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人头攒动,恰逢赶集日,商贩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热雾升腾,一股诱人的香气从烟雾中飘出。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停在摊子前,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给我打包一碗馄饨。”
“好嘞,您稍等。”
摊子生意很好,桌子前坐了好些人,还有几个在旁边早就等着排队的。
小二动作麻利迅速,一个漏勺下一碗馄饨,白白胖胖的元宝落入汤汁,芳香四溢。
刘嬷嬷悠闲地等在旁边,心里盘算着等会回府后的打算。
先把小姐送回房间哄她睡觉,然后就可以回房偷个懒,剩下大把时间都是自个儿的。
正闲想着,她动了下手指,手中空落落的。
她心中一惊。
低头一看,空无一物,更别提那个毛茸茸的小人儿。
呀!小姐呢?
“你这肉一看就没有巷子口那家的新鲜,少五个子。快点的,我还要赶着回家给媳妇烧饭。”
砧板上堆着一块白里透红的间隔肉,屠夫看了眼天色,摆了摆手:“拿去拿去,最后一块,我也正好卖完回家。”
摊贩前的男人立马换上一副和气的嘴脸,从钱袋子里掏出几钱碎银子,一只手递给老板,一只手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猪肉。
卖猪肉的男人长得人高马大,浓密粗壮的眉毛八字飞,下巴还有一撮简短的胡子,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
他蹲下身子清理着今天的工具什,准备收摊子回家。
身子转到边缘,视线通过高高的木板往下,无意间瞅到一个圆滚滚的毛球。
他揉了下眼睛,走出摊位仔细一瞧,是个晃着脑袋肉乎乎的小女娃。
一头双丫髻,穿着一身白色衣裳,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发髻两边还绑着红色的发带。
她脸颊两边红彤彤的,一双圆眼又大又亮,眼泪就像包不住的珠子一样往外流。
站在原地缩成一团小花猫的模样,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了下街边,刚刚那买肉的男子已经不见了影子。
男人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头被萌化了些,语气也不自觉放软下来。
“哎,别哭了,你爹把你忘在这了?”
小女孩习惯性地仰起头,呆呆地望着这个看起来不像好人的男人。
她抹了把眼角的泪水,摇了摇头。
男人又询问了几句,小女孩却一直没有开口,问一句摇一下头。
他还得回家,逐渐没了耐心,语气生硬干脆道:“我带你去官府吧。”
眼看着一双黝黑粗壮的大手朝她伸过来,小女孩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引得周遭的路人纷纷回头望过来。
男人已经有了些不耐烦,没好气地朝凑过来的人大骂:“看什么,不知道是哪家搞丢的小孩!我好心想送她回去,她却一直摇头还哭。”
不曾想,小女孩被男人的声音给吓到,哭得更加厉害了。
眼看没辙,男人轻哼一声,打算甩手直接回家,反正也不关他的事情。
“走丢了?”
人群熙熙攘攘,围观的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
一道稚嫩青涩的声音从浪潮中响起,犹如沙砾中的一颗美玉,引人注目得十分容易。
小女孩忽然止住哭声,慢悠悠地抬起头,两只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
高她半个身子的影子慢慢笼罩下来,像是可以完全将小小一团包裹住。
小少年慢慢半蹲下身子,一双淡漠的眸子平视过来,直直地望进她眼底。
看起来比她大几岁,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苟言笑,像一块冰窖里的大冰块。
“姓什么?”
语气还凶巴巴的。
闻言,温露月吸了下鼻子,小声地又抽抽嗒嗒了几下。
她刚刚好像忘了呼吸,也忘了哭。
“同方街,门口还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
她软着嗓子开口,一个三岁稚子,吐字却异常清晰。
谢君谪眸光顿了下,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点了下头。
“小井,背她。”
话也少。
温露月一边用衣袖擦着脸上的眼泪花,一边来回瞅了眼两个人。
名叫小井的人也是一个小少年,两人身形相仿,年纪看起来差不多大小。
她慢吞吞思考了一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声音软软糯糯,像早晨刚刚出炉的糯米团子。
“我要你背。”
小井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偷偷偏过头去看身侧人的反应,有些为难:“公子,这……”
“不可。”
毫无犹豫,短短两个字说完,谢君谪便直起身子,示意随从将人背起。
温露月拧起眉头,一张巴掌大的脸上满是不悦,默默朝小井移动了下步子。
这人不仅冷冰冰,还全身都写着讲究,跟那个山羊胡的老夫子一样。
她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温露月一只手窜进小井的手掌,抬起头乖巧地说道:“谢谢哥哥。”
小女孩脸上还挂着两条泪痕,眼眶也有些发红,像只吃不到胡萝卜的小白兔。
小井挠了下额头,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
原本已经在前方的人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步子,清咳了下嗓子。
