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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竟之约 (2022年冬至)

作者:之心知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上海的冬,湿冷像一层看不见的冰膜,无声无息地裹住钢筋水泥的丛林。窗外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将黄浦江映成一片浑浊的铅色。陆晓阳坐在“锐界设计”靠窗的工位上,指尖在冰冷的数位板上快速滑动,屏幕上,一个名为“澜岸”的水景公园三维模型正随着他的操作流畅地旋转、切割、渲染。虚拟的瀑布轰鸣着砸向人工湖面,溅起晶莹剔透却毫无温度的水花;几何形态的硬质驳岸线条锐利,精准地“驯服”着模拟水流;几丛参数化生成的仿真芦苇,在虚拟的风中摇曳着整齐划一的弧度。


    “生态水岸”,方案文本上这四个烫金大字在屏幕上闪烁。陆晓阳盯着它,眼神专注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空洞。他追求着形式上的“自然”,用最精确的数据模拟水流、光照、植被分布,构建一个服务于高端住宅的、洁净无瑕的“生态”幻境。窗外真实世界那带着泥腥气的江水气息,被中央空调过滤得无影无踪。


    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短暂地照亮了他略显苍白的脸。屏保是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江南水乡的青石板桥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弯腰扶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两人合力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纸船放入桥下清澈的河水中。阳光洒在老人花白的鬓角和男孩专注的小脸上,河水泛着碎金般的光。那是童年时的陆晓阳和他的祖父陆永年。照片定格在十多年前,陆晓阳已有近五年未曾踏足那座名为“栖水”的故乡古镇。


    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爸”,手指习惯性地就要划向拒接。这个时间,父亲很少来电,无非又是些老生常谈的琐事,或是……关于祖父的消息?那个一辈子守着古镇老宅、捣鼓些“封建迷信”纸扎的老头?陆晓阳心里泛起一丝不耐,祖父固执的脸和童年时被迫学习扎纸船、弄得满手浆糊的憋屈感瞬间涌上。他最终还是接了,语气带着工作被打扰的疏离:


    “爸?我在赶方案,晚点……”


    “晓阳!”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父亲惯常温吞的声音,而是带着一种陆晓阳从未听过的、近乎破碎的急促喘息,背景是嘈杂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人声,“快……快回来!你爷爷……你爷爷不行了!”


    陆晓阳握着笔的手猛地一僵,指尖冰凉。“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爷爷?他……上个月打电话不还好好的吗?”就在上个月,父亲例行公事般打来电话,说爷爷念叨他了,他敷衍了几句“工作忙,过年再看”,便匆匆挂了线。电话那头似乎传来过一声苍老的叹息,但他当时正盯着屏幕上一处水景的渲染瑕疵,根本没在意。


    “突发!心梗!送镇医院了!医生说……说情况很凶险,可能……可能就这一两天了!他刚才醒了一下,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还有‘船’……‘船没做完’……”父亲的声音哽住,带着浓重的哭腔,“晓阳,你快回来!见……见最后一面啊!”


    “船没做完”?陆晓阳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屏幕上那精心渲染的虚拟瀑布还在不知疲倦地奔流,人工湖面波光粼粼,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鬼脸,映照出他瞬间空白的表情和骤然失焦的瞳孔。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老宅昏暗的阁楼里,祖父布满老茧的手灵巧地翻转着竹篾和彩纸;空气中弥漫着浆糊和纸张特有的味道;还有那只永远停在祖父工作台上的、巨大而精美的双层纸扎画舫,船身上似乎隐约写着什么字……他从未认真看过。


    “我……我马上订票!”陆晓阳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冰凉的液体泼洒在昂贵的数位板和键盘上,滋滋作响。他看都没看一眼,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像逃离什么可怕瘟疫一样,踉跄着冲出了办公室,留下身后同事错愕的目光和屏幕上那个被遗弃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澜岸”水景。


    高铁飞驰,窗外的景色从灰蒙蒙的都市迅速切换到萧瑟的江南田野。陆晓阳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五年了。他刻意疏远那个充斥着陈旧气息、仿佛与时代脱节的水乡古镇,疏远那个只会摆弄纸人纸马、被邻里视为“古怪”的祖父。他厌恶那些关于死亡、魂灵的“迷信”,厌恶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浆糊和颜料气味。他拼命读书,考到大城市,用现代化的设计、冰冷精准的数据,构筑着自己的“新世界”,仿佛这样就能彻底割裂过去。


