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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魂舟初现

作者:之心知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栖水的盛夏,溽热粘稠。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阳光白花花地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带着河水腥气的热浪。古镇的节奏似乎也在这热浪中放缓,只有纵横的河道里,水流依旧不疾不徐地流淌,颜色却愈发沉滞,泛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灰绿。


    陆晓阳的世界,被切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是关于“枕水居”开发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周老板的团队动作很快,前期勘探和部分区域的清理工作已经开始。镇北那片被规划填埋的支流和菱塘区域,外围已经竖起了印着“新域文旅”的蓝色围挡,大型机械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像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关心古镇命运的人心上。


    而另一半世界,则在老宅昏暗闷热的阁楼里。汗水顺着陆晓阳的鬓角滑落,滴在粗糙的工作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空气里弥漫着鱼鳔胶微腥的蒸汽、灯芯草烤炙后的干草香,以及纸张和浆糊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气味曾是他极力逃避的,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锚点。


    他正全神贯注于一项极其精细的工作——为“寄水灵”画舫的船头骨架蒙上第一层素白的桑皮纸。祖父的《水府札记》摊开在旁,翻到“船体蒙纸”篇:“桑皮纸薄如蝉翼,韧如春蚕。覆骨需匀力,忌生拉硬拽。浆糊以陈年鱼鳔为上,隔水温化,稠如蜜,薄施于骨……”


    他小心翼翼地从旁边小炉子上温着的陶钵里,用细竹签挑起一小团熬得恰到好处的鱼鳔胶。胶体呈半透明的琥珀色,散发着特有的微腥。他屏住呼吸,将胶均匀地、薄薄地涂抹在一根细如发丝的竹篾骨架上。然后,捻起一张薄得几乎透明的桑皮纸,指尖感受着它惊人的柔韧。他回忆着册子上祖父强调的“匀力”,手腕极其轻柔地带动纸张,沿着骨架的弧度缓缓覆盖上去。纸张在胶力的作用下,服帖地附着在骨架上,形成一道流畅优美的弧线,没有一丝褶皱。


    成功了!


    陆晓阳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颈微微放松。指尖传来的微妙触感和眼前这近乎完美的弧度,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这不再是枯燥的手工,更像是在与祖父隔空对话,通过指尖的触感,理解他当年倾注在每一根竹篾、每一张薄纸上的心血与专注。阁楼外的开发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了。


    “吱呀”一声,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沈念真提着一个竹篮站在门口,篮子里是几根带着水珠的嫩藕和几片新鲜的荷叶。


    “陆先生,”她轻声唤道,看到陆晓阳专注的侧影和桌上初具雏形的船头轮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天太热,熬点荷叶绿豆汤解暑吧。”她将竹篮放在门边的小凳上,“陈伯让我带话,说后滩那片野生的灯芯草长势正好,茎秆格外韧实,让你得空去看看。”


    “谢谢念真姐。”陆晓阳放下工具,用毛巾擦了擦汗,称呼在不自觉间亲近了些。他看向沈念真,“陈伯他……还好吗?周老板那边动静不小。”


    沈念真的眼神黯了黯,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镇北方向隐约可见的围挡。“陈伯气得不轻。他年轻时就在那片河道跑船,哪条水沟通哪里,哪里水深哪里水浅,闭着眼都清楚。他说周老板的人根本不懂水,乱挖乱探,迟早要出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他还说……陆师傅在的时候,就说过镇北河汊那片,特别是老菱塘下面,水脉浅,沙基不稳,经不起大折腾。”


    祖父也说过?陆晓阳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翻开《水府札记》,快速寻找着。果然,在记录“断脉柳”图谱的后面几页,有一行祖父的批注:“癸巳年夏,暴雨,北河汊老菱塘段驳岸塌方丈余。察其根基,沙多石少,水脉冲刷,形如漏斗,实为隐患。加固多次,终非长久。切记:此段不可深挖,不可重压。”


