,心也生得格外清奇,歪七扭八。
别的乞丐专心致志地争抢吃食。
他师父却忙着养猫养狗,还顺手养了一个他。
夜里,浑浑噩噩了一天的狗儿沉沉睡去。
只是他对于“身份”一词实在还没有什么认知,若是有了,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能睡着。
一个乞丐师父,轻而易举就能被高力士引荐到太上皇面前。
这能是寻常乞丐吗?
老头见小徒弟睡得鼾声连天,咧开嘴笑了笑。
笑完,他和衣坐在书案前。
大手一挥,没油的灯盏里就窜起了翕动的一簇光。
和寻常火光不同,这光不忽明忽暗地闪,只翕动了片刻,而后便纹丝不动地亮着。
老头铺开宣纸,细细地蘸了墨,一手提笔,一手掐算。
直到一炷香燃尽。
他掌中的笔依旧悬空提着,手指依旧不断张合,嘴角的一丝笑意却倏然没了。
夜色滚滚,像头青面獠牙的兽。
老头面色是小徒弟未曾见过的阴沉,伸手抹了把自己脸上油腻腻的汗。
而后伴着光,一头栽倒在案上。
看起来,似是睡着了,呼吸清浅匀长。
只是他的双目紧闭,眉心蹙成一个结。
小屋里一片寂静。
人每次睡着,都是一次蜻蜓点水的死亡。天地是坟,亦是破坟而出的解脱。
静谧的光与乌黑的夜泾渭分明,把屋内一方天地割成了人世与阴间。
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响声,该是老鼠藏匿在什么地方。
老头身后灰黄的墙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连影子都没有。
*
“道长留步——”梦中,老头放声喊。
云雾飘渺间,老头疾步上前,喊住了匆匆的神仙。
神仙出尘地立在祥云上,背对老头。
老头恭敬作揖,不敢抬眼:“道长可知,那太真去了何处?”
神仙慢悠悠地转身。
细线的长眉,枯黄的瘦面,孤挺的硬骨,还有左脸招摇的大黑痣——这神仙赫然和老头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太真……”神仙开口了,他的声音也同老头一样嘶哑,似是思忖了一下,才拖着长腔继续说:“死在马嵬坡的那位贵妃?杨环什么来着——”
“杨玉环。”老头低眉顺眼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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