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左右五千年》 第1章 晋江文学城 上元元年,孟夏草长。 暮鼓敲击六百下,门一闭,长安才有了城的味道:高墙四垒,难进难出。 “哎呦——泥溅到我的饼上了!”城外青灰的破庙里,蓬头赤足的老头怒喝道。 老头双颊枯瘦,深凹进去,左脸有颗大黑痣,此刻也被泥点所覆。 黄毛小孩儿踩着破烂草鞋,落水狗一样甩着自己衣服上的泥。 狗一样的小孩儿叫狗儿。 和师父来庙里过夜,狗儿十分心诚。 人还没走进庙里,先被地上坑洼绊得五体投地。 蛛网中的神像浓黑,看狗儿给自己磕了个钢筋铁骨的响头。 “好了好了,别甩了。”老头品了口胡饼蘸泥,小成一点豆的眼睛机敏地转了转,说:“明天到了那些官人和圣人面前,这泥点子可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证据哩。” 狗儿闻言撇嘴,规规矩矩地应好。 心说,师父不愧是一代无赖。 这种羊肠九曲的点子,旁人灵光乍现才能想到。 他师父却装了满满一肚子,取之不尽。 明明是在城外荒庙里过了一夜。 次日,天光乍破。 他们再进城,就由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从临邛跋山涉水而来的道士。 路上的碎石被人碾得嘎吱作响。 狗儿听着石子间清脆的碰撞声,忽然觉得有粒小石子窜进了他的心里。 “师父,要是有贵人认出我们是要饭的,要把我们轰出来,咋办?”狗儿攥着包袱,惴惴不安地问。 他师父“啧”了一声:“贵人眼高,怎么会认出我们?再说了,我们什么时候是要饭的叫花子?贫道从临邛而来,要往蓬莱去,记住没?” 清晨的什么都还没睡醒,空气里洇着寒雾。 狗儿睡眼惺忪地点头,行尸走肉一样继续往前飘。 “狗儿,这身份啊,本就是别人眼里头的东西。别人对你有用了,他想要你是什么样子,你就做出什么样子给他看。”老头嘴里又换上蒸饼嚼,边嚼边走,边走边说,“你糊弄别人,这叫活得机灵,懂变通。只是当心把自己框在‘身份’两个字里头,这可是真糊涂了。” 狗儿上下眼皮直打架,耳朵里更是积满瞌睡虫哈出的气。 所以听他师父说话雾蒙蒙的,不清不楚,只依稀听见了“糊涂”两个字。 然后瞌睡虫唤醒了馋虫。 “糊涂”这两个字让狗儿脑海中涌现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师父,我想喝粥了。”狗儿仰头说。 孺子不可教。 老头苦口婆心的教诲换来了这么一句请求,当下气得两眼一黑。 他愤愤地撕咬了一口自己的饼,问:“饼吃吗?” 狗儿扯着师父的衣裳,老实摇头:“想喝粥。” “爱吃不吃。”老头嘴里塞满饼,含糊地说:“不吃饿死去!” 狗儿只好垮着脸,也从包袱里翻出一个饼。 老头又不忍心见小徒弟垂头丧气,给他画了张饼:“到了宫里头,想喝多少喝多少。” 瞬间,狗儿的眼睛亮了,觉得米粥近在咫尺,手里的饼都香了几分。 一老一小都嚼着饼,吧唧吧唧地朝皇宫走。 * 西内的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欲滴。 只是论起倾国倾城来,牡丹还是逊色于美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老皇帝出神地看着牡丹,念念有词。 高力士跟了李隆基几十年,饶是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也夺不走他体察圣心的本领。 “是那年在沉香亭赏花时,李太白所作的诗。”高力士轻声说。 如今他对李隆基说话,都不用刻意佝偻着背。 这背早就被压弯了。 说不清是被岁月压弯的,还是被战乱压弯的。 李隆基看着牡丹,长叹一口气。 突然一阵骤起的风吹来,吹落了枝头一朵衰败的牡丹。 那花瓣洋洋洒洒,直愣愣地往下掉。 像风吹,像血洒,像人死。 李隆基心里一惊,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高力士连忙伸手扶着。 人一老,眼睛里总蓄满浊泪。 李隆基擦了擦眼睛,偏头不再看牡丹。 