    沙基不稳!漏斗状!陆晓阳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周老板规划图上,在北河汊靠近老菱塘的位置,标注着一个大型亲水平台和地下停车库的开挖深度!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闷热终于酝酿成了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瓦片上、石板路上、河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雷声在低垂的乌云中滚过,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漆黑的夜幕。


    陆晓阳被雷声惊醒,听着窗外倾盆的雨势,心头的不安感骤然放大。祖父笔记里提到的“沙基不稳”、“漏斗状”,周老板工地的深挖……他猛地坐起身,抓起手电筒冲上阁楼,推开那扇小小的气窗,不顾风雨灌入,极力向镇北方向望去。


    在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天地的刹那,他看到了!


    镇北那片被围挡圈起来的区域,靠近老菱塘旧址的方向,一道刺目的探照灯光柱下,原本刚开挖不久的、用于地下车库的深基坑边坡,在暴雨的疯狂冲刷和浸泡下,如同融化的黄油般,发生了大面积的垮塌!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石块、断木,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蟒,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冲垮了脆弱的临时围挡,倒灌进了旁边那条尚未被填埋、但已淤塞严重的古河道!


    “轰隆隆——!”


    沉闷的巨响甚至压过了雷声和雨声,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


    陆晓阳的心跳几乎停止。沈念真的话、陈伯的警告、祖父笔记里的警示……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冰冷的现实!


    第二天清晨,暴雨初歇。栖水镇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劫后的死寂。陆晓阳踩着泥泞,直奔镇北。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周老板工地的围挡被冲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深基坑靠近老菱塘一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滑坡体,新鲜的黄土和碎石裸露着。更可怕的是,滑坡体裹挟的大量泥浆和垃圾,已经将旁边那条本就淤塞的古河道彻底堵塞。浑浊发黑的泥水倒灌出来,淹没了附近的洼地,水面上漂浮着死鱼、垃圾和油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


    周老板脸色铁青地站在一片狼藉中,对着几个垂头丧气的手下和闻讯赶来的镇干部咆哮:“……意外!纯属意外!谁知道这鬼地方土质这么差!雨太大了!我们完全是按照规范施工的!……损失?我们会负责清理!工期?肯定要延误了!……生态影响?哪有那么严重!清理干净就好了!……”


    他强硬的辩解,在满目疮痍和刺鼻的恶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后怕。陈伯挤在人群中,看着那被泥浆吞噬的河道,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喃喃道:“作孽啊……水府……水府被污了……”


    陆晓阳没有上前争辩。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头的沉重感几乎让他窒息。他转身,默默地回到了老宅阁楼。


    坐在祖父的工作台前,看着那艘已修复了大半船体骨架、初显恢弘气象的“寄水灵”画舫,再翻开《水府札记》上祖父关于“沙基不稳”的警告和“强行为之恐遭反噬”的忧思,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责任感在胸腔里燃烧。祖父的担忧,正在眼前变成现实!这艘船,承载的不仅仅是对根生伯的承诺,更是对这片饱受创伤的水土的救赎希望!他必须完成它!


    修复工作进入了最核心、也是最艰难的部分——船体上层楼阁的搭建和蒙纸。这里的结构更加精巧复杂,对骨架的承重和纸张的张力要求极高。陆晓阳对照着图谱,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当他终于将最后一片用于支撑楼阁飞檐的关键弧形骨架构件——一根需要特殊弯曲的粗韧灯芯草骨——小心地粘合到位时,长舒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地检查着粘合点的牢固度,手指在构件内部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处轻轻按压。突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寻常的凸起感。不是竹篾的结节,也不是胶水的疙瘩。


    陆晓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凑近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那接缝处似乎经过巧妙的处理,像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入口。他屏住呼吸,用最细的镊子尖,极其小心地沿着缝隙边缘探入,轻轻撬动。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一小块薄如纸片的木片被撬开了,露出了里面一个极其狭小的、隐藏在船体骨架深处的夹层空间!