    “船没做完”……祖父昏迷前念叨的,是那只阁楼上的纸船吗?为什么偏偏是它?为什么……偏偏要喊他的名字?一种迟来的恐慌和巨大的、沉甸甸的愧疚感,如同车窗外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当他风尘仆仆赶到栖水镇卫生院时,夜幕已经低垂。小镇的冬夜,寒意比城市更甚,带着河水的湿冷直往骨头缝里钻。走廊里灯光惨白,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父亲佝偻着背坐在抢救室外的塑料长椅上,才半天不见,仿佛苍老了十岁,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得像烂桃子。


    “爸……”陆晓阳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脚步沉重地走过去。


    父亲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儿子,瞬间又涌出浑浊的泪水。“晓阳……你爷爷……他……走了……就在刚才……”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破碎不堪,“没……没等到你……”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进陆晓阳的耳膜。他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轰然倒流。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门内,一张覆盖着白布的病床被缓缓推出。


    陆晓阳的视线死死盯着那块白布下瘦小僵硬的轮廓。那个曾经腰杆挺直、声音洪亮,能徒手扎出精巧绝伦纸船的老人,那个他曾经厌烦、躲避的祖父,此刻就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他早上还在上海的高楼里,对着虚拟的水景指点江山。他甚至……甚至没能听完上个月电话里祖父那声欲言又止的叹息。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悲伤和悔恨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无数次挂断的电话,想起承诺了又爽约的归期,想起童年时祖父教他扎船时他故意捣乱弄坏的半成品,想起祖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和随即又包容的叹息……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急于摆脱的羁绊,此刻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祖父的葬礼在老宅举行,简单得近乎冷清。除了几个本家亲戚和左邻右舍的老人,再无他人。灵堂设在堂屋,祖父的遗像摆在正中,面容清癯,眼神似乎还带着一丝未解的执念。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呛人烟味。陆晓阳一身黑衣,麻木地跪在灵前,听着道士含糊不清的念诵,心却像沉入了冰冷的深潭。父亲默默地烧着纸钱,火光映着他憔悴的脸,一片死寂。


    宾客散去,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和一片狼藉的冷清。父亲红着眼,哑声说:“你爷爷的东西……都在阁楼上。他说过……那艘船……谁都不让动。你去……收拾一下吧。”说完,便疲惫地佝偻着背,走进了里屋。


    阁楼。


    陆晓阳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竹篾、淡淡霉味和残留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拉回遥远的童年。阁楼低矮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积年的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工作台牢牢攫住。


    那里,静静地停泊着一艘尚未完工的纸扎画舫。


    它比记忆中更加精美,也更加巨大。双层楼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繁复得令人惊叹。船身骨架由细如发丝的竹篾精巧搭成,覆以薄如蝉翼的特制桑皮纸。纸面上,用细腻的矿物颜料描绘着栩栩如生的水波纹、莲花、甚至隐约可见鱼虾水族的轮廓。船身一侧,用俊逸的行楷清晰地写着三个墨色大字:“寄水灵”。


    此刻,这艘华丽得如同艺术品的画舫,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残缺美。船尾部分已基本完工,彩绘绚烂,细节完美。然而,船头和上层楼阁却只完成了骨架,蒙着素白的纸,像未及穿上的华服,裸露着苍白的竹骨。几支秃了毛的毛笔、几碟干涸的颜料、一小盆凝固成块的浆糊散乱地放在一旁。仿佛匠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继续他未竟的创作。


    陆晓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一步步走近,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冰冷光滑的船身。那些精密的竹篾结构,那些细腻入微的彩绘,需要耗费多少心血?需要怎样日复一日的枯坐和专注?祖父生命的最后时光,就是在这昏暗的阁楼里,守着这艘未完成的船渡过的吗?而自己……自己却远在上海,追求着那些虚假的“生态”幻景!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他猛地转过身,不想让这脆弱暴露在空寂的阁楼里。目光扫过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旧木箱,箱盖半开着,露出几卷发黄的旧纸。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抽出了最上面一本厚厚的、用麻线装订的硬皮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粗布,没有标题,只有一行褪了色的墨迹:《水府札记》。字迹筋骨遒劲,正是祖父的手笔。


    他吹去册子上的浮尘,就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光,在布满灰尘的工作台旁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