半晌,他幽幽地问高力士:“她不曾来看我,可是还怨我?怨我三尺白绫,置她于死地。” “那娘娘恨的也是老奴,是老奴亲手……”高力士连忙接话,“恐是圣人真龙天子,有神气护着,娘娘进不来圣人的梦罢。” “老朽哪是什么天子?”李隆基又叹一口气,念起了当下坊间自以为隐秘流传的歌谣:“三郎认贼父,胡儿长成虎,江山成了土。” 高力士察言观色,拍拍手。 道士就是这个时候被引荐进来的。 听这老道士说是来找贵妃魂魄的,李隆基一愣。 默然良久,老皇帝还是摆了摆手。 他垂下眼帘,说:“她定然怨朕,魂魄之行,四海无阻,她尚且不来找活人,朕也不去扰她。” “老奴知道圣人牵挂娘娘。”高力士觑了一眼李隆基的神色,说:“因为老奴在圣人身边久了,圣人不说,老奴也知道。可这天下人不知道,天下人看不到圣人对娘娘的牵挂。人人淡忘了娘娘,坊间就多了些不知情的歌谣。” 又是一阵沉默。 狗儿不知所以,紧张地握着师父的手。 老头胸有成竹,也回捏一下小徒弟肉嘟嘟的手心。 “也罢,也罢。”李隆基往屋内走,又念出刚刚那首诗的下半截:“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找找吧,山头月下,都找找。” 老头领了差事,勾着嘴角。 高力士替主子分了忧,也勾着嘴角。 只有狗儿依旧垮着嘴,还在默哀早上那碗没吃到的米粥。 粥是稀里糊涂的。 狗儿的脑子也是稀里糊涂的。 他不懂,人人嘴里一言九鼎的圣人,改起主意来怎么这般快。 高力士佝偻着背,虾干一样地走了。 老头拍拍小徒弟的肩:“情情爱爱,牵扯的东西就越多,就越不可收拾。到最后,乱成一锅粥喽。” 狗儿满脸赞同,重重点头。 老头以为小徒弟的榆木脑袋开窍了,惊喜地问:“你点什么头?” 狗儿清了清嗓,郑重其事:“我想喝粥了,师父。” 老头差点气吐血:“滚!” “我想喝粥了,才跟师父进宫。”狗儿没滚,雷打不动地站在原地,继续说,“可到了宫里头,我又想知道,圣人为什么改了主意。诸如此般,越来越多,到最后,我想要的东西,就和粥里的米一样多了。” “是了,是了!”老头朗声笑道,“孺子可教,暂且别滚。” 狗儿扯了扯老头的衣角:“那,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喝粥?” 老头:“……你还是滚吧。” * 老圣人要寻贵妃的魂魄,声势浩大,设坛做法。 长安城里的消息,向来和天上的雨一样。 一场大雨过后,家家户户也就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消息一物,于人而言,可不是用来知晓的。 知晓后的讨论,才是消息的精华所在。 “妖妃祸国啊,死了都不安生。” “西内那位当真是鬼迷心窍喽。” …… 没几日,那首“三郎认贼父”的歌谣,就被人群淹死了。 人人都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埋没于群,于是扯开了嗓子大声喊。 大家说老圣人昏,被妖妃迷了眼。 可到底是因为昏,才被迷了眼,还是因为被迷了眼,才昏起来……没人在意。 那些喊得脸红脖子粗的人,不管别人说了什么,更不管自己说了什么。 * 狗儿不信他师父能找到贵妃的魂魄。 如果师父有这个本事,何至于在长安城里当好几年的乞丐。 不过他师父的确有异于常人之处。 除了那张随时唬人的嘴之外,心也生得格外清奇,歪七扭八。 别的乞丐专心致志地争抢吃食。 他师父却忙着养猫养狗,还顺手养了一个他。 夜里,浑浑噩噩了一天的狗儿沉沉睡去。 只是他对于“身份”一词实在还没有什么认知,若是有了,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能睡着。 一个乞丐师父,轻而易举就能被高力士引荐到太上皇面前。 这能是寻常乞丐吗? 老头见小徒弟睡得鼾声连天,咧开嘴笑了笑。 笑完,他和衣坐在书案前。 大手一挥,没油的灯盏里就窜起了翕动的一簇光。 和寻常火光不同,这光不忽明忽暗地闪,只翕动了片刻,而后便纹丝不动地亮着。 老头铺开宣纸,细细地蘸了墨,一手提笔,一手掐算。 直到一炷香燃尽。 他掌中的笔依旧悬空提着,手指依旧不断张合,嘴角的一丝笑意却倏然没了。 