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毛草灵清冷而威严的指令余音仿佛还在梁柱间缭绕。新君拓跋弘压抑的抽泣声渐渐低微,只余下白烛燃烧的哔剥轻响,与殿外愈发清晰的晨鸟啼鸣交织,在肃杀的血腥与尘埃气息中,撕开一丝新生的缝隙。
“臣等遵旨!”群臣齐声应诺,声音比在冷宫时多了几分沉稳,却也更显沉重。先帝遗诏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即将倾覆的朝堂巨舰,但这艘巨舰伤痕累累,舵手更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少年。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道立于龙床与新君之间、额角染血的纤秀身影上——皇贵妃毛草灵,如今手握遗诏赋予的垂帘听政之权,是这艘巨舰在惊涛骇浪中暂时掌舵之人。
赫连勃上前一步,枯槁的手轻轻按在拓跋弘颤抖的肩头。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厚重感,声音低沉却奇异地安抚人心:“太子殿下,节哀。社稷之重,已在肩头。老臣与首辅大人,自当倾囊相授,辅佐殿下承继大统。”
拓跋弘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这位刚刚以雷霆手段制服了疯狂皇兄、又亲手捧出遗诏的老臣,眼中除了悲伤,更添了一层敬畏与依赖。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终究未能说出完整的话。
张廷玉也上前,老泪未干,声音却已恢复了几分首辅的持重:“殿下,移驾东宫在即,詹事府诸官已在殿外候旨。还请殿下稍整仪容,以储君之姿,安定人心。”
毛草灵微微颔首:“福禄。”
“奴才在!”一直侍立在龙床旁的老太监福禄立刻躬身,红肿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却强撑着精神。
“你亲自带人,护送太子殿下回毓庆宫。沿途务必肃清,确保殿下安全。太子身边侍奉之人,即刻重新遴选,务求忠谨可靠。若有差池……”毛草灵的目光扫过福禄,虽未言明,那冰寒之意已让福禄浑身一凛。
“奴才明白!奴才定当肝脑涂地,护殿下周全!”福禄重重叩首,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仍有些腿软的拓跋弘。
“去吧,弘儿。”毛草灵的声音再次放柔,“东宫,是你父皇为你选定的居所。那里,将是你新的起点。”
拓跋弘最后望了一眼龙床上冰冷的父皇,又怯怯地看了一眼毛草灵,在福禄和两名内侍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承载着巨大悲痛与惊变的养心殿。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熹微的晨光中,仿佛一个时代被小心翼翼地捧走。
殿内只剩下重臣与毛草灵,以及龙床上无声的先帝遗骸。气氛并未因新君的离开而轻松,反而更显凝滞。权力的真空已被填补,但新的格局下,暗礁才真正浮出水面。
毛草灵缓缓转身,面向群臣。晨曦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她半边脸上,照亮了额角那道刺目的染血纱布,另一半脸则隐在阴影之中,更显深沉难测。
“赫连大人,张阁老,拓跋宗令。”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位核心顾命大臣,“废太子虽已伏法,然‘鹞鹰’余毒未清。皇后娘娘薨逝真相,更需水落石出,以告慰先帝与娘娘在天之灵。四司会审,刻不容缓。”
宗令拓跋宏沉声道:“娘娘放心,宗人府黑狱,定让那逆子开口!至于‘鹞鹰’同党,臣已命宗人府暗卫与京畿卫协同,按图索骥,定要将其连根拔起!”他眼中闪过厉色,废太子一案,不仅关乎国法,更关乎皇室尊严,他责无旁贷。
张廷玉捋着胡须,忧心忡忡:“彻查自是必然。然则,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君登基大典与先帝国丧,更是重中之重。礼部、钦天监需即刻运转,各项仪程浩繁,耗资甚巨,户部需提前统筹,既要彰显威仪,亦不可过度靡费,加重民困。”老首辅考虑的是稳定大局与民生。
“首辅大人所虑极是。”毛草灵点头,“本宫已命户部预备恩诏,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此为收拢民心之要。至于国丧与新君登基所需,由内帑拨付大部,不足再由户部补足,务必以肃穆庄严为要,亦要体恤民力。具体章程,还需张阁老与户部、礼部细细商定,呈报本宫与诸位顾命大臣共议。”
她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赫连勃:“赫连大人,您是三朝元老,国之柱石。太子殿下年幼,学识根基关乎未来国运。您与张阁老的授业,责任重大。此外,京畿防务,乃至天下兵马调度,在此新旧交替之际,尤需您坐镇中枢,震慑四方。”
赫连勃浑浊的目光迎上毛草灵,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缓缓躬身:“老臣……领旨。教导太子,责无旁贷。至于兵事……”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禁军统领巴图鲁,忠勇可靠,可暂掌宫禁与京城戍卫。五军都督府及各地边镇,老臣自有安排,定保国丧期间,四海靖平,无人敢生异心。”
“有赫连大人此言,本宫心安。”毛草灵微微颔首,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赫连勃的“自有安排”,意味着他庞大的军方人脉和影响力已开始运转。这是稳定之锚,却也可能是未来掣肘之源。
她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诸公皆为先帝托付之股肱,值此危难之际,当同心同德,共克时艰。朝会暂定于明日辰时,于乾清宫举行。本宫将依先帝遗诏,垂帘听政。凡军国重务,皆由本宫与四位顾命大臣共议裁决。望诸公各抒己见,以社稷为重。”