    内页是泛黄的宣纸。第一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毛笔勾勒的、极其精细的线描图谱——一条活灵活现、鳞片毕现的鲤鱼。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鳞用云母粉调靛青,渐次晕染,忌平板。点睛以朱砂,取其灵动。”


    再翻一页,是一幅江豚图谱:“体态浑圆,脊线流畅,以赭石混淡墨塑其憨态。眼窝深陷,宜用浓墨点之,显其灵性。”


    接着是荷花、水草、虾蟹……每一页都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水生物图谱,旁边密密麻麻记录着选纸、制篾、调色、粘贴的古法工艺,其复杂精微,远超陆晓阳的想象。这哪里是普通的纸扎图谱?这分明是一部关于水底生灵形态与神韵的百科全书,倾注着匠人对自然造物的极致观察与敬畏!


    翻到后半部分,笔迹变得不同。墨色更深,落笔却显得凝重、迟滞,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记录的图谱开始出现一些畸形的鱼虾、枯萎的水草,旁边配着祖父沉重的批注:


    乙亥年夏记:西河段水色发黑,腥臭扑鼻。所获鱼虾,鳞甲脱落,眼珠浑浊。扎‘丧气鱼’三尾,置于案头,警醒。


    庚子年秋记:老菱塘填平过半,建客栈。水脉阻断,岸柳枯死十余株。扎‘断脉柳’一枝,形如槁木,心亦如之。


    ……(此处字迹潦草)……清流不再,水灵凋敝。寻常‘寄水’之舟,恐难载魂归位,强行为之,反招怨戾……然诺已许,船成则灵安。奈何!奈何!


    “寄水”?“水灵凋敝”?“怨戾”?“诺已许”?“船成则灵安”?


    一个个陌生的、带着沉重气息的词语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陆晓阳混乱的心湖,激起层层困惑的涟漪。祖父晚年的忧心如焚,透过这些颤抖的墨迹和那些畸形纸扎图谱,无比清晰地传递出来。这艘未完成的“寄水灵”画舫,似乎承载着远超一件丧葬用品本身的重量。


    翻到册子最后一页,一张对折的、粗糙的儿童画滑落出来。陆晓阳捡起,展开——那是他大概七八岁时画的,一艘歪歪扭扭的小纸船,船上画着几个火柴棍似的小人,旁边用拼音写着“he shang de chuan”。稚拙无比。


    祖父把它小心地夹在《水府札记》的最后一页。


    就在这一刻,阁楼那扇老旧的门被轻轻敲响。陆晓阳慌忙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她穿着素净的棉麻长袄,身形清瘦,面容沉静,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手里捧着一小束新鲜的白色菊花。


    “陆先生?我是沈念真,镇东公墓的管理员,也是镇上的民俗文化志愿者。”她的声音温和,带着水乡特有的软糯口音,“陆师傅生前,常去墓园照看一些无主的旧坟,也常跟我聊起栖水的旧事。我来送送他。”


    她的目光落在陆晓阳手中的《水府札记》和那张儿童画上,又缓缓移向工作台上那艘巨大而残缺的“寄水灵”画舫,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与敬意。


    “陆师傅他……是我们栖水镇最后一位,真正懂得全套古法‘寄水灵’的老匠人了。”沈念真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寄水灵’,不只是送逝者一程那么简单。在老人们口中,那是安抚水府生灵,也是让顺水而去的魂灵,最终能归于自然、滋养这一方水土的……古老的约定。”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艘未竟的画舫,声音更低了些,“这艘船……陆师傅走得急,终究是没能完成他的心愿。真可惜。”


    古老的约定?安抚水灵?魂归自然滋养水土?


    沈念真简短的几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水府札记》里那些沉重字句背后尘封的世界。陆晓阳握着那张自己儿时涂鸦的纸船,看着眼前这艘华丽而残缺的巨舫,再看看册子上祖父晚年忧愤的记录,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巨大的谜团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阁楼外冰冷的夜色,瞬间将他吞没。


    祖父临终前呼喊的“船没做完”,难道不仅仅是一件遗物?这艘名为“寄水灵”的船,与那关乎“一方水土之安”的“诺”,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而他自己,这个逃离故乡多年、对祖父技艺嗤之以鼻的孙子,又该如何面对这未竟的“船”和这沉甸甸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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