夜色滚滚,像头青面獠牙的兽。 老头面色是小徒弟未曾见过的阴沉,伸手抹了把自己脸上油腻腻的汗。 而后伴着光,一头栽倒在案上。 看起来,似是睡着了,呼吸清浅匀长。 只是他的双目紧闭,眉心蹙成一个结。 小屋里一片寂静。 人每次睡着,都是一次蜻蜓点水的死亡。天地是坟,亦是破坟而出的解脱。 静谧的光与乌黑的夜泾渭分明,把屋内一方天地割成了人世与阴间。 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响声,该是老鼠藏匿在什么地方。 老头身后灰黄的墙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连影子都没有。 * “道长留步——”梦中,老头放声喊。 云雾飘渺间,老头疾步上前,喊住了匆匆的神仙。 神仙出尘地立在祥云上,背对老头。 老头恭敬作揖,不敢抬眼:“道长可知,那太真去了何处?” 神仙慢悠悠地转身。 细线的长眉,枯黄的瘦面,孤挺的硬骨,还有左脸招摇的大黑痣——这神仙赫然和老头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太真……”神仙开口了,他的声音也同老头一样嘶哑,似是思忖了一下,才拖着长腔继续说:“死在马嵬坡的那位贵妃?杨环什么来着——” “杨玉环。”老头低眉顺眼地回答。 再扫一遍雷: 1.无厘头,上天入地,七扭八歪 2.非细节考据党 3.借历史一用,不写历史写故事 扫完雷卖个萌(摇尾巴): 最近阅读固然好,收藏鼓励作者价更高[狗头叼玫瑰] 专栏另有连载文,《杀死雪人》,可以看看[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晋江文学城 第2章 晋江文学城 “蓬莱宫中,不曾有名为‘太真’的仙子。”神仙一锤定音地说。 老头闻言,一点豆的眼睛瞪成了西瓜。 神仙顶着一张和老头分毫不差的脸,表情却不像老头惊愕。 待到老头凝固得脸都发酸,神仙才四平八稳地开口,说:“不过幽都倒是新添了一位佳人,你且去那里寻。” 瞬间,老头双腿一软,“咣当”一声跪在了石板一样硬的云上。 差点昏死过去。 幽都是哪里?鬼城! 厉鬼盘踞,怨鬼横行,终日煞气冲天之地。 即使老头是个半吊子道人,都知晓此地的凶险。 老头原是山上修道之人,只是心里还牵挂着一桩俗世的纠纷。 心不静,也不净。 自然,任凭他披星戴月地扑腾,都只是堪堪摸到“道”字的偏旁。 不过老头记挂的这桩事情,和口出狂言要海枯石烂的爱情不同。 他发妻死得早,也一直没有续弦。 妻子病逝时,他摆了两碗酒,一碟菜,在新坟前痛哭一场。 他的独苗儿子彼时还在千里之外,云游四方。 老头那时还年轻,在坟前哭完后,变成了个假老头:明明人正值壮年,头发却白得像雪。 顶着一头霜雪,老头动身去寻儿子。 结果到了那小城里,迎面就撞上了儿子的死讯。 儿子得罪了当地船王,被乱棍打死了。 船王带着孩子出海了,老头连儿子的尸首都无处寻。 别人上山求道,求的是百毒不侵,求的是长生不老。 老头是个让道长耳目一新的。 他来求找到仇人,求报仇雪恨。 道长哭笑不得,指着下山的路,说:“找错地方喽!我这儿是道观,你要找的是庙。” 老头“扑通”一声倒下,额头贴地,长跪不起。 “庙里供的是像,观里可是有本事的真神仙啊!还请道长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 道长听了,很是满意,觉得这人脑子够灵活,十分懂变通。 是块可雕之玉。 于是把他收在了门下。 去蓬莱的差事也指给了他,让他早早就去长安城里装个乞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老头自是喜得手舞足蹈:蓬莱,这可是传说中神仙云集的地方啊! 他到了那里,和真神仙面对着面,死缠烂打,也要替自己儿子报仇雪恨。 可是如今,听梦里的神仙说,这差事需要去趟幽都。 当着梦里神仙的面,老头讪讪笑着,作揖“暧”了一声。 那神仙还牵挂地问:“你可能找到路?” “自然能找到的。”老头回答说,“最近初学腾云之术,颇有成效,道长放心。” 