小井赶忙收声,蹲下身子,让温露月爬上背。
谢君谪虽然年仅八岁,但从小老成,清冷自制。
其他同龄小孩都在嬉笑玩闹的时候,他时刻注意着一言一行,克己复礼。
燕京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谢家吏部尚书有个天资卓越,聪颖非常的嫡长子。
每每提起谢君谪,这些人口中都是清一色的赞扬。
“君谪啊,这次可多亏了你。”
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两鬓有些发白,脸上也爬着些沟沟壑壑。
但老人身形挺拔,一身气质宛如青松,神态肃然,不笑的时候极其有威慑。
此刻他含着满脸慈祥的笑意,怀中抱着一个粉白的团子,嘴里还不忘碎碎地念叨。
“阿月,这可是祖父最得意的弟子,文韬武略那都不在话下,非常聪明懂事。”
温露月抓着祖父的衣襟,从怀中慢慢探出一个脑袋,不紧不慢地眨了下眼睛。
原来这个人就是祖父一年前收下的关门弟子。
温泊远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地位尊崇,现居首甫之位。
当今圣上是他辅佐的第二代君主。
由于年过六十,上了些年纪,皇帝特意恩准他每日不必上朝参政,让他在家安心养身体。
每日朝堂上的政事,天子都会派身边的贴身太监整理总结好,再抄录一份送到温府。
由于在府中待着无聊,温泊远有意收几个小弟子,闲来无事时教导一下孩子。
谢君谪便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
底下的人都尊称他温老,对于他能亲自教导一事自然是求之不得,一个两个挤破了头也想拜到他门下。
吏部尚书为人清廉正直,在朝中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温泊远第一眼便相中了谢君谪,从容冷静,年纪轻轻便可以窥见其建树。
谢君谪端正地站在下方,得到老师的首肯才入座。
双手放置在身体两侧,整个人板正得不行,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底下,只在温泊远考究课业的时候开口。
虽然少言寡语,但是在提及相关的学识问题时,话却罕见的多了几句。
温露月安安静静听着祖父和他的交谈,当然,大部分都听不懂。
她观察了小会,这人面上的表情确实生动了一点,多了几样。
比如疑惑,自我怀疑,恍然大悟。
她偷偷抿唇扬了下嘴角,看来还是祖父更厉害。
谢君谪刚回答完老师的上一个提问,不经意间对上那双悄悄露出的圆眼。
小女孩做贼心虚似地压着嘴角,赶忙将整颗脑袋埋进了老人的臂弯里。
谢君谪心跳在那一瞬间快了几分,默不作声地别过眼,继续思考着老师的下一个问题。
他想,长得是有些可爱。
小女孩回府后便换了身衣裳,整个人像发着光的夜明珠,灿烂辉煌。
最初在街道上,他只以为是哪户普通人家丢了小孩,也打算直接将人送去官府。
甚至担心她年纪太小,口齿不清,连话都说不清楚。
出乎意料,她很聪明,记得自己家的位置。
同方街是燕京最繁华的地段,在那里居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谢府也在同方街,但离温府有些远,在两个方向。
所以听她说自家在同方街时,他心中有过一丝惊讶。
因为她身上的穿着配饰实在太过普通。
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一点不悦。
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穿着如此朴素,还被丢弃在大街上,免不得是受了苛待。
见她脸上红润,没有半分伤痕,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谢君谪还联想过,或者她只是府中管家的孩子也不无可能。
看着老人怀中的小女孩,他拿起茶轻轻抿了一口。
原来她就是老师口中那个可爱的嫡孙女。
温露月听不懂祖父在问什么。
什么刑部复审,什么密封中转,她脑子昏昏沉沉,逐渐头大。
毕竟那个山羊胡夫子只教她识字。
不知不觉,她眼皮开始打起架,趴在温热的胸膛里打起盹来。
过了片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她惊慌地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望着祖父的胡子。
“阿月没有哥哥,日后君谪当她的兄长如何?也当是老头子多个乖孙哈哈!”
谢君谪也是怔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是转瞬即逝。
他站起身子,恭敬有礼道:“听老师的。”
温泊远瞧着头顶睡得像一圈鸡窝的小女孩,伸出十指插入发缝,慢慢地替她打理着头发。
说着,他“咦”了一声,在那颗圆圆的脑袋上翻找了几下:“你的小簪呢?”
温露月嘟囔了下嘴,闷闷地说道:“今天刘嬷嬷没有给我戴小簪。”
“哦哦,原来如此,哈哈,老夫眼花了,不对,记性不好。”
过了一会,老人突然想起什么,捏了下她的脸蛋,小声怒斥道:“还不快叫哥哥。”
温露月有一刹那的晃神,但很快便被脸上的动静吸引了去。
脸颊气鼓鼓地嘟起,很快又泄了气。
她对上那双淡漠的眸子,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红着脸讪讪开口:“君谪哥哥。”
平静如死水的湖面砸入一块白玉,悄悄泛起一丝涟漪。
经年没有流动的深潭,莫名注入了一股新鲜活力的暖流,少年的心神恍惚了一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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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