    陆晓阳的心脏狂跳起来,手心里瞬间沁出了冷汗。他颤抖着,用镊子尖小心翼翼地从那狭小的空间里,夹出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泛黄的信笺。


    信笺是用那种老式的竖行信纸写的。展开,熟悉的、筋骨遒劲的毛笔字迹瞬间撞入眼帘,正是祖父陆永年的手书!


    阳阳亲启:


    若见此信,吾已归水。此船非寻常‘寄水’之舟,乃是为老友根生所备之‘引灵舟’。根生一生守护栖水河道,清淤除秽,视水如命。临终嘱托:身归水府,魂守清流。此诺重逾千钧。


    然,时移世易,阳阳当知。栖水之河,今非昔比。浊流侵染,水灵稀薄,秽气滋生。寻常‘寄水’之礼,恐难载根生之魂安抵水府,反易使其漂泊无依,甚或招怨引戾,累及一方水土之安。


    故,需行古法‘引灵’之术。此船之秘,尽在底层舱室。舱底龙骨交汇之枢,吾已预留暗格。汝需亲手以‘净水符纸’(其制法附后)覆之。符纸需用本地净水之草籽(如灯芯草籽、苦草籽)与澄泥、无根水(雨水)调和特制桑浆,反复捶打九遍,阴干而成。将此符密置于枢纽暗格,则此舟行于水,可辟秽引清,为魂灵指引净途。


    冬至子时,乃阴极阳生之刻,水府门开。汝需与信人(陈老哥、念真姑娘可信)合力,抬此舟循古水道(自镇东石桥始,经老菱塘,入北河汊,终汇清波潭)放行。舟行水中,符力自显,引根生之魂归位,亦助涤荡污浊,安抚水灵。此关乎根生安息,亦系栖水一方水土之宁。


    吾力有不逮,天不假年。然诺已许,船成则灵安。望汝持恒心,秉敬意,续此薪火。


    祖父永年绝笔


    壬寅年冬月初七夜


    信纸的最后,果然附着一张极其繁复精细的“净水符”绘制图谱,上面标注着各种草籽、澄泥的比例和捶打、阴干的严格要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阁楼里只剩下陆晓阳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他死死攥着这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轰然洞开!


    祖父为何如此执着于这艘船,甚至临终前念念不忘——“船没做完”!


    他为何在晚年忧心如焚,记录下水灵凋敝的惨状——“水浊灵稀”、“强行为之恐遭反噬”!


    那沉甸甸的“诺”——“船成则灵安”!


    原来,这艘名为“寄水灵”的画舫,根本就不是普通的丧葬纸船!它是祖父为守护河道一生的根生伯精心准备的“引灵舟”!一艘需要在特定时间、循特定水道放行,并暗藏“净水符”以涤荡污浊、指引魂灵、最终关乎一方水土安宁的“法舟”!


    而祖父,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明知水浊灵稀,行此古法风险极大,却因一诺千金,依然殚精竭虑地制作着这艘船。最终,他倒下了,船未成,诺未践,带着无尽的忧思和遗憾离开了人世。他将这未竟的使命,连同这艘船最深沉的秘密,以这样一种隐秘而沉重的方式,托付给了自己这个曾经疏远、甚至不屑的孙子!


    “爷爷……”一声破碎的呜咽从陆晓阳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无法承受的剧痛和迟来的彻悟。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那泛黄的信纸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佝偻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工作台边缘,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昏暗的阁楼里,只剩下一个年轻男子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艘初具规模的“引灵舟”静静地停泊在一旁,船身上“寄水灵”三个大字,在泪眼朦胧中,仿佛闪烁着沉重而温暖的光芒。祖父的期许、根生伯的托付、栖水水土的安危……所有的重量,在这一刻,沉甸甸地、不容逃避地落在了陆晓阳颤抖的肩膀上。窗外,被泥浆污染的河道方向,似乎还隐隐传来污浊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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