次日清早,狗儿是被晃醒的。 他师父正焦躁地骑着一朵云,贴地两寸地飘着。 老头没撒谎,腾云之术,的确是初学的。 就效果而论,和“腾云”根本不沾边,勉强算是骑了朵云。 骑术都不精湛,云也不听话。 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 云还是东斜西歪地飘,像喝大的醉汉,不知方向为何物。 狗儿头大地垮着脸:“师父,咱们去哪儿?能不骑这云了吗?我肚里的粥都要被颠出来了。” 老头骂骂咧咧地训小徒弟:“不骑这云还叫逃跑吗?现在不跑,待会儿被抓住,把你往幽都送哩!对了——你肚里哪儿来的粥?” 狗儿一愣。 他细细地砸吧砸吧嘴,脸更垮了。 死气沉沉地说:“刚梦见的。师父,我们能喝碗粥再跑吗?” “滚!再说我一脚把你踢下去!” 话音刚落,云似乎捕捉到了“下去”二字。 于是死命颠簸了一下,把重心不稳的老头晃得一头栽下去。 * 幽都,遮天乌云之下,漆黑宫墙之中。 一间大宫殿里摆了数十条长木桌,每张长桌上又摆着十几台电脑,每个电脑前坐着一个鬼。 一眼望过去,鬼都是这个朝代的鬼。 身着死前的唐装,或男或女,或老或少。 键盘的噼啪声络绎不绝,整间宫殿热闹得像在放爆竹赶年兽。 最角落里的工位上,坐着一位闭月羞花的美人。 美人翘着兰花指,蹙眉盯着屏幕。 屏幕上是个笑得灿烂的宝妈,刚生完孩子,拍了个视频,分享自己生下宝宝的喜悦。 杨玉环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后偏头,小声问旁边的女鬼:“这种视频也要骂吗?能怎么骂呢?” 女鬼嚼着口香糖,幽幽地扫杨玉环一眼。 “新来的吧?”女鬼问,她侧身扒在杨玉环的键盘上,手指噼里啪啦地飞舞,“我们是厉鬼,就要发挥我们的怨气,骂人还不简单么?骂这种视频,有万能公式的。” “可否劳烦姐姐教我?”杨玉环虚心请教。 女鬼打出一段夹杂着八十个表情包的百字长评,轻松地说:“鸡蛋里挑骨头呗。只要想骂,能骂的地方多得很。占用公共资源;宝妈没有脑子;看生的是男娃才拍视频的吧……” 女鬼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 杨玉环闭了闭眼,看着屏幕上自己的账号发出的评论,还是惨不忍睹地迅速划走。 幽都城主管辖厉鬼,近年来刚连上天地网。 瞥见“现代”这个朝代的视频,瞬间瞪大了眼。 这还能叫人间吗? 他一个管辖厉鬼的神仙,都没去到过月亮上呢! 城主看得红了眼。 手底下的阴差需得干活时需要瞪大眼,才能从一堆红眼睛鬼里面认出他们的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内心极度不平衡,几次想辞了在大唐的职位,要去现代从头混起。 直到前几个月,接到了从现代传过来的任务:日子发展得太好,需要人手来他们的网络上散播戾气。 城主浑身一哆嗦,想迁居现代的念头灰飞烟灭。 哪有专门要散播戾气的地方啊? 鬼还不够么,幽都城还不够么? 到处戾气冲天,人间又和鬼城有什么区别? 杨玉环在工位上坐了一天。 直到人间的日薄西山,他们这一波负责白班的鬼才得以休息。 回到小到转不过身的寝殿,躺进棺材的下铺,杨玉环闭眼,准备睡觉。 “唉,娘娘,我今天听说,圣人请了道士,在找你呢!”杨玉环上铺的鬼翻了个身,突然说道。 这只鬼是宫里的侍女,死于战乱。 所以认识杨玉环,也知晓她贵妃娘娘的身份。 杨玉环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些复杂情绪,瞬间变得暗沉。 暗沉里又透着幽光,幽光里还掺杂着红。 正巧上铺的鬼探头出来,瞥见杨玉环的眼睛,被吓了一大跳。 “娘娘!你吓死人了!”她大声抱怨。 抱怨完了,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这会儿已经死了。 她又改了口,小声道:“吓坏鬼了。” “对不起。”杨玉环诚恳地说。 上铺的鬼摆手,表示无妨,然后好奇地采访问:“娘娘,圣人真是把你放在了心上啊,你死了,他都要来找你。你们可谓是那什么——牛郎织女!