“臣等谨记!”众人齐声应道。明日朝会,将是新朝格局正式开启的标志,也是各方势力第一次在垂帘之下明面交锋的舞台。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都去忙吧。”毛草灵挥了挥手,显露出一丝疲惫,“国事千头万绪,容不得片刻喘息。”
“臣等告退!”张廷玉、拓跋宏等人躬身行礼,依次退出养心殿。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殿内,只剩下毛草灵、赫连勃,以及龙床上的先帝遗骸。空气仿佛凝固了。
毛草灵没有立刻说话,她缓步走到龙床边,静静注视着拓跋泓枯槁而凝固着惊怒的面容。晨曦的光斑在他脸上移动,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她伸出手,指尖在离那冰冷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拂过覆盖其身的明黄锦被。
“父皇……”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您看到了吗?您留下的棋局,儿臣已落下了第一步。废棋已除,新子已立。”
赫连勃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看着毛草灵的背影,看着她指尖那细微的停顿,浑浊的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娘娘。”赫连勃开口,打破了沉寂,“遗诏之事,虽已昭告,然则……‘鹞鹰’潜伏之深,恐非废太子一人之力。皇后娘娘之死,更是疑点重重。老臣担心……”
“担心这只是冰山一角?”毛草灵转过身,脸上已无疲惫,只剩下冰冷的锐利,“或者说,担心这‘鹞鹰’的翅膀,已经伸向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赫连勃。
赫连勃没有回避,缓缓道:“先帝晚年,虽深居简出,然对朝堂掌控并未放松。太子……拓跋宸的异动,陛下并非全无察觉。这遗诏,便是明证。然则,‘鹞鹰’组织行事诡秘,渗透之广,恐超出陛下预料。皇后娘娘贵为国母,竟在冷宫遭此毒手,绝非寻常宫人所能为。其背后,必有位高权重者暗中操控,或提供便利。”
毛草灵眼神一凝:“赫连大人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赫连勃沉默片刻,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暂无实证。但能避开层层宫禁,将剧毒送入冷宫,精准毒杀皇后,事后又能迅速嫁祸于废太子,此等手段、心机与势力,绝非等闲。老臣已密令‘隐卫’暗中彻查所有近期出入宫廷记录,尤其是能接触冷宫之人,无论品阶高低。”
“隐卫?”毛草灵眉梢微挑。这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直属于皇帝本人的秘密监察力量,独立于厂卫之外,行踪诡秘,权柄极大。没想到赫连勃竟然能调动隐卫!这再次印证了他在先帝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和掌控力。
“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赫连勃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娘娘垂帘,乃先帝遗命,亦是稳定朝局所需。然则,暗箭难防。娘娘自身安危,亦需万全。老臣会加派人手,护卫长春宫(皇贵妃居所)。”
“有劳赫连大人费心。”毛草灵微微颔首,心中却并无多少暖意。赫连勃的护卫,是保护,亦是监视。这权力之路,步步惊心,连呼吸都需谨慎。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清冷的晨风夹杂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些许的浊气。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已扩散开来,染上了淡淡的金红,一轮红日正欲喷薄而出,将光芒洒向这座刚刚经历血雨腥风的巍峨宫城。
宫墙之外,是刚刚苏醒的帝都。百姓们尚不知晓,这一夜之间,帝国的天已然变了颜色。废储,立新,垂帘听政……每一件都足以引发滔天巨浪的消息,即将如同惊雷般炸响。
毛草灵望着那初升的朝阳,感受着额角纱布下隐隐的刺痛。这痛,是昨夜养心殿惊变的烙印,是先帝之血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更是权力加冕时无形的荆棘王冠。
“赫连大人。”她没有回头,声音在晨风中显得有些缥缈,“您说,这初升的太阳,能否驱散昨夜留下的所有阴霾?”
赫连勃走到她身侧,同样望向远方:“阳光之下,万物显形。但有些东西,早已扎根于阴影深处,非一日之阳可除。娘娘,前路漫漫,荆棘密布。这垂帘之后的椅子,坐上去容易,坐稳……难。”
毛草灵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燃烧的野望。
“难?”她轻声重复,仿佛在品味这个字的含义,“正因为难,才有意思。本宫倒要看看,这阴影深处,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这垂帘之后的路,本宫……走定了。”
她收回目光,转身,脊背挺得笔直,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沉静如渊、锐利如刀的意志。
“摆驾,回长春宫!传旨,召内务府总管、尚宫局掌印,本宫要重新梳理六宫人事!”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权力,已在她手中。接下来,便是清理门户,稳固根基,将这座宫城,真正纳入自己的掌控。垂帘初启,暗涌已生。这盘以江山为枰、以人命为子的残局,毛草灵的下一步,必将更加凌厉。
**(本章完)**