你们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嗷!” 杨玉环抬手,轻擦了擦眼角,冷冷“嗯”了一声。 上铺的鬼又满脸艳羡地说:“娘娘,圣人神通广大,有可能真的能找到你,能把你接出幽都城呢。” “不会。”杨玉环说。 上铺的鬼疑惑地“啊”了一声。 杨玉环摸着脖子,觉得那里还隐隐痛着。 她勾起唇角,笑得沉鱼落雁,说:“他找来,我定把他勒死在幽都城里,让他也变成厉鬼,和我一起天天在网上骂人。” 她笑得很灿烂。 说出的话又很恐怖。 上铺的鬼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把头缩了回去。 棺材里变得安静了。 偶有别的棺材里的鬼打鼾,声音透过木板,模糊又沉闷。 杨玉环不打鼾,她的睡眠一向清浅。 只是她睡觉时有个习惯:手定要护在脖子上。 以防被人勒死。 * 老头骑着云,和小徒弟逃窜了一天一夜。 直到实在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老头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红袍,剑眉星目的公子。 公子问:“阁下可是玄清道长指来的人?” 老头两眼一黑,绝望地狂吼:“不是!我不认识什么玄清道长,也不知道什么清风观,我就是来带我徒弟喝粥的过路人!” 公子哑了一瞬,幽幽地说:“我没提清风观。” 老头:“……” 他哽得满脸姹紫嫣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狗儿一脸兴奋:“真的吗,师父?这里真的有粥喝吗?” 老头气急败坏:“有个屁!” 红衣公子温声笑了:“自然是有的。” 破烂城门,荒草丛生。 “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粥吗!”老头愤怒地训小徒弟。 突然,有个人影凭空出现,恭恭敬敬地对着红衣公子作揖:“城主,西宫二组,有个小鬼闹事。” 老头察言观色,见这城主在皱眉认真听鬼差禀报事务。 于是气沉丹田,又唤了云出来,作势要跑。 “过来,狗儿,傻站着干嘛呢?想被抓进鬼城受刑吗?”老头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唤还在发呆的狗儿。 “什么名字?哪里的鬼?”红衣城主问。 鬼差详细地禀报:“吴讯,人称吴老三,态度很狂。听说原来是江南一带,一个吴姓船王的儿子。” 禀报的声音飘进老头耳朵里,老头一愣神。 人又从云上栽了下来,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城主身边。 城主好笑地问他:“阁下不是要走吗?我不强留,请便。” 老头干笑一声,指着狗儿:“哪儿有,我只是想腾云,带他领略一下我们幽都的大好风光。” 寒风歇斯底里地嚎着。 空中,一只乌鸦飞过,精准无误地在老头和城主中间投下一滴鸟屎。 狗儿扯了扯他师父的衣角,言之凿凿:“师父,你不是说这里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第3章 晋江文学城 鸟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拉了屎。 老头也携小徒弟进了让人避退三舍的幽都城。 听城主说要去处理吴讯的事情,老头不但将害怕抛之脑后,还瞬间勤奋了起来。 “城主大人,可否捎上我?”老头自告奋勇,停顿了一下,他又指着小徒弟,一本正经:“也不是老朽好奇,只是我这个小徒弟,孤陋寡闻,眼皮子浅,得长长见识。” 被推出来顶锅还要挨骂的狗儿:? 城主大人在幽都城,常年与鬼作伴。 乍然来了人,难免也觉新鲜。 于是他也没在意老头口是心非的小伎俩,欣然点头。 * 电脑屏幕前,杨玉环今天的眉心蹙得格外深。 她不高兴。 每个鬼在这里并没有固定的座位,若是有钟意的位子,就需要早早来抢。 不过也有抢了位置却坐不长久的例子。 好位置上的鬼,要么有鬼缘,要么有鬼元。 若是二者全无,那被别人抢了位置,只能忍气吞声。 杨玉环以往都能抢到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位置。 只是今天起来迟了。 昨晚她在梦里把李隆基勒死了两遍,乃至醒来之后都浑身瘫软,身心俱疲。 来得迟了,角落里的位置就被别人捷足先登。 她不愿去抢别的鬼的位置,只能坐在明晃晃的窗户旁。 外面惨白的日光刺眼不说,右手边还坐了个五大三粗的男鬼。 这个男鬼时而刷到好笑的视频,蹦出一阵石破天惊的笑声。 借用杨玉环上铺那只鬼的话来说,冷不丁的狂笑真是“吓坏鬼了。” 俗话说境随心转,可这境和心本是相辅相成的东西,难舍难分。 心中有境,境中亦有千万心。 所以境随心转,心亦随境转。 被隔三差五的笑声一影响,加上外头晃眼的日光。 杨玉环觉得自己一天都没有刷到什么好视频。 在键盘上敲下通篇戾气时,下手也没有昨天那么犹豫。 她双目无神,麻木地滑动鼠标。 一个视频接着一个视频。 杨玉环又埋头敲完一段评论,点击发送后准备划走。 “骊宫高处入青云——” 突然,她抬眸的那一瞬,在屏幕上撞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这是现代人利用AI做的视频。 科普她和李隆基的故事的。 但这故事并非原版,纯属捏造,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邪说。 屏幕上,她被勒死在马嵬坡的时候,李隆基老泪纵横,悲痛欲绝,还咳出了血。 可杨玉环清楚记得,李隆基下令勒死自己时,一直漠然地看着前方。 从始至终,任凭她苦苦哀求,都没换回他的一个眼神。 以前,杨玉环只觉得自己是贵妃。哪怕在宫里只手遮天,她都清楚自己不过是贵妃。 贵妃到底贵不贵,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可白绫被丢到她眼前时,她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何其重要。 重要到影响了君王,影响了大唐,影响了天下。 因为重要,所以她得承担,承担天神的怒火,承担天下万民的怒火。 杨玉环死前没想明白,死了也没想明白。 被尊为真龙天子的是他李隆基,被万民敬仰的是他李隆基。 可为什么祸事当头,她反而成了以死赎罪的那一个? 若这一生有罪,罪只在当初鬼迷心窍。 顶着“太真”的道号,却跑进了宫里野心勃勃地要登高。 旁边的男鬼笑着笑着,转头瞥见杨玉环脸上的泪,愕然到忘了笑。 “喂,你咋了?”他碰了碰杨玉环的胳膊,问。 杨玉环扯着嘴角,摇头轻声说:“没什么。” 男鬼好奇,扫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捏着一张纸和一支金钗,喃喃着什么“比翼双飞。” 男鬼撇撇嘴,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男鬼在心里吐槽着:眼里整天装着水的人,都是脆弱得无药可救的懦夫。 跟生活抗争的勇气呐?喂狗了吗? 吐槽完完,他又埋头继续刷自己的搞笑视频,边刷边喷。 坐在哭成泪鬼的杨玉环旁边。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可是这男鬼其实是个逃兵。 还没上战场,就吓得屁滚尿流。 凭借他从他爹那里继承来的油滑和灵活,脚底抹油地跑了。 从战场跑到江南一带,气喘吁吁。 看谁都不顺眼之际,又和别人起了争执。 脾气没控制住。 力道也没控制住。 对方顺理成章地倒在了血泊里。 听到自己打死的是当地船王的儿子,男鬼十分惶恐。 收拾了包袱又要跑的时候,却听人说,这船王虽然富甲一方,却也是草根出身。 船王和儿子关系不好,不喜欢像这个儿子这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更喜欢踏实肯干的年轻人。 男鬼听了,计上心头。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认了船王做义父,兴冲冲出海去了。 只是本性难移,背过船王,男鬼对谁都颐指气使,名声比海盗的还要臭。 喝多了酒,被人推进海里,淹死了。 成了厉鬼,来了幽都城。 男鬼咯咯咯地笑着。 杨玉环轻抚着头上的簪子,泪流满面地盯着屏幕。 而在不远处,也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这边。 老头既没得道,也没死,所以看不清这些鬼的样貌。 只能看到他们身边都是黑雾缭绕,格外可怖。 “城主大人,那个是您要处理的鬼吗?”老头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问:“您要怎么处理他呀?这寻衅滋事,可不能轻饶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城主闻言,了然地勾唇,问:“有仇?” 被识破的老头不敢回答。 “你既然来了,我还有一差事要交付与你。”城主慢条斯理地顺着自己的一缕长发,说:“如若你肯替我去办,我便听你的,让此人终日被囚幽都,永世不得超生。” 老头没料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城主会说出这么中饱私囊的话。 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不愿意?”城主问。 老头不敢再装腔作势,点头如捣蒜:“愿意的!我愿意的,敢问城主要差我办什么事?” 城主挑眉,指了指男鬼的方向。 见老头视线依旧盯着那个男鬼,城主“啧”了一声,说:“错了,是旁边那个。” 老头的视线又转移到杨玉环身上。 城主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我这幽都城啊,来的都是罪孽深重的鬼,刚死就被打来幽都。但她不一样。” 老头疑惑地问:“哪里不一样呢?” “她是前些日子被打来这里的。”城主叹了口气,继续说:“她身上累了太多活人的怨气,死了好久,结果活人对她的怨气不减,前些日子反倒骤增,就被打来这里了。” 心知肚明其原因,老头眼皮轻颤了一下。 城主说:“实在无辜。我便问上面讨了救她的法子,还需你替我向那位皇帝老儿传个话。” “什么?”老头问。 城主没有直接说,反而问:“你可知蓬莱?” 老头讷讷地点头:“祥云缭绕的仙境。” “是了,云蒸霞蔚,群楼玉宇。”城主说。 老头眼中露出一抹艳羡,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城主挥挥衣袖,说:“你且问问李隆基,我要把杨玉环的姓名从历史中抹去,此后除他以外,没有人会记得她,会有人会缅怀她,也没有人会怨恨她。如此,这可怜人身上没了无辜怨气,自然能去蓬莱。你问他答应吗?” 老头“嗳”了一声,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和他一并出去的,还有杨玉环身旁的那个男鬼。 男鬼是被押出去的。 老头和他擦肩而过,心中满是要揍这杀子仇人一顿的冲动。 城主瞥见,一只手搭在老头肩上:“我已答应你,要严惩他,你且放下罢。” 老头只能点头称是。 * 他们又骑着云往长安跑。 狗儿察言观色,发现这一路上,他师父简直脱胎换骨,脾气好得像被鬼附身了一样。 行至长安,不但让自己喝了粥,还主动给自己买了玉露团。 狗儿回味着嘴里的悠长余韵,好奇地问:“师父为什么这么高兴?” 老头愣怔了一瞬,很短暂。 他心底其实是怅然的,这让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大仇得报,他明明应该感到高兴,明明应该扬眉吐气的啊。 可他心底却很空落落。 骑着云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会有两个声音斗得不可开交。 一个声音小声地说:“永世不得超生,这个惩罚是不是太过火了?” 另一个声音立马大声怒斥:“这可是你的杀子仇人!你心疼他作甚?” 两个声音让老头的脑瓜子嗡嗡响。 他心里越是不安,面上就越要装出大仇得报的神气。 于是仰天干笑了两声,拍拍狗儿的肩,说:“师父报了仇,可不得高兴嘛!” 狗儿撅着小嘴:“仇是什么人?师父为什么要抱他?” 老头又像被当头狠敲了一棒。 他哑了很久,却都想不出怎么解释这个“仇”字。 于是恼羞成怒地摆手:“去去去,吃你的团子去,屁大点儿人,懂什么仇不仇的!” * 和老头预料的一样,李隆基面对这个议题,默不作声。 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然后给了高力士一个眼神,径直离开。 高力士又朝老头叹息,很轻地摇摇头,表示拒绝。 老头作揖,恭敬退下。 这一夜,李隆基落了泪。 和杨玉环在屏幕里看到的一样,悲痛欲绝,也咳出了血。 他拉着高力士的手:“她又该怨我了……” 高力士的脑袋转得直冒火星子。 却想不出替皇帝开脱的理由了。 “幽都,那该是什么地方啊?”李隆基也不恼高力士的不答,泪眼涟涟地喃喃着,“会冷吗?是地下冷,还是幽都更冷呢?可我是实在没有办法……” 如果史书上没有她的名字,那这战乱和衰败又该怎么解释呢? 自己昏君的名号又该因何而来呢? 总不能是自己无缘无故地昏了吧。 总不能是自己鬼迷心窍地昏了吧。 总不能是自己纵情享乐地昏了吧。 总不能吧…… * 老头办完自己的差事,忽然无事可做了。 就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一样。 愁眉不展之际,幽都城主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蓬莱”二字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 于是老头又过上了四处奔波的生活。 他带着狗儿,渐渐学会了腾云,渐渐走遍了四方。 只是蓬莱在何处? 老头一直没有找到。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喔?”狗儿累趴了,有气无力地问。 老头说:“蓬莱!这可是仙境呦。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 狗儿皱眉:“那不就是人间吗?” 老头又一愣。 最后骂骂咧咧地继续腾云:“你懂个屁?蓬莱是蓬莱,仙境!什么人间?屁大点人,怎的满嘴胡言?” * 过了十多年,幽都城里多了两个鬼。 一个鬼是自杀的,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 整天哭着,说自己听错了话,怨错了人,还错害了儿子。 一个鬼是病死的,脑子也有问题。 听说生前是帝王,不必来此。 结果他自己闹着,非要来这里,说是为了赎罪。 有个女鬼看见他,当即落了泪。 有鬼说,他们是生死仇人。 有鬼说,他们是佳偶天成。 到底是恨是爱,没有鬼清楚。 倒也无妨。 毕竟爱是刻骨的牵挂,恨亦是刻骨的记挂。 有什么区别呢? 再过十多年。 幽都城主还是辞了职位,毅然决然地去了现代。 念头的种子一旦种下,终有一日,会破土而出。 底下的阴差捉摸不透新城主的喜好,焦头烂额。 不过新城主上任三日,城中所有阴差就都知道了新城主的喜好。 新城主爱喝粥。 顿顿都要喝粥。 新城主还是个极好说话的,对阴差和颜悦色,对鬼也如出一辙。 新城主的智慧也无量。 有阴差说,新城主曾超度了一个鬼,让其去了蓬莱。 那可是仙境呦。 有阴差目睹了那场谈话,口口相传。 甚至还写在了纸上,细细研究。 只是一晃又十年,幽都城里依旧没出过得道去蓬莱的高人,亦或高鬼。 不过写着城主和那个女鬼谈话内容的纸依旧崭新——不断有人抄录,所以常新。 女鬼:“原来的城主说,我放下他之时,就是我的解脱之日。我不恨他了,我已经放下他了,我为什么还没有解脱?” 城主:“你知道蓬莱吗?” 女鬼:“仙境。” 城主:“仙境又在何方?” 女鬼:“天上?” 城主:“没有。” 女鬼:“蓬莱居然在地下?” 城主:“没有。” 女鬼:…… 城主:“还有人间。” 补最后:不爱不恨,是名放下[狗头叼玫瑰] 这篇完结啦。 下篇是关于二郎神和哮天犬的故事,核心是哮天犬,预测最多两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